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老四怎麼樣了?」康熙大步流星地踏進了承乾宮。
胤禛這會兒還在床上躺着呢,便是昏睡中眉頭都是緊鎖的,也不知究竟是身體太難受導致還是心裏頭的不舒坦。
皇貴妃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回道:「太醫說是中暑了,膝蓋也有點傷。」說這話時表情看不出個什麼,但語氣卻隱約透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
先前用過午膳后兩個孩子出去玩兒,她看着孩子們感情好自然也是樂見其成,還很好心情地在宮裏午休呢,誰想冷不丁一陣鬧騰騰的將她驚醒,就看見好端端出去的孩子竟被人抬着回來了。
當時便眼前一黑。
等聽罷奴才的回話,她簡直恨不得立馬衝到永和宮去給那個賤人幾個大嘴巴子。
她很清楚德妃向來就不喜胤禛這個兒子,平日裏當著人前總擺出一副慈母架勢,可私底下單獨面對胤禛時卻總冷言冷語沒有丁點兒溫度不說,甚至還會說一些極其刺耳難聽的話傷孩子的心。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那個賤人竟然敢如此作踐胤禛。
炎炎夏日的午後啊,叫孩子在大太陽底下罰跪她是瘋了嗎!
皇貴妃心中恨極,哽咽道:「這樣的天氣便是打一顆雞蛋在外頭地磚上沒一會兒都能熟了,可見是有多燙人,孩子卻跪了那麼長時間,還能好嗎?皮肉都被燙傷了……」
康熙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皇上這來回折騰得也夠嗆,去正殿喝口茶坐着歇歇罷。」
知曉這是有話想說的意思,康熙也就順着點點頭,抬腳走了。
「囡囡,你也別太揪心了,累了就先回去歇着,這裏有奴才和太醫看着呢,不會有事的。」
林言君乖巧應了聲,目送皇貴妃離去,轉頭便又一屁股粘在床邊拔不下來了。
看着床上身形消瘦的少年,驀地便是一聲嘆息。
原本光看着史書上記載的一些內容就覺得四爺實在是怪可憐的,覺得德妃這個女人簡直太莫名其妙了,沒想到現實里只會更惡劣。
端看德妃的行為,對四爺當真還有一點兒母子情分嗎?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她能叫十四阿哥罰跪嗎?
別說什麼十四阿哥還小,跟四爺不一樣,退一步來說罰跪對於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或許的確是太過苛刻嚴厲了一些,可平日裏那個小霸王滿宮裏上躥下跳惹是生非闖的禍還少嗎?何曾見德妃略有責罰過?
便是口頭上的說教也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與其說教訓倒不如說是嗔怪,那股子寵溺勁兒看的人牙疼,真真是當作眼珠子命根子一般的寶貝着。
而對着另一個兒子四爺呢?卻是嚴苛至極,冷酷至極!
她雖不知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知道四爺向來是個極有分寸的人,便是生氣也絕不會像一些毛頭小子一般衝著長輩就是一頓叫嚷甚至頂撞。
可偏偏,德妃就氣成了那樣,彷彿四爺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縱是再再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四爺當真有點什麼不妥當的言行,身為親娘的確是可以教訓,也理應教訓,可又哪裏有這樣教訓的?
就拿宮裏的另一隻頑皮潑猴兒九阿哥來說,如今正是個人嫌狗憎的年紀,整天到處惹事闖禍,跟十阿哥兩個人湊一處恨不能上房揭瓦,宜妃娘娘那脾氣也是每每都被他氣得夠嗆。
可每每宜妃也不過是嘴上罵得凶,頂多就是揪耳朵訓斥一頓,真氣急了拿了雞毛撣子追着攆,卻也不過是嚇唬嚇唬人罷了,雞毛撣子有幾下是真落在九阿哥身上的呢?
相較之下便愈發不難看出,德妃對四爺當真是全無憐愛之心。
林言君是真的難以理解,都是千辛萬苦十月懷胎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這差距怎麼就能這麼大呢?
