第六章 煙花三月下揚州
楝亭花園,清晨,花草竹樹在晨曦中頂着露珠迎接朝陽。
曹寅沿着小鄱陽西岸的石板路和石子路散步。
曹寅無意中發現面前的石板路上有一個清晰的腳印。
腳印引起曹寅的警覺。
曹寅蹲下,仔細察看腳印。腳印是成年人的,但不大,從西來,被踩倒的草上有露水珠。
曹寅站起,循着花草間的腳印向西追溯到西牆,折回到湖邊,循着腳印向南走,從小鄱陽南側走向東牆,然後從靠園牆的荊棘叢中向北,從小千山東側向北。曹寅在園子圍牆東北角拐角處發現靠着牆角疊起約一尺多高的兩塊石頭,石頭上面有兩隻帶土的腳印。
曹寅蹲在石頭邊看着石頭上的腳印思索。
晚間,曹寅在李敦英卧室和李敦英交談。
曹寅放低聲音:“今兒一整天我都在琢磨園子裏的腳印兒。”
李敦英:“你一說,我也覺着有些蹊蹺。”
曹寅:“會不會有歹人算計芹兒?”
李敦英:“不會吧?咱家又沒仇人,誰能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曹寅:“我心裏總是不踏實。”
李敦英:“你放心去忙皇上安排的大事吧,家裏有我呢。”
曹寅:“今兒早上,頫兒又來請安了?”
李敦英:“來了,你去園子那會兒來的,還在樓下給鳳華問了安好。”
曹寅:“從園子西牆翻進去,到池邊向南,池南向東,到東牆下,從野草荊榛中蹚到園子東北角,墊上兩塊石頭翻牆出去,這是什麼人呢?”
李敦英:“是呀,會是什麼人?”
曹寅:“能翻兩丈高牆的人,不是一般人;腳印不大,也不重,是有功夫的人。”
李敦英:“去咱園子裏做什麼?偷東西?”
曹寅:“不像偷東西。園子西南角那些庫房門前反而沒有腳印。看來不是為圖財進的園子。”
李敦英:“那還能圖啥?女傭宿舍從園子裏走不通。”
曹寅:“不要聲張,不給孩子們提這個事。”
李敦英:“嗯。也許就是為了遊園子。”
曹寅:“遊園子何不沿着石子路和石板路看景兒?何必到高牆下蹚荊棘叢?再說了,夜裏游什麼園子?那腳印踩倒的草上有露水,這分明是前半夜進的園子。”
李敦英:“那就不是好人。”
曹寅:“芹兒百日宴上多一個轎夫,昨夜裏有人在園子裏探尋一遭,這兩個事很可能有關聯。”
李敦英:“咱家有更夫二十多個,男佣八十多個,誰敢來咱家找麻煩?”
曹寅:“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李敦英:“咱從來都沒有仇人呀。”
曹寅:“促動人鋌而走險的,不是仇,是恨。恨不只是仇恨,還有怨恨、嫉恨、惱恨。”
李敦英:“仇恨,怨恨,嫉恨,惱恨,想不着是誰。”
曹寅:“最怕的就是想不着是誰。”
李敦英:“那咋辦?”
曹寅:“三十六計,走為上。咱們不能給肖小發生計較。”
李敦英:“誰走?”
曹寅:“大兒媳婦和孫子。賊顯然是衝著他們中的一個。因為他們來之前楝亭是風平浪靜,他們來了就有了動靜。”
李敦英:“會不會是鳳華家在北京的仇人尋來了?”
曹寅:“不會。北京的仇人尋仇,要麼在北京動手,要麼在他們母子來江寧的路上下手,不會追到我江寧織造家裏來下手。”
李敦英:“給大兒媳婦說這些動靜嗎?”
曹寅:“一個字不能說,因為說不清。”
李敦英:“哪來的賊,真可恨。”
曹寅:“那蝥賊也可能追咱們去揚州。”
李敦英:“老爺你頭前走,我等着二秀分娩了為孩子辦了喜宴,就帶鳳華和孫子趕過去。”
曹寅:“你給鳳華安排一下。”
楝亭樓田鳳華卧室,傍晚,曹雪芹在床上熟睡。
李敦英和田鳳華坐在床前交談。
李敦英:“芹兒的百日宴辦過了,你爹要去揚州忙一段日子。”
田鳳華詫異:“我爹去揚州忙一段日子?”
