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人為什麼活着
陳婷婷回來的時候，看夏雨投入的樣子不敢打攪，悄悄走到身後，靜靜地看他揮毫。五顏六色從筆尖流淌着，時而潑墨驚風雨，時而潤物細無聲，畫筆像一個小小的魔術棒，似乎整個世界都藏在其中。
一個畫的似瘋似癲，一個看的如痴如醉，樹影婆娑，日光西斜，陳婷婷看着畫面上那個人形圖案始終空白一片，臉上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
“老夏，你，你真要把我畫進去嗎？”終於，她還是忍不住問道。
“啊！婷婷！你回來了。”夏雨回過頭來，看見陳婷婷站在身後，表情似乎有些糾結，微感詫異地說：
“婷婷，怎麼了？你不願意嗎？你放心，我可以畫的抽象些，看不出是你本人。”
陳婷婷聽了，卻不做聲，又盯着畫面看了一會，一咬牙，然後快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開始坐着的地方，四下打量一番，坐下來，又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再也不動了。
夏雨默默地看着她走過去，坐下來，側着臉望向遠方，內心突然湧起了一種壓制了很久的感覺，她見識未必有多高，但似乎比他接觸過的其他高學歷女性更能理解自己，而且，她擁有更加純粹的美麗，像一股清流，從心田汩汩流過，餘韻悠長。
從這裏看過去，陳婷婷側面輪廓清晰地展示在面前，夏雨也是第一次如此長時間近距離光明正大地觀察她，真的是一張完美無缺標準的東方美人形象，流暢柔和的鵝蛋臉，嫵媚又不脫俏皮的丹鳳目，眉骨突出，側面看起來眼神更加深邃，富有古典韻味，櫻桃朱唇小巧精緻，紅潤嬌嫩，給人一種更加溫柔乖巧，素雅嫻靜的感覺。
陳婷婷今天的打扮和夏雨第一次見到她時差不多，長長的單隻麻花辮垂在前胸，白色的確良襯衫收進軍綠色直筒長褲，挎着一直軍綠帆布包，只有腳上穿着的鞋子從布鞋換成了小白鞋，和白襯衣上下呼應，整體感更加強烈。
夏雨獃獃看着，目光熾熱，呼吸也急促起來，腦子裏亂成一片。他在看她，她在配合他看她，以一種心知肚明的默契，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毛髮，每一個部位，都在他的注視之下。她鼻尖滲出細密的汗水，臉上泛起紅暈，微微隆起的胸部急速起伏着，雖然只是靜靜坐着，但他看得出來，她和他一樣，心靈的湖泊正在湧起層層漣漪。
一陣風突然吹來，夏雨打個激靈，清醒了不少，心中暗暗慚愧，他艱難地從她身上收斂起貪婪的目光，甩甩腦袋，摒除雜念，盡量用平和的目光觀察對面景物，也包括她，集中精神開始作畫。
陳婷婷只覺得自己有些荒唐，居然主動坐在這裏給他做模特，她不知道自己出於何種動機，是因為想學習潘玉良嗎？不！她絕不承認，儘管很佩服她，但她很清楚，除了對面這個男人，誰也無法讓自己心甘情願坐在這裏。是因為虛榮心嗎？也許有一點，畢竟，他委婉的讚揚，傳遞了一種真實的好感。其實她知道什麼原因，但從內心深處就排斥自己不要妄想，坐在這裏只是為了完成助手的工作，她給自己找了一個自認為說得過去的理由。
她能真切感受到夏雨火辣辣肆無忌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遊走，那根本不是目光，而是一雙手，撫摸着自己赤裸的身體，從頭到腳，一寸也不放過，她全身僵硬，一點都動不了，任憑那雙手撫摸她的臉頰、脖子、身體，一路向下，一直到腿。她甚至感覺到，他的目光穿透了鞋子，連她的每一個腳指頭都沒有放過。
巨大的羞恥和快感又同時湧來，她身體微微發抖，突然發現，自己居然很享受這種感覺，沉醉其中，只要他願意，無論對她做什麼事，她都無力拒絕。
“婷婷，休息會！放鬆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她耳邊忽然響起夏雨的聲音，如一聲炸雷，她一驚，回頭看時，夏雨已經走到自己身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看着他充滿平和和關切的目光，她突然一陣氣惱，自己就如此卑微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眼神都波瀾不驚，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夏雨看她不吭聲，也不氣惱，隨意找塊石頭坐下來，看着遠方，漫不經心地說：
“婷婷，你覺得黃河像什麼？”
她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但心情還沒有完全平復，略帶慍意說道：
“老夏，我讀書少，你別欺負我！”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知道你一直生長在黃河邊，在你心裏，黃河像什麼？”
陳婷婷聽了，面色赧然，也為自己失態感到好笑，聽了夏雨的話，她又想起和丈夫趙存仁第一次來這裏時看見黃河全貌時的感慨，想了想說：
“從小到大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經常能見到，就跟這些房子啊，樹木啊什麼一樣，很普通。但第一次來這裏往下看的時候，突然感覺不太一樣，感覺自己很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那一刻，才感覺這條河好像與眾不同。看着看着，發現自己以前在乎的東西，好像也沒有那麼重要。”
她頓了頓，眼神有些迷離地說道：
“老夏，你說人和天地萬物相比，到底算什麼呢？這條河存在了幾千幾萬年，跟人有什麼關係呢？”
“我一直想不通，人為什麼要活着，我為什麼要活着。”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像一首遠處傳來的古老歌謠，到了尾聲。
夏雨的心彷彿被一柄小錘輕輕地敲打了一下，心跳停了幾拍。他定了定神，緩過一口氣，輕聲嘆道：
“你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回答不了。婷婷，我其實大不了你幾歲，雖然比你多上了幾年學，但人生這門課實在太大了，我不一定知道的比你多，有些事，我也在尋找答案。”
“我有一個簡單的認識，不知道對不對。人活着，不全是為了別人，也要為自己活着，先人後己自然高尚，但又有幾人能夠始終如一呢？有些人嘴上說著先人後己，心裏面全是自私自利，那不是更加虛偽嗎？”
“你，你……
陳婷婷霍然抬頭，看着夏雨，只吐出一個字，後面的話再也無法說下去。夏雨平靜地注視着她，兩個人對視了片刻，陳婷婷轉過頭去，這次，對面眼神里似乎有熊熊烈火，能夠輕易將她吞噬。這時，夏雨的聲音又在耳邊想起。
“你看這條大河，浩浩蕩蕩，滋潤着萬物，也帶來過無數災難，她自顧自往前奔去，從來不在乎人類的感受，因為她足夠強大，強大到不需要依靠什麼，也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她默默聽着，敏銳地抓住了最後一句話，強大！依靠！別人的看法！這是說給自己聽嗎？
“自古以來，黃河被稱為母親河，我倒覺得，含義可以拓展一下，勇敢、堅強、自信的女性不是更好嗎？”
“婷婷！我這幅畫準備取名為黃河女子！”
陳婷婷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撲簌簌掉了下來，但這次卻不是因為痛苦傷感，也不是因為無能為力，而是一種內心深處釋放的暢快淋漓，原來，被理解和尊重是這樣一種感覺。
兩個人默然半晌，似乎都在讓自己情緒平復下來，終於，陳婷婷說道：
“老夏！你畫吧，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