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四爺不是她養大的?
可這宮裏不曾親自撫養孩子的嬪妃比比皆是,譬如宜妃的五阿哥就是生下來直接抱到了太后宮裏,譬如惠妃的大阿哥,幼時甚至是放在宮外養大的,直到要上學的年紀才接回宮中……底下位份低沒資格養孩子的小主就更加多了,譬如衛貴人的八阿哥就是惠妃養大的。
可又何曾見過哪個額娘不心疼不惦記自個兒的孩子?偏只她德妃是個例外?
又或者說她與皇貴妃之間的仇怨當真就深到了這個地步,僅僅只是因為孩子是被皇貴妃養大的,故而就遷怒上了?簡直荒謬至極。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林言君都始終不能理解德妃的心理,只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就是有病。
不是罵人,而是真覺得她有病——偏執狂。
與此同時,隔壁正殿內皇貴妃卻也正在說著差不多的話。
「德妃心裏頭一直記恨臣妾當年給她的種種難堪,可她卻也不想想,分明是她自個兒對不起臣妾在先!當年她身為臣妾的宮女卻私下裏做出那樣的事,說她是那背主的狗奴才也不為過吧?臣妾收拾她當真做錯了嗎?她又有什麼臉面什麼資格來記恨臣妾?」
「可她偏從不認為自己對臣妾有任何虧欠,彷彿自個兒都無辜似的,全然將臣妾的報復行為看作了迫害行為,真真是可笑至極!」話到此處,皇貴妃的臉上不禁露出嘲諷的笑,「宮裏上下那麼多嬪妃,每三年還得新進一批,臣妾何曾對旁人做過什麼?偏只針對她德妃?她的臉比旁人大一些是怎麼著?真拿自個兒當盤菜了!」
提起往事,康熙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些許尷尬的表情。
當時年少氣盛,跟表妹鬧點矛盾鬧得氣性也上來了,剛好那時還是承乾宮宮女的德妃出現在他的面前,有意無意地暗送秋波,他一時衝動就直接將人收用了。
原本是氣頭上存心想要氣一氣表妹,事情發生過後他卻後悔了,可那個時候說什麼也都晚了,加之德妃當時一次就懷上了孩子,於是就……
如今想來也都是些荒唐事。
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皇貴妃冷笑一聲,繼續說道:「她怎麼想的臣妾壓根兒不在意,她記恨臣妾也好怎麼都好,但是臣妾當真是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因為臣妾搶了她的兒子來養就索性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記恨上了!皇上您自個兒說說看,她是不是有毛病?」
「孩子小時候根本不知道這些事,以為臣妾就是他的親額娘,跟臣妾親近有什麼錯?她是孩子的生母不假,可打從孩子落地起就不曾跟她相處過一回,與她疏離陌生又有什麼錯?偏她從來不會去想一想現實情況,一如記恨臣妾那般,只滿心覺得她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覺得親生的孩子背叛了她對不起她……她不是有毛病是什麼?」
這麼說起來彷彿還的確是有點毛病?
康熙有些遲疑,這性子怎麼瞧着彷彿都與什麼善解人意毫不相干啊,難不成這些年來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都是假的?