李敦英:“是啊,你爹不只是江寧織造,還兼任江淮鹽務監督,鹽務監督的衙署在揚州,所以你爹要經常去揚州處置公務。”
田鳳華:“噢,娘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了。”
李敦英:“其實揚州還不止鹽務這一宗,揚州有個刻版印書的地方,好像是叫揚州書局吧,皇上敕命刻的好多書,都是你爹奉皇上之命在揚州書局主持刻的。”
田鳳華欣喜:“早就聽說揚州書局,也讀過一些揚州書局刻行的書,卻不知有我爹主持刊刻的。”
李敦英得意地:“你爹讓刻字匠把印書的字刻成楷體字,那印出來真漂亮,皇上寫了聖旨褒獎你爹。”
田鳳華興奮:“那好啊。”
李敦英:“鳳華,你這麼好的文化,該去揚州看看風景,特別該去看看揚州書局。”
田鳳華:“是該去看看,等芹兒再長大些,帶着芹兒去。”
李敦英:“你爹讓我來和你商量,眼下春暖花開,正是江南人說的草長鶯飛的季節,我和你爹想安排你帶着芹兒一同去揚州,咱們去揚州住一段日子。”
田鳳華:“娘,去揚州住段日子?”
李敦英:“揚州也有咱的家,也挺好的。你呢,看看揚州風景,我和你爹呢,能隨時看孫子。”
田鳳華:“娘,玉蓮妹能去嗎?”
李敦英:“玉蓮不能去,顒兒在江寧有你爹給他的差使,再說了,玉蓮是此地人,揚州她應該去過許多次。”
田鳳華:“娘,要是我去,玉蓮不去,合適嗎?”
李敦英:“玉蓮也是厚道人,也不應該有想法,你從北方來,和玉蓮不一樣;況且我和你爹平時都要看芹兒,所以要帶上你們娘兒倆。這些,玉蓮都明白。”
田鳳華:“那就謝謝爹娘。”
李敦英:“你爹騎馬前頭走。”
田鳳華驚訝:“我爹騎馬?”
李敦英:“你爹從年輕時就喜歡騎馬射箭,平時他喜歡騎馬,不喜歡坐轎。”
田鳳華:“我爹厲害。”
李敦英:“這老頭子是厲害。咱們祖孫三代,加上幾個傭人,願意騎馬就騎馬,願意坐船就坐船。”
田鳳華:“我聽娘的。”
李敦英:“咱娘兒倆等二秀分娩了給娃娃辦了喜宴再追你爹去。”
田鳳華:“我聽娘的。”
楝亭樓李敦英房間,清晨,曹頫給李敦英請安:“伯母,我姐我妹都走了?”
李敦英:“走了。你大姐前天走的,二秀是昨天走的。”
曹頫:“哎呀!你看,伯母,這些日子我忙一單生意,把大事給忘了。”
李敦英:“什麼大事?”
曹頫:“我從年前就念叨請大姐、二妹和大嫂到東院吃頓便飯,不成想大姐和二妹這麼快就走了。”
李敦英:“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
曹頫:“伯母,這不是客氣,是親情。這樣吧,大姐二妹我下次再補,這次就請大嫂到東院去喝碗清湯,請伯母賞光。”
李敦英:“不麻煩了吧,你也很忙。”
曹頫:“伯母,這是我和秀清的心意,念叨多日了。”
李敦英:“那好吧,我給你嫂說。”
江寧漢府街北楝亭曹家東院,這個院子的面積和西院不相上下,4座樓房均在院子的中線上,甬道在樓的東西兩側。院子北端是三排平房。院門兩側各有幾間平房。
曹頫和妻子陶秀清住在最前面的一座樓里,客廳在一層東側,卧室在二層東側。
曹頫和陶秀清有三個兒子,大的7歲,二的5歲,小的3歲,都住在二樓西側,由保姆照顧。
曹頫家的客廳里一張圓形餐桌,三把椅子。
曹頫坐主陪位。田鳳華抱着曹雪芹坐主賓位。陶秀清坐副主陪位。
滿桌子山珍江鮮。
曹頫備了黃酒,自斟自飲。
陶秀清給田鳳華布菜。
曹頫色迷迷地看着田鳳華:“俊嫂子,我一喝酒就想說真話。”
田鳳華:“頫弟,這是你的家,你說什麼都由你自主。”
曹頫:“我先要為我順子哥抱不平。”
田鳳華:“你順子哥有什麼不平?”
