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庭院深深
楝亭樓田鳳華卧室,下午,田鳳華摟着曹雪芹睡在床上。
曹雪芹嘰嘰咯咯啊啊呀呀和田鳳華交流。
田鳳華低聲對兒子:“兒子,娘最盼望的就是你喜歡讀書。娘盼你知書明理。你還不懂,等你懂了的時候,娘會囑咐你的。”
曹雪芹開心地笑着,看着田鳳華,啊呀連聲。
楝亭樓二層東端曹寅卧室,曹寅坐在床前靠東牆的官帽椅上。
李敦英坐在書案前的圈椅上。
李敦英表情複雜:“這孩子,我把他放在官帽和金條近前,就是為了他伸手就能抓到居官發財的巧物。沒想到,他偏偏扭着身子抓了書和筆硯。”
曹寅開心地:“這是我最盼望的。”
李敦英詫異:“老爺最盼望的?”
曹寅:“是啊。”
李敦英:“那……”
曹寅:“祠堂的香爐里幾炷香?”
李敦英:“三炷啊,這還能不知道?每次都是我插的。”
曹寅:“那三炷香,都是供奉的什麼?”
李敦英:“陞官,發財,平安。”
曹寅:“也是。不過,我琢磨了大半輩子,那三炷香啊,中間的一炷是人丁,人是本,其他是末,沒有人,靠誰陞官?靠誰發財?沒有人,一切都不存在。”
李敦英連連點頭。
曹寅:“左邊那炷香啊,我琢磨,應該是書香。”
李敦英:“書香?”
曹寅:“應該是。小時候,我聽我爺爺說過一句話,爺爺說:‘三代不讀書,蠢得不如豬。’這話我咀嚼了幾十年,越咀嚼越有味道。你想啊,蠢得連豬都不如的人,他能把官當好嗎?他能當久嗎?他家的官運和財運能長久嗎?”
李敦英:“哎,也是。”
曹寅:“所以我說,香爐里左邊那根香,應該是書香,保佑子子孫孫都用心讀書,這樣才能長保富貴。”
李敦英:“是,是。”
曹寅:“從這個道理講,咱孫子不抓官帽,不抓金條,扭着身子抓書抓筆抓硯,我開心哪!”
李敦英:“對,對。”
曹寅:“順兒,顒兒,連同頫兒,還有北京的那三個侄子,他們胸無點墨,仰着臉乞求皇上的賞賜,給什麼就是什麼,給什麼就要什麼。我替他們臉紅啊。假如他們都考個進士出身,那皇上硃筆一圈,他們就不是眼下這種格局了。”
李敦英:“那是,那是。”
曹寅:“孫子百日抓巧抓了書、筆、硯,我預感,咱們老曹家的書香後繼有人哪!”
李敦英:“想必是。”
曹寅:“兒女們都不讀書,孫子再不讀書,我一輩子苦心孤詣搜求的這些書,豈不就成了廢紙!那樣,我死了,九泉之下可能安眠?”
李敦英:“我原來是想,讓孫子直接抓到居官發財。”
曹寅:“居官發財是靠抓來的嗎?”
楝亭書樓螢雪室門前,田鳳華左手提一個小綢布包,右手用鑰匙開門。
門打開。
田鳳華走進螢雪室,走到書案北端,站在書案前,從綢布包中取出雪硯,輕輕放在書案上。
田鳳華輕輕走出螢雪室,轉回身,鎖上房門。
曹顒家餐室,傍晚,曹顒和馬玉蓮邊吃飯邊輕聲交談。
曹顒:“我揣摩,咱爹也不開心,雖然他一直笑容滿面。”
馬玉蓮:“我只發覺咱娘不開心。”
曹顒:“沒孫子當然盼孫子,有了孫子不當官不發財,也不開心。”
馬玉蓮:“你呀,你就知道當官發財。這天下大着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曹顒:“狀元又如何?狀元不當官不發財也沒意思。”
馬玉蓮:“咱嫂說,屈原,陶淵明,都是辭官不做的。”
曹顒:“傻,那樣的傻人能有幾個?”
馬玉蓮:“我說不過你。反正我喜歡這個孩子,不要說他抓書筆硯,他就是抓蓑衣草帽,我都喜歡。從那天接來,到今天,他看見我就對我笑。就這一條,我就喜歡。特別是我抱他的時候,他總是把他的小臉貼着我的臉笑。”
曹顒:“可惜的是咱爹那方雪硯,就這樣給了那小子。”
馬玉蓮:“給你,有用么?”