「還有小六那件事……」
小六也就是原本的六阿哥胤祚,是德妃所生的次子,也就是胤禛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當時那個孩子生下來不僅長得極其好看,猶如觀音娘娘座下的仙童一般,小腦袋瓜子更是異常聰慧,叫德妃愛若珍寶不說,連康熙也對那個孩子極其疼愛,單從賜下的這個名字就能看出一二了。
祚,義為福,卻也有君主之位的意思。
當年康熙賜名時究竟是怎麼想的沒人知曉,不過因着這個名字的緣故,胤祚打小就成了前朝後宮關注的重點存在,打從得了這個名字那天起這個孩子就不曾安穩過,七災八難的連番上陣,可謂是活得異常艱難。
胤祚五歲那年的一個冬天,與當時才七歲的胤禛一同在御花園玩耍,而後也不知是怎麼的,那孩子竟從假山上失足墜地,腦袋磕在了地面上,當時就不行了。
太醫提溜着腦袋拼盡全力也未能將其救回,好好一個孩子就這麼夭折在了那個冬天。
德妃為此哭得是肝腸寸斷,一口咬死就是胤禛害死了他弟弟。
可胤禛卻說當時胤祚想玩捉迷藏,叫他站得遠遠兒的等藏好了喊他才能出來,他等了半天最後還是聽到宮人尖叫才知曉出事了,跑過去時就看見胤祚已經摔在了地上,流了好多血。
事發之時他與胤祚根本就不在一起,這一點有宮人可以作證,可德妃卻無論如何都不聽,只一口咬死是胤禛害死了親弟弟,說他帶着弟弟出去玩本就應該好好照顧弟弟,如今弟弟出事了他自然是難逃罪責。
因着這件事,當時宮裏頭被處死了不少宮人,大多是兩個孩子身邊伺候的,因為查到最後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只定性為宮人疏忽導致。
不過這個結論沒有幾個人相信,因為就在那之後被幾天的功夫,當時還是德嬪的烏雅氏就突然晉陞到了妃位,毫無徵兆的單獨冊封。
怎麼看都透着古怪,讓人不由就聯想到了「彌補」。
嘴上沒人敢多議論什麼,可前朝後宮卻都有不少人私底下猜測,估摸着還是六阿哥的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叫皇上給壓了下來不能還德妃一個公道說法,故而於心有愧賞一個位份罷了。
既是作為補償,也是作為了結,從此以後德妃便再不可糾纏此事。
事實也的確如此,打那之後德妃就很是消沉了一陣子,彷彿也接受了「意外」的說法。
可叫人不解的是,對於胤禛這個兒子她卻愈發憎恨似的,甚至當時一度看着胤禛的眼神都充斥着一股恨意。
旁人不理解,但皇貴妃作為德妃曾經的主子,對這個人還是多幾分了解的。
叫她說呢,這個德妃壓根兒就不相信胤祚的死是什麼意外,但皇上的態度擺在那兒,打定主意就是要維護背後真兇,作為一個包衣出身的小小嬪妃她能有什麼辦法?加之又一個妃位落在頭上,對於當時失去了兒子的德妃來說的確是個不容拒絕的誘惑。
威逼也好利誘也罷,總之德妃選擇了妥協。
可說到底,寶貝兒子的死始終是根刺,加上她接受妃位選擇默認「事實」這件事,怎麼瞧着都像是在吃兒子血肉似的,怎麼能舒坦得起來呢?
她不敢恨皇上,甚至都不敢深究背後真兇,也不願恨自己,於是就將這份恨意全都擱在了胤禛的身上。
或許在她看來,那天若胤禛不曾帶着胤祚出去玩,甚至哪怕玩耍時寸步不離跟在胤祚身邊好好看着護着,那悲劇就不會發生……所以一切都是胤禛的錯,所以她毫無心理負擔的將這一切仇恨全都記在了年幼的長子身上,自己則心安理得的享受皇上的一切彌補。
妃位也好,額外的寬容寵愛也罷,其實都不過是出於對那件事的歉疚罷了。
康熙沉默了下來,手上的扳指在無意識旋轉着。
說來說去,這都是一筆糊塗爛賬。
當年小六的死的確不是意外,也不是他不想深究,而是不能深究。