曹頫:“西院,憑什麼把我順子哥送到北京去,跟我爹娘受那種清苦,年紀輕輕落下一身病,最後重病身亡。”
田鳳華:“當時有當時的情況,我公爹有他的不得已處。至於你哥病亡,這個怪不得別人,要怪只可怪我。”
曹頫:“嫂,你能原諒他們,我不能原諒他們,遲早我要替順子哥主持公道。”
田鳳華:“頫弟,我剛來到江寧這個家,我的念想是把我和順子的孩子養大成人,至於家裏以前的事,我不關心,也不想聽。”
曹頫:“俊嫂子,咱不說俺哥,咱就說你。”
田鳳華:“頫弟,我來家裏挺好的,沒有一事不順心,沒有一事不如意。”
曹頫:“俊嫂子,他曹顒憑什麼住一座樓?你為大,他為小啊,憑什麼讓你帶着孩子住半層樓?還是一層的半層。”
田鳳華:“頫弟,你在西院長大,你應該知道,楝亭樓的半層就比顒弟的雪硯樓大,楝亭樓的一層也不潮濕。這些你是知道的。況且我公爹我婆婆是為了能隨時看到芹兒才這樣安排的,我挺感激兩位老人。”
曹頫:“俊嫂子,放開了說,一個小家庭住一座樓,那才叫清凈,那才能舒舒坦坦過日子。”
田鳳華:“我倒不在意。”
曹頫裝得一本正經:“俊嫂子,我這院子裏有三座樓空閑着,我想給伯父伯母稟報,接你和芹兒住過來,你想住哪座樓就給你哪座樓。”
田鳳華:“不不不,俺家有的是樓房,我喜歡跟着爹娘住在一個樓里。”
曹頫喝下一盅酒:“那些人,臉上笑得好看,心裏毒着呢,當著你的面,一口一個鳳華,一口一個大嫂,背着你,那說的忒難聽了,把村婦在巷子裏罵人的話都說出來了。”
田鳳華:“這個我不信,頫弟你也不要說了。”
曹頫:“俊嫂子,在楝亭曹家的東西兩院,除了我曹頫,沒有任何人會告訴你,他們和你沒交情;也沒有任何人敢告訴你,他們沒有這個膽量。”
田鳳華:“我都不聽,我都不信。親人們都對我好着呢。”
曹頫:“好着呢?遠的不說,就說去碼頭接你那天大清早,曹顒家兩口子就和織造老爺幹起來了。曹顒家兩口子說你來了會分他們半壁家產,老太太說不一定,說你遲早會帶着孩子改嫁。”
田鳳華憤然站起:“曹頫,只要你再說一句,我現在就走。”
曹頫:“俊嫂子,你要真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陶秀清:“嫂,吃飯,吃飯。”
次日晨,曹頫給李敦英請安。
曹頫皺着眉頭對李敦英:“伯母,留不住的人,不如就隨她去。”
李敦英:“頫兒,別瞎說八道。”
曹頫:“伯母,她連那天早晨曹顒和老爺吵架的事都淘清了,她義憤大的很。”
李敦英:“頫兒,再胡說,我讓你滾出去。”
曹頫:“伯母不愛聽,我不說了。”
曹泉進來:“老當家的,二姑奶奶生了一個千金,報喜的人來了。”
李敦英:“準備車馬。”
趙家寨趙奎家,緊湊的徽式院落在花樹掩映中。
熙熙攘攘的紅男綠女。
魚肉飄香的宴席。
東廂房北間,曹二秀坐在被窩裏,新生女嬰睡在曹二秀身邊。李敦英帶着田鳳華和馬玉蓮圍在床邊觀看新生兒。田鳳華抱着曹雪芹。馬玉蓮攬着曹雪雁。
李敦英:“我這外孫女長得好看。”
曹二秀開心地:“都說這孩子好看。”
田鳳華問曹二秀:“二妹,外甥女叫啥名字?”
