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八 女人和女人

“一……二……三……笑一個……”

夏雨邊喊邊觀察着相機頂部取景器窗口上的裂像對焦屏，左手慢慢轉動對焦旋扭調整至兩條裂像對齊，右手食指輕輕虛按快門，只聽“咔”一聲響，小劉那張無比燦爛的笑臉被定格在了底片上。夏雨接着輕輕轉動右側過片旋鈕，看到相機背面紅窗出現2的字樣，這才抬起頭來，看見小劉還傻站着，不僅失笑道：

“好了，笑的很燦爛，等洗出來看看效果，應該還不錯。”

“夏哥！你這相機可真方便，走哪背哪裏，啥時候照都行，可真是個好東西。”小劉走過來，盯着架在三腳架上的海鷗4b相機，一臉艷羨地說著。

“我這採風用的，平時很少拍人像，主要拍風景，所以今天也沒帶彩色膠捲，等回城買一卷，下回給你拍彩照。”

“不用了，夏哥，哪敢再給你添麻煩呢，俺在黃河照相館見過彩照，很貴的，聽說一張就要10塊，花那錢幹啥。咦……陳姐呢？怎麼不照相，跑哪去了？”

“陳姐！陳姐！照相了！”

前面在樓上聽說要拍照，陳婷婷猶豫再三，還是趁他倆選景的時候，提前從樓上下來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女人，但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總是難以釋懷。

拍照在這個年代，還是屬於儀式感比較強的舉動，不是逢年過節，也不是什麼紀念日，很少人專門拍照，即使要拍照，多半也是一家人去照相館，像這樣帶着相機走哪拍哪，是非常少見的。何況，這個時候拍照價格很高，最便宜的黑白膠捲也要十多塊，沖洗又是十多塊，這兩樣就是一個月工資，如果擁有一台便攜式相機，相當於擁有後世一部最頂尖的手機或筆記本電腦，完全是奢侈品，一般的人根本承受不起。

陳婷婷坐在山頂一處邊坡的石頭上，沉默地望着遠方，一陣風徐徐而來，將她的劉海髮際吹了起來。此處視野開闊，山川一覽無餘，可她心亂如麻，眼神里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看見。

夏雨和小劉從樓上下來，繞着三台樓轉了一圈，小劉眼尖，早已看到陳婷婷坐在那裏，正要大聲招呼，卻被夏雨一把扯住袖子，回頭看時，夏雨放開他，將中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從這裏看過去，遠處黃河蜿蜒而來，卻正好從陳婷婷身後穿過，旁邊石塊橫七豎八，動與靜，秩序與混亂，人與自然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夏雨深呼吸幾下，輕輕將三腳架拉開立在地上，打開相機取景器蓋板，一邊觀察一邊移動位置，找好角度后，調焦、上弦、設置定時自拍，然後按下快門，聽到一串噠噠噠的聲響之後咔的一聲，夏雨長舒一口氣，接着轉動過片按鈕，紅窗顯示3后，又拎起三腳架換了個角度，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等到做完，又換角度拍了一張，這才徹底放下心來。抬頭望去，陳婷婷還是和剛才一樣，側面剪影一動不動，倒像個雕塑一樣，夏雨不禁暗暗好笑。

旁邊的小劉看的似懂非懂，知道是在給陳婷婷拍照，但不知道為何要偷着拍，而且只拍個側面，還連着拍了幾張，心中連連嘆息，這也太浪費了。想要問上一問，卻又忍住了。

這時，夏雨又低聲指揮小劉一起支起畫架，將提前安裝好畫布的畫板架在上面，調好角度，又從一個簡易畫箱中拿出一支炭條開始起稿，只聽刷刷刷一陣響，不一會，一個大概的構圖已經呈現在畫板上了。

恰在此時，

陳婷婷回過頭來，看見他倆站在畫架旁正望着自己，夏雨一隻手抓着東西還在晃來晃去，不禁一愣，他倆啥時候來的，怎麼畫架都支起來了。突然反應過來，今天來這是協助夏雨採風的，她這個助手坐在旁邊發獃算怎麼回事，趕緊站起身，朝他倆小跑過來。