作為一個帝王,他也並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那件事背後牽扯的人太多了,分量也太重太重,一旦扯開來根本就無法善了。
而當時的大清內憂外患從未停歇,根本就經不起一點丁兒額外的變故影響,是以再三思索他還是只能選擇遮掩一切,息事寧人。
作為一個父親,他對小六有愧,作為一個男人,他對德妃有愧。
所以他給了她妃位,這些年來更是恩寵不斷,不過就是想盡量能彌補一些罷了,可誰知德妃竟將這筆不能清算的賬記在了胤禛的身上。
這委實叫他有些頭疼。
「你若不說朕還當真不曾發覺……」康熙嘆了口氣。
當年那件事才發生時他的確是看出了德妃的心思,可後面時間長了,德妃也並未再表現出怨恨來,對胤禛又恢復了以往的關懷,他還滿以為她是想開了,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呢。
卻誰知,她並不是想開了,而是隱藏得更深了。
仔細想想這些年的一些事,果真可不就是做給旁人看的面子情嗎。
皇貴妃就說道:「臣妾知曉皇上為難,也知曉皇上對德妃……可她的言行實在是太過了,胤禛是無辜的,她卻如此偏執的不肯放過胤禛,不過就是心裏頭的那份恨意無處釋放,故而便找了孩子來發泄罷了,委實太過分了些。」
的確是太過了。
康熙點點頭,「今日朕已經責罰了她,想來她日後也該收斂些了。」
「收斂?」皇貴妃忽而嗤笑一聲,「同床共枕這麼些年了,皇上莫非還當真一點兒不了解那人的性情?外表看着溫溫柔柔善解人意的解語花似的,實則卻是個再自私偏執不過的人,但凡她認定的東西便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今日這事之後她非但不會反省不會收斂,反而只會更加憎恨胤禛和林丫頭,真要說能有什麼改變?恐怕也不過就是更會隱藏了,手段更隱蔽了,挖空心思叫人抓不着錯處罷了。」
「那依你是個什麼意思?」康熙有些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對於她的苦苦糾纏很是頭痛。
皇貴妃沉默了一瞬,而後起身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臣妾想求皇上,將胤禛的玉牒改至臣妾的名下,徹底斷開他與德妃的關係!」
「不成!」康熙想都沒想脫口反駁回去,看着她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晦暗,隱隱透着懷疑忌憚的神色。
皇貴妃卻恍若未察,咬牙道:「胤禛的玉牒一日不改,她德妃就是繞不過去的生母親娘,拿着這層身份足夠折騰得孩子死去活來,皇上難道當真一點兒不心疼孩子嗎?」
「今日是幸虧林丫頭髮現及時,又膽子大為了救胤禛能豁得出去,這才搬來皇上親自救場,可再有下一回呢?若是下一回無人及時察覺,若是下一回她的手段更加隱蔽……孩子該被折騰成什麼樣啊?只想想臣妾便覺如芒在背寢食難安,皇上……」
「你想多了,再怎麼說胤禛也是她親生的骨肉,她還能做多過分的事?頂多也不過就是罵幾句罷了。」
皇貴妃都氣笑了,「罵幾句?這會兒胤禛可都還躺在隔壁呢,皇上要不要再去親眼瞧一瞧?臣妾知曉皇上心裏頭顧忌什麼,可臣妾敢對天發誓——臣妾只是想與胤禛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母子,想叫孩子徹底擺脫那個有病的女人,除此之外絕無他想,若臣妾有半分欺瞞謊言,便叫臣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這又是何必?」康熙眉頭緊鎖,抿着唇沉吟了許久,仍是堅定地搖搖頭,「此事不成,往後不必再提。」