曹二秀:“趙霏霏,‘雨’字頭,下面一個‘非常’的‘非’。”
田鳳華:“趙霏霏,好名字。”
曹二秀:“生她的時候正在下雨,她爹說叫霏霏。”
馬玉蓮:“霏霏,好聽好記。”
曹雪雁:“我是雪雁,她是霏霏。”
田鳳華看着曹雪雁:“雁兒,詩經里有一句詩,涵蓋了你倆的名字:雨雪霏霏,之子于歸。”
曹雪雁:“雨雪霏霏,之子于歸。”
曹雪芹看着趙霏霏啊啊呀呀。
李敦英:“霏霏,你表哥叫你呢。”
曹二秀急切地:“娘,我想問你個事兒。”
李敦英:“問唄。”
曹二秀:“那待會兒吧。”
田鳳華對曹二秀:“二妹,我帶芹兒出去看看你家的庭院。”
曹二秀:“嗯,看看吧,還沒咱家的馬廄大呢。”
馬玉蓮對曹二秀:“二妹,我也跟嫂出去看看。”
曹二秀:“嗯。”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向外走。
馬玉蓮領着曹雪雁向外走。
室內剩下李敦英、曹二秀、趙霏霏。
曹二秀期待地看着李敦英:“娘,霏霏她爹又催我。”
李敦英:“啥事?”
曹二秀:“還是霏霏和芹兒的事,娘,您老不能忘了呀。”
李敦英:“不是忘了,是這事在這個時候不能提。過上三兩年,你大姐還沒生閨女,那時候你才可以提。”
曹二秀:“她爹說,大姐眼下沒有閨女,俺就可以提。”
李敦英:“那不行。眼下沒有不等於明年後年沒有。”
曹二秀:“娘你不講理。”
李敦英:“你娘最講理。不講理就不這樣辦了。”
曹二秀:“我不給你說了,我給俺大嫂說。”
李敦英:“你給誰說都白說,楝亭是我當家。我不信你大嫂敢越過我給芹兒定娃娃親。”
曹二秀:“待會兒霏霏她爹還要給你說。”
李敦英:“別讓他說了,說也沒用。”
曹二秀:“娘,你是不是看着俺姐家是郡王爺,俺家是草民百姓?”
李敦英:“你娘只是把一碗水端平,郡王爺和百姓都是一樣的親戚,誰都不能做鑽過頭去不顧腚的事。”
曹二秀:“娘,你到底給我親,還是給大姐親?”
李敦英:“正因為給你親,我才不能讓你大姐難受。”
曹二秀:“我寫信問問俺大姐,看看霏霏能不能和芹兒定下娃娃親。”
李敦英板起面孔:“二秀,你敢寫,我就給你斷路。你那樣做,不是逼你大姐贊同你嗎?你大姐不是傻子,你大姐會認為是我讓你寫的信。”
曹二秀:“那我咋辦?”
李敦英:“你等着,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走一步看一步,啥事都不能只顧自家,不管親戚。”
曹二秀:“霏霏她爹等着娘今兒給個准信呢。”
李敦英:“你們老趙家的事我管不着,但楝亭曹家的事不能照你家的主意辦。孩子們的婚姻大事,那不是草率之間就能定了的。”
趙奎家的院子裏星羅棋佈的宴席桌,轟轟烈烈的紅男綠女。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馬玉蓮領着曹雪雁,站在東廂房門外南側。
曹雪雁對馬玉蓮:“娘,我想尿尿。”
馬玉蓮:“我帶你去找馬桶。”
曹雪雁:“嗯。”
馬玉蓮對田鳳華:“嫂,我帶雁兒去屋后。”
田鳳華:“去吧。”
馬玉蓮:“哎。”
馬玉蓮帶着曹雪雁向院外走。
田鳳華目送馬玉蓮的背影。
曹頫從附近一個宴席桌上站起,快步來到田鳳華面前,滿口酒氣,兩眼腥紅,語氣酸酸怪怪的:“俊嫂子,你也來了?”
田鳳華猝不及防:“頫弟,你也來了?”
