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第 188 章
什麼是愛人,什麼又是愛己?對於林詩音來說,這個問題有些過於深刻而超前,她此前想都沒想過,以至於光是悄悄琢磨着這幾個字眼,都打心底覺得陌生。
而凝光更是不打算說得有多細,許多事從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唯有親身感悟經歷一遍才行。
一出了正月,阿飛明顯感覺到肩上的擔子猛地加重了,尤其在管理和商會的運作這兩方面,每日的學習時間生生增加了一倍,即便堅毅耐心如他,一時也不禁大感吃不消。
冥冥之中他有種錯覺,凝光一股腦將畢生所學灌輸給他,就好像急着要出遠門,再也不回來了似的。他按不下心裏的異樣去詢問,只得到了想讓他快速成長這個標準答案,沒什麼心眼的小少年對她的話信以為真,便很聽話的不再多想。
開春后,荊無命一身傷好了七八成,算算時間,他已在群玉閣住了有將近兩月。
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人獨處。夜裏,他會倚在窗邊靜靜看着月亮自遠處的屋檐上悄悄升起,雨天,他會躺在床上假寐,聽着雨滴淅淅瀝瀝地落在房頂的瓦片上,發出讓他心中十分寧靜的聲響。
這一回,他不再急着離開,也不想着欠了人情要報恩的事,他是個劍客,也是一柄傷人無數的利刃,他從出生到死亡,都應該與鮮血為伍,如此安逸的環境,實在不是他這樣的人應該享受的。
但在某個溫柔平和的靜夜裏,他恍惚中突然生出某種感想,若是可以一輩子這樣過下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這是他二十年的人生中最平靜無憂的一段時光,沒有爾虞我詐的刀光劍雨,沒有江湖恩怨是是非非,沒有誰讓他去殺什麼人,又或是毀去他人的美夢或意志,整個群玉閣對他敞開着,除了幾處存放着重要文書的書房,其餘地方任他通行。
有時候,李尋歡會帶着酒來尋他,他們之前沒有交過手,也沒有過往來,只是互相聽過名字而已,性格更是南轅北轍絲毫不搭邊,但這不妨礙他跟李尋歡成為了朋友。
他們不是一路人,他也永遠成不了對方那樣的人,但他欣賞並尊重這樣的人。
有時候,他會走去隔壁看看阿飛習武,凝光為他請來的教習師父很有水平,完全沒有他插話的餘地,因此大部分時間只是靜靜看着打發時間,只偶爾聽到不認同的會說上兩句。
很快的,他又有了一個只有十歲大的朋友,索性阿飛雖然年紀小,思想卻遠比同齡人成熟,他們之間交流起來沒有障礙,而荊無命對這個各方面跟自己很像的少年更是隱隱之中有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偏愛。
這樣的生活曾經是他一直在渴求的,但或許殺戮與好戰已經深深根植於他的骨血中,日子稍微一長,他便不覺乏味和平淡,又有一點懷念起當初刺激的生活。
必須得找點什麼事做,荊無命想着。
在一次他持劍肆意揮舞的時候,被路過看到這一幕的凝光溫聲制止,聲稱他的傷還沒好徹底,此時亂動難免會造成傷口崩裂,荊無命冷着臉皺着眉頭,心裏突然覺得好笑。
在他還未嶄露頭角時,不知多少次陷於致命的險境,別說他已沒有任何大礙,即便傷勢再重一些,隔兩天就接着出任務也是常有的事。如今,他雖萬事不愁地躺在安樂窩裏待了兩個月,卻不代表他就因此變得嬌氣了。
不過想歸這麼想,看着女子溫和卻隱隱不容置疑的目光,他終究還是忍下了反駁的話,任由她吩咐侍女請來大夫為他診治查看。
他心底暗暗不滿於她的自作主張,又有些嫌她事多煩人,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其實很享受來自異性的溫情,尤其當那個女人還有着一副分外惹眼的樣貌時,這份關愛便會鍍上一層耀眼的金環,在眼裏自動美化三分。
青年側過去的臉冷漠疏離,難以接近,顏色淺淡的瞳孔中沒有絲毫情感和生命,就像一個會呼吸的機器一般,然而識人無數的凝光卻一眼就看出他眼底正在涌動的暗流。
離去之前,她笑容溫和地再次囑咐了一句:「凡事都大不過身體健康,記得好好養傷,勿讓他人憂心掛懷。」
荊無命硬邦邦地扯了扯唇角,像是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只是仔細一看,那雙注視着女子窈窕背影的雙眼卻多了些難以察覺的溫度。
回到書房沒多久,就看到李尋歡邁着悠閑輕鬆的步子走了進來,看他一臉高興的模樣,手裏若再拎個酒壺,保不齊下一刻能從嘴裏蹦出幾句哼唱來。
「算無遺策的凝光大人,耗費了數月時間,怎地連一個小小劍客都拿不下?」李尋歡笑盈盈地揶揄道,「看起來,你那些攻心的招數,在荊兄身上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使。」
凝光笑容不變地回應:「不急,且再等一等吧。」
李尋歡摸着下巴感慨:「反正被你看重的,肯定是跑不了了,荊兄若是得知凝光大人對他如此看重,也不知該喜還是悲?」
其實他並不太贊成對方利用情感去打動誰,雖然她沒有刻意表現出曖昧,但她所表現出的種種,無異於讓對方有了得寸進尺的想法。對一個自小孤苦沒感受過正常溫情的單身男人來說,這是個十足危險的舉動。