說罷就抬腳匆匆離去,絲毫不給人再次懇求的機會,態度異常決絕。
「娘娘快起來罷。」范嬤嬤趕忙上前攙扶,嘆息道:「皇上的態度早八百年前咱們就知道了,娘娘又何苦再次嘗試呢?沒得惹惱了皇上心生不悅甚至防備,娘娘就放棄罷。」
皇貴妃卻只坐在炕上沉默不語,蒼白的臉色尤其陰鬱難看。
從胤禛抱到她身邊那天起,她就不止一次請求想將孩子的玉牒改了,可皇上卻說什麼都不肯答應,就叫她這麼不清不楚地養着胤禛。
私底下不知多少嬪妃都在背地裏笑話她是在幫德妃養孩子,蓋因這玉牒一日不改,從名義上來說胤禛就始終都還是德妃的孩子,甚至隨時都能因帝王的一句話而被送回去,她連個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
為了能讓胤禛真正意義上變成她的孩子,她努力了很多,卻終究至今未能如願。
起初她還不太明白是為什麼,直到後來在宮裏呆的時間愈發久了,愈發了解了那個男人,她這才慢慢的回過味兒來——恐怕他並不似自己表現出來的那般親近佟家,不,準確來說應當是親近也並不妨礙他忌憚防備。
作為佟家的外孫,當年他爭奪帝位時佟家自是鉚足了勁兒傾盡全族之力幫扶支持,對於受益人本身的他來說自然是極好的。
可等他坐穩帝位之後,等他愈發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帝王,再回過頭去看佟家當時的行為就不是以一個外孫的立場來看了,更多的是以一個帝王的角度來看。
以一個帝王的角度來看,當初佟家一心支持他登基的行為屬於什麼呢?屬於不忠。
所以他本能的就開始防備佟家,防備着佟家不安分,再一次摻和進奪嫡之爭中。
所以他也不顧她的苦苦哀求,咬死了牙就是不肯同意改胤禛的玉牒。
皇貴妃不禁冷笑出聲,可轉而神情卻又變得愈發沉鬱,眼神忽明忽暗,整個人都彷彿籠罩在一層濃濃的黑霧中似的。
連一個旁人生的孩子都不肯改在她的名下,他當真會允許她能生得齣兒子來嗎?
她不止一次這樣問自己。
答案卻也早已再明顯不過。
想起早年為了求子而費盡心思求醫問葯、求神拜佛,她就忍不住想笑,笑自己的天真。
她的身子的確素來嬌弱些,可長這麼大卻從來沒有哪個大夫說她是不能生的,偏入宮伴駕多年肚皮連丁點兒動靜也沒有,好不容易生下來一個閨女也是病歪歪的沒能活幾天。
明明她在孕期時處處精心,保養得極好,太醫每隔幾日來診平安脈也都說沒有問題,說孩子在肚子裏長得很好……明明一切都好,怎麼生出來就不行了呢?
不經意間,她又回想起了當年,那個男人偶爾看着她肚子時流露出的深思,以及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這些年來午夜夢回之時無數次夢見,如同夢魘一般揮之不去,可她卻始終都不敢深思。
想到這兒,她不禁彎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她嘲笑德妃揣着明白裝糊塗,不敢查不敢問,只敢將仇恨記在一個年幼的孩子身上尋求些許安慰和解脫,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明明心裏頭有那麼多懷疑猜測,可她卻至始至終都不敢伸手去撥開眼前那層迷霧一探究竟,只這麼渾渾噩噩地度日罷了。
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出來。
「娘娘?」范嬤嬤有些擔心地看着她,面露疑問。
皇貴妃卻只搖搖頭,擦乾淨眼淚,收拾好那些情緒,起身若無其事般往偏殿而去。
這個兒子她要定了,本就是他欠她的!