曹頫:“那個懶婆娘帶着孩子去她娘家了,只有我來,當然,也想着能在這裏見到俊嫂子。”
田鳳華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看着滿院子的人,面頰憋得通紅:“啊,啊,嗯,嗯。”
曹頫自以為得意,誤以為田鳳華迎合了他,於是越發放肆,他伸出右手食指逗逗曹雪芹的臉,語帶雙關:“俊嫂子生的這孩子,是富態,比我的那三個富態得多,本來,我的那三個孩子才該這麼富態,只是陰差陽錯,大內總管錯點了鴛鴦。”
田鳳華氣得發抖,忍不住聲色俱厲:“何等混賬東西!”
院子裏喧囂異常,但田鳳華附近的幾桌賓客還是聽得真切,附近幾桌的賓客們驚訝地看着田鳳華和曹頫。
曹頫頓時無地自容,灰溜溜低着頭疾步走向院外。
田鳳華氣咻咻抱着曹雪芹轉過臉去,面對着房牆。
李敦英聞聲走出東廂房,看着面色慍怒的田鳳華:“鳳華,怎麼了?”
田鳳華故作鎮靜:“沒事,娘。”
李敦英:“我好像聽到是你的聲音?”
田鳳華:“沒事,娘。”
李敦英:“到屋裏來吧,二秀的事說完了。”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進屋。
曹二秀:“大嫂,罵誰呢?”
田鳳華平靜下來:“沒有。”
馬玉蓮領着曹雪雁進東廂房。
馬玉蓮對李敦英:“娘,東院的陶秀清沒來,曹頫來了。他灰頭土臉氣喘吁吁狼狽不堪地從院子裏跑出去,咬牙切齒罵天罵地,讓我和雁兒撞上了。”
李敦英:“他罵什麼?”
馬玉蓮:“聽清兩句,一句是:‘該殺的!’一句是:‘活夠了!’”
李敦英:“他給你咋說?”
馬玉蓮:“他說他罵陶秀清呢,他說他和陶秀清打架了。”
李敦英:“不行好事的東西,遲早會遭報應。”
楝亭樓二層西側李敦英房間,房間裝飾華麗,室內擺設考究。
李敦英和田鳳華坐在茶桌前的圈椅上交談。
李敦英:“明天去隔壁織造府看看,後天娘帶你和芹兒去揚州。”
田鳳華:“聽娘安排。”
李敦英注視田鳳華的表情:“鳳華,你娘有孫子了,於是就時不時想到孫子媳婦。”
田鳳華笑:“娘,忒早了吧?”
李敦英:“大事要早準備嘛。”
田鳳華:“娘,我只管教你孫子識字讀書,你孫子娶媳婦的事,由娘操心,我不添亂。”
李敦英:“娘也想着不着急,楝亭曹家的公子,還能打了光棍不成?”
田鳳華微笑:“該娘操心的事,鳳華不參言。”
李敦英帶田鳳華觀賞江寧織造府。
方方正正的院子。高約一丈五的青磚牆。
院子裏的建築一排一排對應整齊。
三丈寬兩丈高的防雨長廊從南大門通向院子最北端,分叉連接排列兩側的工坊。
長廊兩側各有一排高大偉岸的榕花樹,樹榦均合抱粗。
李敦英帶田鳳華參觀織造府。田鳳華抱着曹雪芹。
曹雪芹新奇地東張西望啊呀連聲。
田鳳華對李敦英:“娘,織造府的院子這麼大?”
李敦英:“加上咱的院子更大。咱的院子和園子都是從織造府割出來的。”
田鳳華:“看出來了。”
李敦英:“這個院子,南北長三百丈,東西寬本來是二百四十丈,咱家切去六十丈,還剩一百八十丈。明朝的時候這個院子最早是漢王府,後來就是織造衙門,大清又擴展了許多地面。”
來來往往的人向李敦英施禮問安。
李敦英對田鳳華:“江南這地方,自古就出產好絲綢,特別是江寧、蘇州、杭州。”
田鳳華:“是的。”
李敦英:“這道行故事忒多。我先帶你看個大輪廓,以後細看。”
田鳳華:“好的娘。”
天高雲淡。
浩浩長江上許多船隻,其中一隻畫舫。
兩個船夫駕着畫舫順流而下。
李敦英和田鳳華坐在船上。
李敦英的隨身丫環蘇巧兒坐在李敦英身邊。
蘇巧兒年約十五歲,長相一般,人很機靈。
田鳳華抱著兒子曹雪芹。曹雪芹穿紅綢連腳開襠褲,圓圓的胖鼓鼓的臉蛋兒,黑黑濃密的頭髮,肉鼓鼓的一雙小手,清澈有神的眼睛。
田鳳華的女僕趙嫫嫫守在田鳳華身邊。
田鳳華看着滔滔江水,看着兩岸美景,臉上浮出笑意。
李敦英看着田鳳華,格外開心。
田鳳華轉向李敦英:“娘,我想給芹兒誦幾首詩詞,會不會影響您老人家休息?”