曹顒:“當然有用,原來那個東西能換許多金條。”
馬玉蓮:“咱嫂說,價值連城。”
曹顒:“早知道就好了。”
馬玉蓮:“眼紅了?”
曹顒:“眼紅也晚了。咱爹是要把楝亭的全部家當都給他孫子!由他吧!唉。”
曹頫卧室,夜晚,曹頫和陶秀清睡在同一個被窩裏,背對着背交談。
曹頫:“那崽子沒啥出息。”
陶秀清:“我看也沒啥出息,放着官帽、金條不抓,抓一本破書一枝破筆一個破硯。”
曹頫:“西院,有一座金山,等我們頭髮白的時候,這座金山就沒了主兒,我盼望這座金山由我們的兒子們接過來,不意想半路冒出個小崽子,他要接這座金山。是可忍,孰不可忍?”
陶秀清:“別說了,那天說的都讓曹顒聽去了。”
曹頫:“聽去就聽去吧,彼此心裏都明白。”
楝亭樓二層東曹寅房間,傍晚,曹寅在燈下讀書。
曹顒進來,站在曹寅書案旁:“爹。”
曹寅眼不離書:“顒兒,有事就說。”
曹顒:“爹,芹兒百日宴那天,有個小細節,當時沒在意,過後卻放不下。”
曹寅:“什麼小細節?”
曹顒:“轎夫宴席上多了一個人。”
曹寅警惕地放下書:“轎夫宴席上多了一個人?”
曹顒:“兩個賬房統計的轎夫是174個,實際入宴的卻是175個。”
曹寅:“那一個是什麼人?”
曹顒:“我不知道。”
曹寅:“其他轎夫席上有沒有缺席的?”
曹顒:“管事的說沒有。”
曹寅:“顒兒,你有什麼猜想?”
曹顒:“或許是蹭宴席吃的,或許是乘人多混進來開開眼界的,或許是另有企圖的。”
曹寅:“蹭宴席吃,不必介意;混進來開開眼界,也無所謂;若是另有企圖,那就不能大意了。”
曹顒:“會不會是想偷竊咱家呢?先混進來踩踩點兒。”
曹寅:“自從建了楝亭四十多年,還沒有竊賊敢來光顧過。”
曹顒:“最壞也就是偷點東西,除了這,還能怎麼著?”
曹寅看着窗外思考:“你姐出嫁,你娶親,你妹出嫁,都沒有過這種蹊蹺,芹兒的百日宴,卻多了一個吃席的人。”
曹顒:“爹,那人不會是衝著芹兒來吧。”
曹寅:“不能斷言就是,也不能斷言就不是。”
曹顒:“爹,那?”
曹寅:“加意留心院子和園子內外的風吹草動,但不要露出絲毫的形跡。”
曹顒:“嗯。”
曹寅:“顒兒,自芹兒回家來,你接觸到的人,誰曾說起芹兒?”
曹顒不假思索:“曹頫。他在他樓里和陶秀清說話,提到我嫂子,他說是寡婦;提到芹兒,他說是小崽子。為這我給他打一架。”
曹寅不語。
夜,曹寅睡在床上輾轉反側。
曹寅回味曹顒的話:“曹頫。他在他樓里和陶秀清說話,提到我嫂子,他說是寡婦;提到芹兒,他說是小崽子。為這我給他打了一架。”
田鳳華住室,清晨,田鳳華將曹雪芹抱在懷裏,慈愛地看着曹雪芹。
曹雪芹看着田鳳華的眼睛稚笑。
田鳳華:“兒子,娘從今天起,給你讀書,讓你聽。但願你喜歡。”
曹雪芹看着田鳳華的口形。
田鳳華低聲、慢速、飽含深情地給兒子背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教子道,貴以專。
曹雪芹果然認真聽,儘管他什麼也聽不懂。
馬玉蓮推門進來,手裏拿着一個沉甸甸的紅綢布包。
馬玉蓮:“嫂,你嘟噥啥呢?”
田鳳華:“玉蓮。我給芹兒誦讀《三字經》呢。”
馬玉蓮:“嫂,你不用書?”
田鳳華:“不用。”
馬玉蓮:“嫂,你厲害。”
田鳳華:“這算啥,《三字經》誰不會背誦?”