傍晚時分胤禛便已經清醒了過來,不過身體卻還未曾恢復過來,仍舊是難受得很,晚膳也並未能吃得下什麼,只勉強喝了兩口湯便罷了。
得知了皇上將五公主禁足於慈仁宮,又將十四提早兩年送去了阿哥所,胤禛的臉上也並未流露出絲毫異樣的情緒。
沒有解氣也沒有愉悅,更沒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擔心自責,平平淡淡的就彷彿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事。
倒是說起康熙的到來,那眼神里才算是有了些許波動,「你這膽子是愈發大得沒譜兒了,什麼樣的事都敢跑去煩皇上。」
「這可不是什麼不值一提的小事。」林言君不滿地輕哼一聲,咕噥道:「我不也是實在沒法子嗎?除了皇上還有誰能將你從她的坑裏完好無損地撈出來?你是不知道,皇上過去的前腳關於「四阿哥不孝氣暈生母」的消息就已經傳出去了,好在皇上及時扭轉乾坤,否則趕明兒朝堂上就該有人蔘你一本了。」
胤禛的眼神微微閃了閃,一抹不易察覺的晦澀一閃即逝,看向面前的小姑娘時卻心裏一暖。
好在還有個人能為了他豁得出去,不顧自身性命安危,亦無懼天子之威,如此單薄脆弱的一個小姑娘卻拼盡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保護着他……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情到濃處,便下意識伸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也不說什麼,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眨也不眨的,彷彿怎麼瞧都瞧不夠似的。
平日犀利冷漠的丹鳳眼此時此刻卻溫柔得能溺死人,無比炙熱的眼神更像是能將目光所及之處統統融化似的,叫人不敢直視。
林言君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熱情,紅着臉撇開了視線,又覺得包裹着自己的手的那隻大手實在是燙人,便下意識掙扎了一下想要抽離,誰想卻徒勞無功。
忍不住輕啐了他一口,「登徒子……還有人看着呢。」
周圍的奴才們聽見這話便立馬不約而同地愈發壓低了腦袋,恨不能塞進自己的胸膛里去似的。
蘇培盛還在旁笑呵呵呢,「林姑娘放心,咱們什麼都瞧不見。」
言語之中的打趣叫她愈發麵紅耳赤。
皇貴妃剛好進門看見這一幕,頓時臉上也露出曖昧的笑意來,「看來這婚期還是定得晚了些,兒大不中留啊……」
精心調養了幾日後,胤禛的身體便也就痊癒了,又重新開始上朝當差。
打從過完年之後他便離開上書房正經進入了朝堂,也證明他已經真正長大了,到了能夠為皇父分憂解難的時候。
朝堂之上很是平靜,彷彿並未因為一個四阿哥的加入而生起絲毫波瀾,可暗地裏卻並不似表面這般風平浪靜,竟隱隱泛起一種波濤洶湧之勢。
譬如原本還算安靜的佟家,彷彿也開始動作愈發頻繁了,到處拉幫結派不說,還在明珠一黨和索額圖一派中間來回點火撩撥,令其雙方的爭鬥愈發激烈。
真真是好一根攪屎棍。
康熙看在眼裏心煩至極,愈發堅定了不能給胤禛改玉牒這個念頭。
可巧,佟家也正心心念念惦記着此事呢。
這日佟國維的嫡妻、也就是皇貴妃的生母赫舍里氏就進了宮。
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這一腳踏進了皇宮,那還得更勝幾分。
得臉些的高位嬪妃好歹還能在逢年過節的宮宴中匆匆看家人一眼,平日裏若有家中女眷遞牌子進來,那也得看後宮之主是否給這個臉面恩典,同意了才能進來讓她們見上一面說幾句話,不同意便也只能忍着。
不過就算後宮之主再怎麼寬容,後宮嬪妃與家中女眷卻也不是說想見就能見的,便是如今坐到皇貴妃這個位子上,赫舍里氏也不過才每個月能來一次罷了。