李敦英高興:“娘不休息。娘要你高聲一些,讓娘也聽聽。”
田鳳華高興:“好的娘,只要您老人家開心。”
李敦英:“誦吧,我和芹兒都聽。”
田鳳華:“嗯。”
田鳳華對着曹雪芹,聲韻瑯瑯:
李白《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田鳳華慈愛地看着曹雪芹。
曹雪芹興奮地看着田鳳華,不停地啊啊呀呀。
田鳳華繼續吟誦:
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田鳳華注意曹雪芹的表情。
曹雪芹興奮地看着田鳳華,不停地啊啊呀呀。
田鳳華對李敦英:“娘,芹兒可能是聽着好聽,你看,他格外興奮。”
李敦英開心地看着曹雪芹:“俺芹兒聽着好聽,所以高興。”
曹雪芹瞪大眼睛,張開嘴,對着田鳳華和李敦英,拉着長腔:“啊——”
李敦英喜得擊掌:“俺孫子會唱了!俺孫子會唱了!”
趙嫫嫫和蘇巧兒格外驚喜。
田鳳華繼續對著兒子吟誦:
杜甫《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曹雪芹笑着,在田鳳華懷裏往上躥蹦。
李敦英格外開心:“鳳華!是不是芹兒聽得懂?”
田鳳華高興:“不會吧,娘,芹兒才六個月。”
李敦英:“你看,你看,你吟誦,他就認真聽;你吟誦完了,他就特別高興。”
蘇巧兒對李敦英:“老當家的,我看你孫子是聽懂了。”
趙嫫嫫:“即使不懂,小少爺也領悟了大少奶奶吟誦的美。”
田鳳華對李敦英:“芹兒要是能聽懂,那就太好了,娘,我可以天天給你孫子吟誦。”
李敦英:“那太好了!太好了!”
田鳳華對著兒子吟誦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曹雪芹在田鳳華懷裏又蹦又跳,啊呀連聲。
李敦英聽得入神。
曹雪芹聽得出神。
李敦英慈愛地看着田鳳華:“我這兒媳,果然是個才女。”
田鳳華:“娘,您又誇我。”
李敦英:“鳳華,娘問你,像這樣,能誦多久?”
田鳳華興奮:“娘,能支持三五個時辰吧。”
李敦英:“哎喲,我的乖兒,你到底讀了多少書呀。”
田鳳華:“娘,我沒讀多少書,就是大路邊上一點兒。”
李敦英:“你爹說,你讓咱老曹家篷篳生輝。”
田鳳華:“爹和娘就愛誇我。”
曹頫到楝亭樓一層看望周秋麗:“姨,這些日子還好吧?”
周秋麗:“還好,一如既往。”
曹頫看一眼室外:“樓上樓下這麼安靜?”
周秋麗:“都去揚州了,那個該死沒死的東西安排順子媳婦和順子的兒子去開開眼界,那個死不了的也跟着去了。”
曹頫:“我看二姨的氣色挺好,比上次見的時候好。”
周秋麗:“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曹頫:“姨的身體比那個老婆娘好的多,你看她,走道都上喘。二姨這身體,多好啊。”
周秋麗:“我畢竟比她小許多歲。”
曹頫:“曹順的媳婦要是懂事理,就該請你幫她照料孩子。”
周秋麗:“曹順的媳婦還是知理懂事的,一有機會就抱着孩子到我這裏來,就是被那個該死的老婆娘給控制住了。曹順的媳婦挺知道敬重我,我也喜歡曹順的孩子。”
曹頫假模假樣:“這樣好,這樣好。”
瓜口碼頭,運河與長江交匯的景觀。
岸上花紅樹綠,樓台櫛比。
碼頭外的水面上各色舟船。
上船下船的紅男綠女。
李敦英、田鳳華、蘇巧兒、趙嫫嫫下大船,上小船。
趙嫫嫫背着包袱。
田鳳華抱着熟睡的曹雪芹。
運河兩岸的景緻美不勝收。
李敦英指點着給田鳳華講解。
江寧漢府街南小樹林,傍晚,一棵老槐樹下。
曹頫的騾車內,曹頫和丁江龍低聲交談。
曹頫:“我找你兩天了。”
丁江龍:“楝亭那個差事不好做。楝亭的院牆高,看家護院的多,不好下手,兄弟們說,動楝亭就是動皇家。”
曹頫:“楝亭的院牆高,看家護院的多,不好下手,換個地方,敢下手嗎?”