馬玉蓮:“咱家可能只有老爹和你。”
田鳳華示意馬玉蓮:“坐。”
馬玉蓮坐在田鳳華對面的椅子上:“我聽人說過背書厲害的人,沒見過,今天見了,俺家就有。”
田鳳華:“我這忽略不計。我姥爺活着的時候,能背誦《十三經》。我娘活着的時候,能背誦《西廂記》、《荊釵記》、《牡丹亭》、《桃花扇》,好多呢。”
馬玉蓮:“呀!神人啊!”
田鳳華:“這有啥神的,誰用心,誰用功,都行。”
馬玉蓮:“咱家,除了爹和你,沒人行。”
田鳳華:“咱爹厲害,日理萬機,公務之暇還能學貫古今,厲害。”
馬玉蓮舉起手中的綢布包:“咱爹讓我給你送來,由你給芹兒保存。”
田鳳華:“什麼?”
馬玉蓮打開綢布包:“雪硯。”
馬玉蓮將雪硯小心地放在旁邊的書桌上。
田鳳華:“一是特別貴重,二是咱爹正在用,哪能給芹兒呢?”
馬玉蓮:“咱爹說的,芹兒抓住織造府,他都會把織造府給芹兒。”
田鳳華:“爹的心情我理解,但雪硯要拿回去讓咱爹用,正用着,突然沒了,忒不習慣。”
馬玉蓮:“爹說,雪硯是他書樓里的鎮樓之寶,恰好借這個機會把這塊硯交給長孫。”
田鳳華:“不行。玉蓮,你知道這塊硯有多貴重嗎?”
馬玉蓮:“聽嫂說了,知道很寶貴很寶貴。”
田鳳華:“快拿回去給咱爹。”
馬玉蓮:“嫂,咱爹是真心真意的,再拿回去他就生氣了。”
曹二秀進來:“大嫂二嫂,爹說,萬不能把雪硯再拿回去,螢雪室有一塊硯就足夠用。”
馬玉蓮對田鳳華:“嫂,你看,別再推讓了。”
田鳳華:“那就先放這兒吧。”
馬玉蓮:“這就對了。”
田鳳華:“好吧。”
曹寅坐在楝亭書樓螢雪室書案北端,面前打開一本線裝書,認真閱讀。
田鳳華輕輕敲門。
曹寅看着虛掩的房門詫異:“誰?在家裏敲什麼門?”
田鳳華:“爹,是我,鳳華。”
曹寅:“鳳華?快進來。”
田鳳華輕步緩走,走到書案前:“爹,打擾您讀書了。”
曹寅指着右側的椅子:“坐,鳳華。”
田鳳華繞到曹寅左邊,坐在書案東側靠北端第二把椅子上。
田鳳華:“爹,雪硯,等你孫子長大再給他,可以嗎?”
曹寅:“從我孫子抓到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孫子的。”
田鳳華:“爹……”
曹寅打斷田鳳華的話:“雪硯寶貴,所以要給我孫子。”
田鳳華:“那……”
曹寅注視着田鳳華:“鳳華,這方硯必須在我孫子手裏。”
田鳳華:“爹,等你孫子長大。”
曹寅:“不說硯了,咱爺兒倆說說芹兒。”
田鳳華:“爹說。”
曹寅:“鳳華,芹兒這麼一個鮮活的小寶貝,跟着你來到了楝亭曹家,爹在琢磨三個話題。”
田鳳華:“爹說。”
曹寅:“嗡。這一個呢,如何養育這個孩子?人間養孩子的道理能寫一部大書,咱家的這個孩子該怎麼養?”
田鳳華囁呶着:“爹,我還沒想好。”
曹寅:“這二個呢,咱家盼望這個孩子長大了成為什麼樣的人?”
田鳳華:“爹,我只想着這孩子不能淪落凡俗,還真沒想過到底把這孩子培養成什麼樣的人。”
曹寅:“這三個呢,假若有了嚮往,靠什麼方法什麼舉措實現嚮往?”
田鳳華:“爹,我真沒想這麼深。”
曹寅:“三個話題以外,還有一句題外話。”
田鳳華:“爹,您講。”
曹寅:“在楝亭曹家,你公爹也算是雄心勃勃的人物,也是殷殷切切望子成龍的父親,家裏不缺銀錢,書樓里堆滿了經史子集,園子裏建有塾學,可是結果呢,兩男兩女無一堪當大用,甚至無一人有大志,更甚至無一人喜讀書。你公爹教子無方啊。在家教這方面,你公爹敗得很慘。原由何在呢?”