至於說底下那些位份不高又不得寵的嬪妃就更難了,不出意外的話甚至這輩子都不能再與家人見上一面,直到死都得不到一個恩典。
要不怎麼說這後宮的女人大多一心想往上爬呢,差距太大了。
見過禮后赫舍里氏就坐在了另一側的炕上,拉着女兒的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臉色,半晌才露出一抹鬆快的笑意來,「瞧着娘娘的臉色還不錯,如此我便也就放心了……自打去年那回驚險之後我和你阿瑪可真真是整天整夜提心弔膽坐卧不安啊,生怕……如今看來竟是否極泰來,再好不過。」
感受到家人的挂念,皇貴妃的嘴角愈發彎了彎,「額娘和阿瑪不必為我擔心,如今一切都好呢。」
「如今瞧着是好,可你也萬不能掉以輕心,平日裏還是得好生保養才是,可不能再……」頓了頓,赫舍里氏不禁紅了眼眶,哽咽道:「上一回便已去掉了我的半條命,就當是可憐可憐做額娘的心,你也千萬要保重好自己啊,否則額娘可當真是沒法兒活下去了。」
母女二人不免又是一陣執手相看淚眼,好半晌方才緩過勁兒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皇貴妃拿帕子擦了擦淚水,撿着家裏的各個人都問了問安好,又問隆科多,「他向來是個不省心的,近來可曾再招惹什麼禍事?可曾老老實實好好當差?」
赫舍里氏的臉色微微僵了僵,含糊道:「都挺好的,他近來也乖覺得很呢。」
然而皇貴妃卻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疑似有所隱瞞,頓時眼皮子一跳,神情也隨之嚴肅起來,「額娘可千萬莫糊弄我,隆科多究竟是又幹了點什麼混賬事?」
多年身居高位的氣勢一拿出來,赫舍里氏也有些頂不住了。
遲疑了半天見糊弄不過去,這才無奈只好道出實情。
卻原來前段時間隆科多陪着他媳婦回娘家,卻也不知怎麼的竟跟岳父的一個小妾看對了眼,而後就不顧家裏反對鬧騰着非要將那小妾討要回來,任憑旁人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肯罷休,不同意就見天兒的在家裏鬧騰。
佟國維和赫舍里氏都被鬧騰得夠嗆,實在沒了法子就只好鬆了口,原是想着悄悄的將人要回來就罷了,不聲張誰知道這麼個小妾是誰呢?總歸是養在深宅內院,也沒幾個人能見着罷了。
可誰想隆科多卻是一點不怕人知曉似的,青天白日的直接就上門去跟岳父討要,愣是將他岳父給氣了個仰倒,險些要叫人將他打出大門去。
那隆科多可是康熙的親表弟兼小舅子,又是打小一同長大的,曾經還一同練布庫擒鰲拜,自有一番不同的情誼在,滿京城誰見着他隆科多不得多給幾分臉面?便是那些個黃帶子見着了他也還得尊稱一聲「佟三爺」呢。
那脾性是出了名的高傲霸道,哪裏能容他人如此不給臉?當時就也惱了,帶着一幫子人直接又打上門去,逼得他岳父不得不將小妾拱手相送才算完。
可如此一來事情就瞞不住了,不出三兩天的功夫,整個京城就都知曉了佟三爺強搶岳父小妾的荒唐事,為此甚至還被御史狠狠彈劾了一番。
不過確實雷聲大雨點小,被康熙給摁了下去,故而皇貴妃才並未知曉。
此時聽罷這事,皇貴妃當即就氣得眼前發黑險些暈倒,纖纖玉手連連狠拍桌子,「荒唐!簡直太荒唐了!額娘和阿瑪怎能如此由着他胡鬧?這天底下什麼樣的絕色美人沒有,非得上趕着去搶岳父的小妾?隆科多莫不是瘋了不成!」
赫舍里氏苦着臉道:「他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打小哪裏肯受半點委屈啊?瞧上了什麼便非得要得到了才肯罷休,否則家裏可就沒個安寧了,我和你阿瑪也是實在沒法子……」
「沒法子?不過是心軟溺子罷了!」皇貴妃冷哼一聲,言語之中多有不滿,「我早前就勸過無數回,不能什麼事兒都依着他縱着他,可阿瑪和額娘又何曾聽過?如今縱得他是愈發不像話了,早晚惹出大禍來不可。」