但他也看得清楚,她會利用的也不過是這一點點可憐的手指縫裏漏出的餘溫,並不會有真正的情感或身體上的糾纏,若她能為了利益犧牲到這種程度,那她就不是置辦下如此家業的凝光了。
她只會理智而清醒地操控人心,但永遠不會為此獻上自己,只因她在光華璀璨的外表下,有着誰也無法企及的驕傲。
這是她的選擇,他不會多說什麼,或是標榜正義橫加干涉,雖然她對荊無命的厚待和溫情都是虛假的表象,但若能因此將荊無命招來群玉閣,對他是件好事。君子論跡不論心,別管她心裏怎麼想,只要最後的結果是對雙方有益的,那就是件值得拍掌慶賀的事。
兩人笑談幾句,很快,李尋歡從袖中拿出一張燙金紋的大紅色喜帖上,鄭重地雙手遞上,邀請她出席他和林詩音八月份的婚宴。
凝光的眼裏漫上一層喜色,她翻開請帖,看到裏面風骨遒勁書寫整齊的字跡,每個字體的間隔都恰到好處,她幾乎能想像得到,主人提筆寫下時的用心和嚴謹。
看了兩眼,她突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慨。雖然她有十分的自信,在自己的撮合下,這兩人一定能走到一起,她本來也是因此而來的。但真正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她多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誰能想到,就在一年多以前,這兩人鬧得那樣嚴重,一個日日流連青樓買醉不歸,一個琵琶別抱即將嫁作他人婦呢。
緣分這種事當真是說不清,感情永遠是世上最不受控制最難以琢磨的東西,它讓林詩音那樣的美人日日以淚洗面生無可戀,也讓李尋歡這樣的大才子頭腦犯渾做下諸多蠢事。
凝光一手輕輕搭在胸前,唇畔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想到,還好,她對感情一事從來都沒有興趣,也就不用受這份苦楚,賺更多的錢才是她來到這個世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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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個月,荊無命的傷已經好了個徹底,身體健康得能在冬天結了冰的湖水裏裸泳十八圈,然後跑山上一腳踹死幾頭野豬,再左右肩各抗一個走二十里地帶回來。
大夫最後一次為他診治時,凝光特意趕了過來,她將提在手中的青瓷小酒壺放在桌上,笑盈盈地恭喜道:「這麼大的喜事,不如喝兩杯慶祝慶祝如何?」
荊無命將目光移到那個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酒壺上,暗沉的死灰色雙眼中浮上一丁點幾不可見的溫度:「不過尋常小事,不必如此。」
凝光抿着唇瓣笑了笑,沒有就他的話進行反駁:「此酒名為沁雪,將冬天的梅花用新雪浸泡過後,然後混進酒水裏,埋在樹下,等待立夏時分開啟,便能嗅到濃烈的梅香,你嘗嘗,可是如此?」
荊無命的眉頭輕輕擰起,這酒一看就是給姑娘家喝的,他一個風裏來雨里去的大男人,怎能喝這種清甜的沒一點勁頭的花釀?
他逕自倒了一杯,一點也不文雅地仰頭倒進嘴裏,果然,就像他像的那般甜滋滋的,完全不合他的口味。
凝光見他放下杯子不再繼續,又笑着說了一句:「花釀清淡不易醉人,正適合大病初癒的人飲用,更重要的是,我莫名覺得此酒與你有幾分契合,便自作主張給你帶過來了,東西已經給你了,用與不用任你處置。」
荊無命聞言,低頭看了眼桌上的酒壺。凈會胡說,冬梅與新雪釀的酒,與他這樣的人哪有半分相似。
他鋒銳的薄唇意味不明的輕輕勾了勾,大踏步坐回桌邊,再次倒了一杯,這一次不再牛嚼牡丹般一飲而盡,而是慢慢品味酒水中縈繞着的梅香,細細感受着他們之間到底有哪點相像。
在荊無命那裏刷夠了存在感,凝光回到書房處理工作,後腳阿飛跟着走進來。
他看上去似乎有一點點不高興,但只有輕微的一點點,很快,那點微弱的情緒被他很好的掩藏在那雙沉靜黝黑的眼睛後面,待凝光仔細探查時,已不見什麼蹤跡。
她輕輕笑着問道:「有心事?」
阿飛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選擇將心裏的真實感受告訴她:「你最近經常去荊無命那裏,你對他好像……比其他人更看重一些。」
或許小孩子的天性就是霸道且獨佔欲強烈的,不願將所擁有的一切分給旁人半點,哪怕是阿飛這樣懂事早熟的也不例外。
凝光放下筆靜靜看着他,突然,她伸手在他臉上不輕不重地擰了一下,少年白皙的臉蛋很快留下一道紅印。
看着阿飛愕然的眼神,她在心裏重重嘆了口氣。
她這麼做都是為了誰啊,還不是想在自己走之前,儘可能多給他留一些足以安身立命並護住群玉閣的東西,否則,只是一個厲害些的沒什麼經濟頭腦的武者,她犯得着浪費這麼多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