田鳳華:“爹……”
曹寅:“鳳華啊,芹兒是楝亭曹家的寶貝,卻主要靠你養育,不妨幫爹想想剛才的幾個話題。”
田鳳華:“嗯。”
田鳳華來雪硯樓馬玉蓮家串門兒。
馬玉蓮迎接:“嫂子,你真稀罕,沒想到嫂子能到我屋裏。”
田鳳華:“玉蓮妹,有個事兒,我來和你商量。”
馬玉蓮:“嫂子你說。”
田鳳華微笑着:“明兒是雁兒生日,我這做大娘的,是不是要上禮金?”
馬玉蓮:“這不用。江寧這邊沒這個禮數。”
田鳳華:“可不可以給雁兒送個小禮物?”
馬玉蓮:“那可以。”
田鳳華:“雁兒呢?”
曹雪雁從門外跑向田鳳華:“大娘。”
田鳳華從袖筒里取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紅綢包,輕輕放在曹雪雁手裏:“大娘送雁兒的生日禮物。”
馬玉蓮從曹雪雁手中接過紅綢包,心頭一驚:“嫂!這,咋能給雁兒呢?”
田鳳華開心地笑着:“這硯台叫‘雪硯’,我侄女叫‘雪雁’,這硯台非我侄女莫屬。”
曹寅在楝亭書樓螢雪室伏案讀書。
曹顒和馬玉蓮一前一後進來:“爹。”
曹寅:“坐吧。”
曹顒和馬玉蓮坐在曹寅左邊的椅子上。
曹顒:“爹,俺嫂……”
曹寅:“我知道了。那方雪硯,說是給芹兒的,在芹兒長大以前,爹真心是想給你嫂的,爹盼望咱家有人讀書,多讀書,讀好書,把咱曹家的書香傳承下去。你嫂喜歡讀書,我知道。”
曹顒:“是。爹。”
曹寅:“你嫂把雪硯給雁兒,我不好多說,但是,有一條,這方硯不能離開楝亭曹家。”
曹顒:“是。爹。”
曹寅:“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曹顒:“明白。”
曹寅:“明白,明白你說說,我聽聽是什麼意思。”
曹顒:“雁兒長大嫁人的時候,這方硯還須留在咱們楝亭曹家。”
曹寅:“你說說怎麼留?”
曹顒:“直接給芹兒唄。”
曹寅:“說到做到啊,蒼天在上,祖宗在上。”
馬玉蓮:“玉蓮向爹保證。”
楝亭樓李敦英房間茶室,曹二秀和李敦英親切交談。
曹二秀:“他送我來的路上,安排我,給娘提個請求。”
李敦英:“啥請求?”
曹二秀指指自己的腹部:“這不是快生了嗎,他說,要是個男孩兒,就給雁兒訂娃娃親;要是女孩兒,就給芹兒訂娃娃親。反正俺家就得靠着咱家這座大山。”
李敦英:“你說了,娘就記下了,但不要再給任何人提起。”
曹二秀:“那咋的?娘。”
李敦英:“娘不是你這一個閨女,你大姐也是我的閨女,你是娘親生的,你姐不是,可是,我這個當娘的要把一碗水端平。你大姐有兒子了,下面還想要個閨女,要是你大姐也提出來她兒子和雁兒訂娃娃親,她閨女和芹兒訂娃娃親,你讓我這個當娘的咋辦?我只有一個孫女一個孫子呀。所以說,這個事兒先記在娘心裏。你若是生了小子,和雁兒訂娃娃親要先問你大姐。你若是生了閨女,那就須過那麼三幾年,看你大姐生沒生閨女,要是你大姐生了閨女,那你就別設這個想了,你大姐和你大嫂的情分,那比你重的多;要是你大姐三幾年內沒生閨女,那就可以設想你的閨女和芹兒訂成娃娃親。”
曹二秀:“娘,他要我回去就給他個准信兒呢。”
李敦英:“你生兒生女還沒定呢,怎麼能給准信兒?就說我說的,眼下不能給准信兒。那天宴席上,總督太太看了芹兒,有意讓芹兒和她孫女訂娃娃親呢。”
曹二秀:“他就是怕被外人搶了先。”
李敦英:“你回去給他說,我給你們攔着。雁兒芹兒的事,我和你爹說了算。”
曹二秀:“那就好,那就好。娘,用不用先給大嫂留個話兒?”
李敦英:“不用。你爹沒發話,你給誰留話都沒用。”
曹二秀:“那好吧。”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坐在住室書房裏的書桌前,神情專註地看著兒子:“兒子,你爺爺提出三個問題,我答不上來。”
曹雪芹看着田鳳華咯咯發笑。
田鳳華:“你爺爺問了三句話,一句,如何養育你這個孩子?二句是,咱家盼望你長大了成為什麼樣的人?三句是,靠什麼方法什麼舉措實現這個嚮往?兒子,你說,我該如何回答你爺爺?”