聽她這麼說兒子,赫舍里氏也有些不樂意了,「你弟弟還小呢,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
「他還小?他都是做阿瑪的人了!」
「那依娘娘說要怎麼著?奴婢回去抓着他狠打一頓?下回再敢胡鬧就往死里打好了!」
竟也是動怒起來。
皇貴妃頓感無力。
母女二人一時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春蘭恰好端着瓜果走了進來,見氣氛不對,就笑道:「太太快嘗嘗這荔枝,奴婢記得這是您最愛吃的水果,聽聞太太今兒要進宮來,一早娘娘就吩咐奴婢去冰着了,這會兒吃起來剛剛好呢,又冰又甜的舒適得很。」
就見那一盤子的荔枝個頂個的圓潤飽滿,絲絲涼氣混雜着清甜的香味直往人鼻子裏鑽,勾得人嘴裏的口水都分泌得快了些。
赫舍里氏頓時也心裏一軟,看着女兒無奈道:「我知曉你擔心你弟弟闖禍給自己和家裏招禍,只是他那倔驢性子向來也不是個能聽勸的人,越是勸他反倒越跟人對着干……這件事說起來是不大好聽,可到底也不是什麼大事,皇上都直接壓下去不計較了,往後便再無人會提。」
「再者說他平日裏是隨性胡鬧了些,可人又不傻,做事心裏頭也是有個數的,不會真去幹什麼不可饒恕觸碰底線的事兒,你就放心罷。」
皇貴妃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點點頭揭過這茬不提也罷,不是不想說不想管,她一個出嫁的閨女罷了,上哪兒能管得着那麼遠去呢?再看看額娘這態度,她是有心也無力。
母女二人吃着瓜果隨意又聊了聊家常,心裏的那點火氣也都隨之散了去。
赫舍里氏瞟了眼屋子裏伺候的奴才,見都是熟悉的心腹之人,於是便放下了手裏的叉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輕聲問道:「近來四阿哥如何?可曾每日裏都來娘娘這兒坐坐?」
「他才進朝堂學着辦差,有時實在忙碌不得空閑便不曾來,不過也只是偶爾罷了。」皇貴妃笑盈盈道:「額娘放心,孩子對我孝順着呢。」
「那就好。」赫舍里氏滿意地點點頭,遲疑了一下,又說道:「四阿哥自幼在娘娘膝下養着,這情分自是不比尋常,不過……娘娘傾盡心血養大的孩子,萬一哪天……娘娘就不曾想過將四阿哥的玉牒改了過來?如此一來那德妃便再無需顧忌,四阿哥也只是娘娘一個人的兒子了,再沒有個什麼生母養母的分別。」
皇貴妃眼神微閃,「是阿瑪叫額娘來提的?」見她點頭,這心裏便是一沉。
看來家裏還真是不安分啊。
手裏的叉子也放了下來,淡淡說道:「玉牒一事我自是想過,只是並非那麼容易罷了,還得從長計議,急不得。」
然而赫舍里氏聽見這話卻是有些急了,壓低了聲音急道:「你是不急,可你阿瑪等不及了!你這些年來也未能生下個小阿哥,你阿瑪早已是失望不已,好不容易有個四阿哥養在膝下你還不抓緊是在等什麼呢?我可跟你說,你阿瑪已經在猶豫着等下屆選秀要將你四妹妹送進宮來了!」
皇貴妃頓時眉頭一擰,面沉如水。
倒不是因為庶妹要進宮而不高興,她只是覺得心煩,無比心煩。
她這些年生不齣兒子是因為什麼?皇上死活不肯將胤禛的玉牒改了又是因為什麼?
說皇上過河拆橋小心眼兒是不假,可又何嘗不是因為家裏的男人太不安分了所導致?
皇上正值鼎盛春秋呢就上躥下跳想要為下一任繼承者爭個高下了,擱哪個上位者能心無芥蒂?
偏這其中的內情她還不能跟家裏明說,否則家裏必定得跳腳,萬一真一時衝動干出點什麼事兒來惹惱了皇上誰能有好果子吃?
親舅舅又如何?嫡親的母族又如何?照樣都得完蛋!
可若是不說,家裏頭又鉚足了勁兒在折騰,早晚還是得將皇上惹毛了。
真真是煩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