丁江龍:“那要看是哪裏。”
曹頫:“揚州,熟悉嗎?”
丁江龍興奮異常:“熟得很。上次皇上在揚州住那麼久,我和幾個兄弟就在揚州陪他那麼久,本想把那些貪官污吏孝敬康熙的金啊,玉啊,名畫啊,都給他弄出來,當家的說,那些玩藝兒不好出手,因為大多都是獨一無二的東西,一冒面兒就露餡兒。”
曹頫:“揚州鹽政轉運監督衙門,知道不?”
丁江龍:“那咋能不知道?在揚州運河碼頭就看到了。”
曹頫:“敢去那裏面走走么?”
丁江龍:“揚州,還沒有我丁江龍不敢去走走的地方。”
曹頫:“你可能不清楚,那裏面也是戒備森嚴。”
丁江龍:“但淮揚鹽政署的大門是可以進可以出的,院牆也沒有那麼高。”
曹頫:“敢去試試?”
丁江龍:“我的弟兄常到裏面去取點金銀什麼的,還沒失過手。”
曹頫:“那裏面有個半歲的孩子,能取出來嗎?”
丁江龍:“十八歲的孩子不好取出來,半歲的孩子好取。”
曹頫:“有孩子的這家人,在揚州有三個住處,一是鹽政衙署,二是天寧寺內的揚州書局,三是瘦西湖北岸的紅橋別業。”
丁江龍:“這都好找,都是揚州的熱鬧去處。”
曹頫:“我準備了四百兩銀子。”
丁江龍:“夠意思。”
曹頫:“按道上的規矩,談妥,我先給你二百兩;見到孩子,再給你二百兩。”
丁江龍:“取來給你?”
曹頫:“我只看一看,驗驗你的手藝。孩子歸你,你賣掉,銀子還歸你。”
丁江龍:“男孩子?”
曹頫:“男孩子。是北方來的一個小寡婦帶來的,那寡婦長得挺俊,年紀也就是二十三四歲,北方口音。”
丁江龍:“這單我接了。”
曹頫:“多久兌現?”
丁江龍:“四爺說。”
曹頫:“半月之內。”
丁江龍:“夠了。路上往返6天,那9天,足夠了。”
曹頫從騾轎內摸出一包銀子交給丁江龍:“二百兩,一文不差。”
丁江龍用右手掂量銀包:“四爺爽快。”
曹頫:“別失了手啊,失了手,這銀子還得退給我。”
丁江龍:“我丁江龍還沒失過手。”
曹頫:“更不要給我玩兒假把式。”
丁江龍:“四爺,我丁江龍有八個腦袋,敢在四爺面前耍把式?”
曹頫:“去吧。回來約我。”
丁江龍:“回來見。”
曹頫:“就這麼定了。”
丁江龍:“四爺,你見過那個孩子嗎?有什麼標記?”
曹頫稍有猶豫:“我沒見過,托我辦事的老爺也沒見過。”
丁江龍:“不怕,四爺說的那三個地方都不大,好找。”
江寧城裏秦淮河畔風雅酒館,夏日傍晚,丁江龍和孟三鮮坐在靠牆角的一張桌前,邊喝酒,邊低聲交談。
孟三鮮約三十歲,細高瘦長,賊眉鼠眼。
丁江龍:“朋友在揚州有一條大魚,我正忙鎮江劉員外的差使,咱們兄弟不隔心,我先問問你吃不吃這條魚。”
孟三鮮:“啥活兒?”