曹雪芹看着田鳳華咯咯發笑。
田鳳華:“我沒你爺爺想的深慮的遠。”
楝亭樓李敦英房間,李敦英和曹大秀交談。
曹大秀坐在李敦英身邊,藉著窗戶的光線,給李敦英找白頭髮。曹大秀輕輕拔下一根白頭髮:“娘,又一根。”
曹大秀將李敦英的白頭髮放在李敦英手上。
李敦英看着白頭髮,輕輕嘆息:“這頭髮,怎麼說白就白了呢。”
曹大秀安慰李敦英:“你操心讓你孫子回家來了,你老人家白了兩根頭髮,值得。”
李敦英開心:“值得,值得,很值得!”
曹大秀:“娘,我走後,您要吃好飯,睡好覺,管好孫女孫子。”
李敦英:“放心吧。不讓你為娘多操心。”
曹大秀深情地:“我最牽挂的,就是這個老娘。”
李敦英:“有閨女就是好,兒子白養了,他心邊上也沒有我。”
曹大秀:“二弟還是小孩子習性,再大幾歲就好了。”
李敦英:“鳳華和芹兒回來,全家人都慶幸,他卻給你爹彆扭。我真傷心。”
曹大秀:“二弟很快就會明白過來的,咱家有芹兒才有指望。”
李敦英若有所思:“你走以前,再給鳳華說說話,讓她放心,安心,舒心。”
曹大秀:“娘,我的任務就是把你大兒媳婦和你孫子送到你面前來,以後的事我就不摻言了。”
李敦英:“那哪能行呢,你不替娘操心,誰還替娘操心?”
曹大秀:“好吧,明天,我陪娘帶鳳華去咱家的西園看看。”
李敦英:“芹兒的百日剛過,有幾家親戚還沒送走,我離不開,你帶鳳華去吧。”
第二天,曹大秀帶田鳳華來到小倉山附近楝亭曹家的西園。
進北門是一座比小千山高大許多的假山,山名煙霞山。
煙霞山向南是一片平坦場地,這場地名為楝亭廣場。
楝亭廣場向南是一爿人工湖,名為日月湖。湖面南北長約百丈,東西寬從二十丈至八十丈不等。湖岸曲凸蜿蜒。湖面北端二十丈處和南端二十丈處各有一湖心小島,北島純圓,叫日島,南島半圓,叫月島。日島上有六角亭,月島上有三角亭。各有色香古樸的小木橋從湖心島通到岸上。東岸南段和西岸北段各有一碼頭,碼頭邊的水面上各有6隻竹篷遊船。水面上有幾點青青水草,有兩片乾枯的蘆葦。蘆葦邊有幾群水鴨。
沿湖一圈未加修飾的土路。夾路兩行粗約三尺、間距相等的柳樹。柳樹間時有盆景、奇石、石凳。
花工們在園裏勞作。
日月湖向南,一片松林,名為松苑。
松樹的樹齡大者約50年左右,小者參差不一。
松樹既不成排,也不成行,雜然密佈,枝葉交織。
松苑西端的松蔭深處有三間茅舍,土牆,柴門,高低不一新舊不等的土院牆。院內也是松樹密匝。
過松苑向南是竹苑。疏密相間的一片竹林,濃綠中雜着黃葉,稀疏處纏着青藤。水聲可聞,不見溪流。
竹苑東端掩藏一處小院,雜石壘牆,青石片做瓦,院牆由碎石壘成。
院內竹影婆娑,竹風竦竦。
過竹苑向南是梅苑。梅樹粗如碗口,縱橫成林,梅花尚有遲開的,梅香醇郁,不由人不眼暈神醉。
梅苑西段一處小院,三間房屋,木柱做牆,木板做頂,枝杈做院牆。院內梅樹錯落,梅香洋溢。
過梅苑向南是蘭苑。園內通東到西,風骨崢嶸的君子蘭,蘭香清雅,蘭韻悠遠。
蘭苑東段一處小院。稻草泥牆,稻草苫頂,稻草扎編成院牆。院內幽蘭靜處,蘭香茵蘊。
過蘭苑向南,尚有勺藥苑、稻香苑。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曹雪芹興奮地東張西望。
曹大秀和田鳳華邊觀賞春景邊交談。
田鳳華右手抱着曹雪芹,左手抓着曹大秀的手,淚眼婆娑。
曹大秀:“鳳華妹,姐是你的親人,你是姐的親人。”
田鳳華:“嗯。姐,你幫我把芹兒養大。”
曹大秀:“姐會的。”
田鳳華:“姐,我剛來到家,有哪些該注意的,姐走前要交代我。”
曹大秀:“沒啥該交代的。鳳華是何等聰明的人,還有適應不了的環境?”