“老夏！我，我剛才……”

“你剛才表現很好，哈哈，很好，我這絕世名畫就要誕生了。”夏雨笑嘻嘻地搶着說道。

“什麼絕世名畫？”陳婷婷一頭霧水，湊過來往畫板上看去，卻見畫板上一些線條繞來繞去，畫面右側依稀有個人形的圖案，跟小孩塗鴉一般，這難道就是絕世名畫？

“不着急，這就是個底稿，等會慢慢畫。對了，剛給你拍了幾張照片，可不要在意哦。”

“啊！”陳婷婷一聲驚呼，照相不是要擺姿勢嗎？怎麼啥都沒說就照完了，而且還照了幾張？

“婷婷，我發現你有當繪畫模特的潛力，坐那裏半天不動，這份定力可一般人做不到。”

“噗嗤！你這人，真是的，笑話我。”陳婷婷滿臉通紅，以為夏雨嫌自己懶，不好好乾活。

“不是不是！我是說真的，做繪畫模特就要有這份定力，我們上學的時候，有專職模特，有男有女，坐在畫室里一整天都不能動，中間也只能偶爾休息一下，不過可不是白做，是要給錢的。我記得老師說過，好像一月30到50元。”

夏雨說的是美院人體模特的一般工資，其實還細分為著衣、泳衣和裸體等不同的類型，除了基本工資，出場都是按小時加價，其中裸體模特最高，一小時加8毛錢。此時模特還是個新鮮詞彙，知道的人本來就少，整個社會還處於接受的過程之中，一部分人甚至認為模特的稱呼是西方糟粕，涉嫌低級趣味。所以夏雨有些話不能說的過多，免得引起誤會。

“啥！還有這好事？夏哥，你這是騙人的吧！”

這回驚訝的卻是司機小劉，他有些難以置信，就這麼坐一天，一個月工資比自己還高，還有天理嗎。

“騙你幹啥，以你的性格，估計一個小時都坐不住，你別以為坐着很輕鬆，要一動不動，可不能姿勢換來換去，那還怎麼畫畫。”

小劉聽了，撓撓頭，眼睛眨個不停，似乎在想像坐一天是啥感覺。

陳婷婷一聲不吭，卻不覺得奇怪。招待所常年訂閱幾份報紙和雜誌提供給客人閱讀，有限回收后，作為一項隱形福利發給員工，她本來就喜歡看書，空閑的時候就閱讀這些廢舊報刊雜誌打發時間，倒也漲了不少見識。

正巧招待所訂閱了一份叫《新視野》的雜誌，最新一期刊登了民國奇女子潘玉良的傳奇故事，文章題目為《從青樓女子到畫壇巨匠》，她看完后震動很大，自認為既沒有潘玉良的運氣，也沒有她的才華，更沒有她的勇氣，但對一個底層女人能達到的高度有了新的認知，更是刷新了對自己之外世界的認知。

原來女人也可以活的如此多姿多彩，原來這個世界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大很多很多。

這是她當時讀完后的深刻感悟，並很自然地聯想到自己身上，生活在20世紀，改革開放了，自己依然比不上一位幾十年前的青樓女子。想到這裏，她又一陣臉紅，內心深處呸呸呸了幾下，對自己產生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恥。

從那之後有一段時間，她腦子裏經常浮現出一個女人對着鏡子給自己畫裸體像的畫面，以至於每次打掃客房的時候，她都不敢面對衛生間那面巨大的鏡子，生怕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畫面，還好，一直沒什麼意外。

想到這裏，她腦海里不由自主又浮現出畫面，卻不是原來的對鏡自畫，而是自己赤裸裸坐着，對面一個男人正在畫她，突然，那個男人抬起頭來，笑嘻嘻地看着她，正是夏雨。

她猛然驚醒，臉上一下子血色盡失，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