丁江龍:“揚州鹽政轉運監督衙署有個從北方來的年輕寡婦,這寡婦長得俊巧,帶一個半歲的男孩兒,如若這寡婦不住鹽政署,那就在天寧寺揚州書局,或是瘦西湖北岸的紅橋別業。”
孟三鮮:“都是熱鬧去處,不難找。”
丁江龍:“十二天的時限。”
孟三鮮:“那足夠。”
丁江龍:“東家老爺出二百兩銀子,要把那寡婦的孩子給抱出來。你手藝行不?”
孟三鮮:“龍哥,偷康熙鞋尖兒上的珍珠,那就是我的兄弟乾的,到揚州鹽政轉運監督衙署、天寧寺書局、紅橋別業抱個孩子,那是探囊取物。”
丁江龍:“二百兩不算少吧?”
孟三鮮:“不算少,我留一百八十兩分給出生入死的弟兄們,給龍哥二十兩。”
丁江龍:“三弟是明白人。”
孟三鮮:“按道兒上的規矩,你先付我一百兩,事成之日,我把孩子給你,你把那八十兩給我。”
丁江龍:“走,跟我去取。”
孟三鮮站起:“龍哥,你見過那個孩子嗎?有什麼標記?”
丁江龍:“我沒見過,托我辦事的老爺也沒見過。”
孟三鮮:“不怕,鹽政衙署、天寧書局、紅橋別業都不大,好找。”
揚州天寧寺揚州書局,夏日,外
天寧寺大門康熙御筆楹聯:
定地生歡喜
香台普吉祥
天寧寺二門康熙御筆楹聯:
珠林春日永
碧淑好風多
天寧寺大殿門康熙御筆楹聯:
禪心澄水月
法鼓聚魚龍
天寧寺左偏殿康熙御筆楹聯:
閭里謳歌聞樂愷
軒窗煙景遍清嘉
天寧寺左偏殿康熙御筆楹聯:
楚尾吳頭開畫境
林光鳥語入吟軒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觀賞楹聯。
揚州天寧寺曹寅官邸,寬大通透的三間衙署,中間有兩道帷幔隔成三個獨立單元,東間為曹寅的小書房,西間為曹寅會客室,正中一間為曹寅辦公處。
曹寅書房的牆上懸挂一幅揚州碼頭圖畫,畫兩邊是康熙御筆對聯:
商鼎周彝自典重
楹花苑樹相芬芳
會客室中堂是一幅瘦西湖的風景畫,畫兩邊是康熙御筆對聯:
花雨南天靈文傳妙諦
香空蜀阜藩墅表名區
曹寅辦公室牆上的中堂是一幅天寧寺水墨畫,畫兩邊是康熙御筆對聯:
琉璃瓶水資功德
纓絡龕雲現吉祥
曹寅的官邸後面是一座二層樓房,每層五間,這是曹寅的住所,也是曹寅家人來揚州時的安頓之所。樓門上有小巧的匾額,上寫:
淮揚來風
淮揚來風堂內掛着康熙御筆對聯:
西竺駐祥輪三摩合證
東南留凈業二諦俱融
中堂下是桌案。
桌案上有香爐、瓷瓶、供品。
曹寅和李敦英分坐桌案兩側,愉快交談。
曹寅:“大兒媳婦還開心吧?”
李敦英:“很開心,誦了一路的詩詞,在長江上誦長江的,進了運河誦運河的,到了揚州誦揚州的。這陣子抱着芹兒觀賞天寧寺佛塔呢”
曹寅高興:“好,好,開心就好。”
李敦英高興:“老爺,你孫子能聽懂詩文了!他娘吟誦,他用心聽;他娘吟誦完了,他又蹦又跳啊啊呀呀!”
曹寅驚喜:“啊?真的?”
李敦英:“可不是真的!你問問巧兒,還有趙嫫嫫。”
曹寅:“哎呀!楝亭曹家後繼有人了!”
曹寅熱淚交流:“楝亭曹家後繼有人了!”
李敦英:“有這樣的孫子,吃糠咽菜都歡心!”
曹寅:“楝亭曹家還不至於吃糠咽菜。”
李敦英:“老爺,在二秀家,兩個事讓我不開心。”
曹寅:“說給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