田鳳華:“生怕給姐添麻煩。”
曹大秀:“那不會。爹娘是不用說的,燒香磕頭盼你和芹兒回家來。”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周姨娘這人不壞,咱爹寵着的時候也沒給咱娘耀武揚威,這些年落寞了,咱娘也讓她過得去。”
田鳳華:“周姨娘挺喜歡芹兒,在院子裏看到就接過去抱抱。”
曹大秀:“周姨娘,不要怠慢了,畢竟是可憐人,無兒無女。二秀小時候,她提出由她帶二秀,娘不表態,爹不好勉強作主,這事就沒能成。”
田鳳華:“順子在時,說周姨娘給他做過幾雙鞋,由咱爹帶到北京。我和順子對周姨娘心存感激。”
曹大秀:“鳳華你是聰明人,周姨娘和咱爹咱娘不可能沒有故事,只是咱們晚輩知之甚少。當然,知道不如不知道。可是,你初來乍到,一點兒不知也不方便。”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三個老人之間的故事足足能寫一齣戲,三言兩語說不清頭緒,我給你提念一點梗概,讓你心裏有個底數。”
田鳳華:“姐說吧。”
曹大秀:“我給你說了,我和順子的親娘死了不到三年,咱爹娶了這個娘,這個娘先生了曹顒,又生了二秀,以後就不再生養了。”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在這個娘生曹顒和二秀那幾年之間,咱爹結識了周姨娘。這周姨娘是誰呢,是北京咱嬸的親妹,咱嬸姐妹倆,咱嬸是姐,周姨娘是妹。”
田鳳華驚訝:“啊?!這樣的?咱爹咱叔兄弟倆娶了周姨娘和咱嬸姐妹倆?”
曹大秀:“是這樣。是咱叔先娶了咱嬸,為咱叔的什麼事,咱爹去咱嬸的娘家,咱嬸的妹妹,就是周姨娘,當時才16歲,一見咱爹,那玉樹臨風的神彩,那飽讀詩書的韻致,加上那在官場裏修鍊出來的精明矜持,她一下子就迷上了,坦言要麼今生不嫁,要麼就嫁咱爹,且寧可做二房。”
田鳳華:“噢,明白了。”
曹大秀:“那時候咱爹已從蘇州來了江寧,咱爹和咱娘經常在夜裏吵架,我嚇得用被子蒙上頭。沒多久,周姨娘就來了咱家。剛來那陣子,咱娘和周姨娘勢同水火,咱爹呢,夜裏只在周姨娘屋裏住,在家守着周姨娘,出門帶着周姨娘,咱娘是當面不敢怒不敢言,只在背後發狠,忍氣吞聲照應着我們幾個孩子。咱爹也盼望周姨娘像咱嬸那樣生四個兒子,想不到的是,這周姨娘卻一次也沒懷上身孕。”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周姨娘懷疑咱娘在她吃的葯里下了麝香。咱娘對天賭誓說她什麼也沒做。但不管怎麼說,反正周姨娘沒生養。”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到我入塾讀書的那時候,咱爹就不喜歡周姨娘了,又回過來和咱娘好起來了,一個月至多在周姨娘屋裏住三、四個夜晚,剩下的日子都在咱娘屋裏。從那時就輪到周姨娘不敢怒不敢言忍氣吞聲了,直到現在。”
田鳳華:“噢。”
曹大秀:“東西兩院,周姨娘能靠的人是咱爹,能信的人是曹頫,她是曹頫的親姨。早些年周姨娘很想把曹頫接過去由她養,咱娘不讓。曹頫結婚後,周姨娘給咱爹提出去東院跟曹頫過日子,咱爹沒答應。”
田鳳華:“噢。”
曹大秀:“不說周姨娘了,說曹顒那兩口子。他倆不難相處。玉蓮心直口快,從不掖着藏着,加上她和東院曹頫的媳婦陶秀清坐不到一塊兒去,她就更願意和你處好些。玉蓮給咱娘說:‘俺的真嫂、親嫂來了,我就不怕陶秀清了。’你體會一下玉蓮對你的心情。”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倒是曹顒時不時犯小心眼兒,但也只是小心眼兒。曹顒沒有城府,什麼事都掛在臉上,和曹頫大不一樣,曹頫的肝腸是深藏不露,曹顒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但曹顒只是短見識,好像一直沒長大,倒是沒有壞心眼兒。”
田鳳華:“姐放心,我會和顒弟和玉蓮處好。”
曹大秀:“姐相信你。”
田鳳華:“大姐接著說。”
曹大秀:“二秀那邊,逢年過節或有大事的時候才能來一趟,打交道不多。”
田鳳華:“姐,我該注意些什麼?”
曹大秀:“二秀是老實人,俺兄弟姐妹中最老實的人,最單純的人,誰讓她做啥她就老老實實做啥。”
田鳳華點頭。
田鳳華期待着。
曹大秀:“二秀的相公趙奎。趙奎那人,原是咱爹的門生,咱爹咱娘都挺認可他,不過,我感覺他有點勢利,對咱爹有點陽奉陰違。”
田鳳華:“噢。咱爹沒發覺?”
曹大秀微笑:“人在受人追捧的時候,只要別人的追捧不走板,被追捧的人都會笑納,並且習慣於把每一個追捧的人都視為忠心可嘉。從皇上到保長,大都是這樣,咱爹也是這樣。就好比許多猴子爬同一棵樹,上面的猴子看到的都是下面的猴子的笑臉。下面的猴子看到的卻是上面的猴子的爛屁股。”
田鳳華笑。
曹大秀:“你和趙家打交道,要留心趙奎的這個習性。”
田鳳華連連點頭。
曹大秀思索。
田鳳華:“姐,接著說。”
曹大秀:“咱家這幾口子人,都是至親骨肉,最多也就是家人中間的誤會。趙奎無非是個親戚,順心就多來往,不順心就少來往。”
田鳳華連連點頭。
曹大秀欲言又止。
田鳳華:“姐,接著說吧,等你離開江寧,我再想問姐一句都難了。”
曹大秀:“最後,還是要說說曹頫。”
田鳳華:“姐說。”
曹大秀:“怎麼說呢,曹頫不是咱家的人,是咱的堂兄弟;但他是咱爹咱娘養大的,從3歲來咱家,到現在。原因呢,咱爹求咱叔養了順子。”
曹大秀更咽:“咱爹求咱叔撫養順子的緣由,是咱親娘死了,咱爹要娶咱這個娘,為了討這個娘歡心,咱爹把順子推給了咱叔,同時表示以後為咱叔養一個孩子,於是後來就養了曹頫,他是咱叔的四兒子。”
田鳳華更咽:“姐,您別傷心。”
曹大秀抹淚:“這個曹頫最初來咱家的時候,也沒顯出啥不好,可是後來,他吃着咱家恨着咱家,毀咱家的東西,欺負曹顒,欺負二秀,咱爹咱娘不便管教他,他就更加肆無忌憚。有好吃的,先讓他吃足了,才給俺們三個吃;有好穿的先給他穿。可是,爹娘的善心,兄弟姐妹的寬讓,沒能使他知情知義,反而使他變本加厲。”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他十三四歲就敢偷家裏的東西到外面換了銀錢吃喝嫖賭。咱爹這時候想管教他,可惜已經晚了,他又不是咱爹的孩子,咱爹不管也不是,真管也不是。咱爹也想請咱叔出面管教曹頫,可偏偏咱叔多病。後來,曹頫在外面結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進宮當差前就是江寧黑道上的‘曹四爺’了。”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在宮裏當差三年,他也勉勉強強應付下來了,回到江寧,咱爹給他成了親,把東院給了他,把城西的地租全給他,盼他能好好過日子。誰知他手裏有了家產,越是無法無天。”
田鳳華:“大姐,只有你能告訴我這些。”
曹大秀:“只是這些倒還不難應對。”
田鳳華表情鄭重:“姐,你說。”
曹大秀:“既是說了,我就全告訴你。下次見不知何年何月呢。”
田鳳華:“姐說吧。”
曹大秀:“有個細節,也是個過結,我一直想告訴你,卻一直沒告訴你。”
田鳳華:“姐放心說。”
曹大秀:“內務府主管受咱叔請託,到你家說媒,咱叔起初不是為順子操心,是為曹頫操心。”
田鳳華驚訝:“我的天哪。”
曹大秀:“咱兩家是鄰牆的鄰居,我知道田翰林家有你這麼一個漂亮才女,我就有了想法,我覺着俺家順子人挺厚實,本本分分,也不算愚魯,相貌也不差,皇上還挺喜歡他,以後也不難有個前程,我就想拿你給順子提親,畢竟順子是我一娘同胞的親弟弟。可是,我不能去做紅娘呀,怕王爺怪罪呀,於是我就想到咱叔,那時咱叔在大內管倉庫。我就想請咱叔出面,託大內田總管玉成你倆。誰知咱叔更惦記的是曹頫,咱叔只想拿曹頫給你說媒。我感覺良心不忍,要是把你嫁給曹頫,我這個在背後引線的人就壞了良心。情急之下,我給咱叔說,順子比曹頫大,應該先給順子提親。”
田鳳華點頭微笑。
曹大秀:“咱叔礙不過我的請求,就把順子的生辰八字和曹頫的生辰八字都寫給了大內田總管。田總管把他倆的生辰八字和你的比對,結果是你和順子合適,和曹頫不合適。”
田鳳華點頭。
曹大秀:“就這樣,你嫁了順子。”
田鳳華面頰微紅:“虧了大姐。”
曹大秀:“但這件事讓曹頫恨我三輩子。”
田鳳華:“那就由他去。”
曹大秀:“他恨我,我不理他就是了,可是,我聽二秀說,他認定你該嫁給他,是我截了你,你才嫁給了順子。順子病亡后,曹頫賊心不死,說過許多喪心病狂的話。”
田鳳華:“姐該早告訴我。”
曹大秀:“我是想,讓你親眼見到了咱家的每一個人,然後再給你分別介紹個三言兩語。”
田鳳華:“姐,咱爹咱娘知道嗎?”
曹大秀:“不知道。咱家二秀知道,曹顒知道,都是聽曹頫添油加醋說的。估計玉蓮也應該聽曹顒說了。”
田鳳華若有所思:“顒弟、玉蓮、二秀他們知道也好,好幫我。”
曹大秀:“趕明兒上船以前我還會安排曹顒、玉蓮、二秀。”
次日,曹寅、李敦英、田鳳華、曹顒、馬玉蓮、曹二秀送曹大秀。
田鳳華抱着曹雪芹。馬玉蓮領着曹雪雁。
曹大秀對曹二秀:“二妹,你就別送了。”
曹二秀:“沒事的,再見到姐不知何年何月呢。”
曹大秀:“生了就給我寫信。”
曹二秀:“嗯。”
曹大秀從田鳳華懷中接過曹雪芹,深情地抱在懷裏,親了再親。
曹雪芹笑着親曹大秀。
漢府街南小樹林,春日傍晚,曹頫的騾車停在路邊一棵大槐樹下。
曹頫坐在騾車裏,和丁江龍密談。
丁江龍:“空身,出進都不難,取了東西就不好說了。東西小,無大礙;東西大或東西重,就不好說了。”
曹頫:“東西,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重不重,說輕也不太輕,十來斤吧。”
丁江龍:“十來斤,那還行,先把東西拋出來。”
曹頫搖頭:“不能拋。”
丁江龍:“不能拋?”
曹頫:“不能拋,務須輕拿輕放。”
丁江龍:“那,出院子很難。兩丈高的光牆,加上牆外的壕溝一人多深,再帶上十來斤重的東西,不好辦。”
曹頫:“院子和園子間的門用不上?”
丁江龍:“更夫們都住在院子東北角的男丁宿舍。更夫巡邏的重點就是院子后牆一帶,那幾道門的門板都是好木頭,而且特別厚,鐐吊特別粗,鎖特別大,做工特別精,沒有一頓飯工夫,哪道門也破不開。我一道一道看了那些門,認定走門不如翻牆。”
曹頫:“此事不急。仨月半年,甚或一年兩年,只要能弄出來,就不為遲。但此事也不可久拖,及至日久天長,就不那麼容易了。”
丁江龍:“四爺,要取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曹頫:“不急,遲早會告訴你的。”
丁江龍:“好吧。”
曹頫:“我倒提議你,悄悄再進到他的園子裏看一看,看看有沒有可以藉助外物帶着東西翻越的地方。”
丁江龍:“今夜就去。”
曹頫:“進了園子要多加小心,園子裏的更夫也不少。”
丁江龍:“四爺放心。”
曹頫:“進了園子不要沿着路走,更夫習慣沿着路走。”
丁江龍:“我沿着牆找能翻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