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 185 章
隨意閑聊幾句,李尋歡說起他此次過來的正事。
林李二人感情復燃已有一段日子,且由於過去缺失了兩年,這次重歸於好,彼此間的牽絆和情意比過去來得更洶湧猛烈,沉醉於愛情中的兩人當即就定下了來年開春就成婚一事。
然而不等李尋歡高興多久,隔了兩天,林詩音突然又對他說,她決定還是先不成婚了,只說時機還沒到,其他原因一概不說。
李尋歡單手撐着額頭,愁眉苦臉的樣子看上去很是傷腦筋:「有時候我真是搞不懂女人的想法,以前她最期盼的事就是早日嫁給我,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她又臨陣退縮,她到底在想什麼呢?難不成她還在為以前的事慪氣,不肯就這麼輕易算了?」
凝光好笑地看過去:「所以,你是想讓我去幫你打聽打聽她內心真實的想法?」
李尋歡咳嗽一聲,多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為著他和表妹這檔子事,麻煩別人多少次了,可除了眼前之人,他又的確找不到第二個可以提供幫助的人。
凝光一口答應下來,她自己也有些好奇,林詩音到底為什麼會拒絕。
李尋歡走後沒多久,阿飛從外面折回,一看間他臉上的表情,凝光便篤定說道:「你對他的印象很好?」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的,阿飛卻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他的眉心輕輕蹙起,眼睫微垂,似是在回憶着什麼:「他是個非常……堅定的人,也是個認定目標就毫不妥協的人,我很欣賞他。」
凝光詫異挑眉:「只短短這麼一會功夫,你就能看出這麼多東西來了?」
阿飛薄薄的嘴唇稍微抿起一點柔軟的弧度:「不是看出來的,是感受到的。」
所以,曾與獸類為伍的孩子,雖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卻擁有野獸般的直覺和超乎常人的敏銳知覺嗎?
這倒是個不錯的天賦,凝光心想,可以憑藉本能感受到外界傳遞給他的情緒和善惡,至少能少掉幾次坑,少走幾次彎路。
她笑容和善地看着眼前挺拔單薄的小少年,說道:「回來了就去做功課吧,你方才交上來那篇文章寫得太差,邏輯混亂,表述不清,全文沒有一個重點。與其大幅修改,不如直接重寫。」
往常聽到這種話,阿飛的情緒總是波動地格外厲害,雖然每次都是聽話地應下了,一個字都不多說,但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裏,總能看到類似末日來臨世界毀滅般的崩潰感,凝光沒少拿類似的事故意逗他,屢試不爽。
然而這次,少年聽到這話卻沒有任何動靜,他依舊站在原地,黝黑沉靜的眼眸靜靜望過來,不難看出裏面有深深的疑問和不解。
凝光抬了抬眼:「你好像還有問題?」
「是。」阿飛想了想,決定還是將心裏的疑惑問出來,「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好,我們與他,不是敵人嗎?」
「沒有永遠的敵人,亦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利益才是永恆的。」艷若桃李的佳人臉上復又掛上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微笑,「只是一點小恩小惠,說幾句話的功夫,說不定就能收買到一個頂尖的劍客,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做呢?」
阿飛這才恍然大悟:「你是想把他招為手下,讓他為你做事?」
凝光笑盈盈點頭:「他能長期在上官金虹身邊獨佔最重要的位子,能力和手段定然不缺,這樣的人才到了我的地盤上,我又有什麼理由放過呢?」
阿飛擔心地皺起眉頭:「僅僅是這樣,應該還無法打動他。」
「這我當然知道。」凝光一臉不在意的微笑,「我要做的,只是在他孤寂凄冷之時,送上兩句關懷的話語,一件禦寒的衣裳,幾兩能平穩過冬的紋銀。他雖然一時半會不會來投靠,但只要他日後產生了這個念頭,便會念着我的好,會將群玉
閣列為一個可選擇的盡忠對象。」
阿飛看上去仍舊有些迷茫:「若是他以後翻臉不認人呢?」
「那也沒什麼,我又沒損失任何東西。」凝光無所謂地笑笑,「多個朋友多條路,與之交好總是沒錯的,萬一有一天有用得到的時候呢。」
阿飛一瞬間明白了許多,圓滑,伶俐,長袖善舞,八面玲瓏,這些都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必須擁有的品質,也是他身上沒有的,或許一輩子都學不來的品質。老實講,他對經商真的沒什麼興趣,只是他長在群玉閣,就要為群玉閣做事,他也可以強迫自己也變成她那樣,只是,自己真的能做到嗎?
凝光很有耐心地等他出神完畢,才接着問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阿飛下意識搖頭,緊接着又點點頭:「可是,荊無命那樣的人,怎會被這種簡單的小恩小惠打動?」
凝光沉吟片刻,艷麗的瞳孔深處隱約閃過意味深長的笑意:「想要馴服一隻對人類有戒備心,還會隨時咬人的流浪狗,便要有足夠的耐心才行。將包容與善意包裹上糖衣,再徐徐以溫情感化,久而久之,他自然就會跟着你回家,認你為主人了。」
流浪狗么……阿飛垂眼看着地面怔怔出神,心裏突然湧上一陣陣苦澀的酸痛。
他又何嘗不是她口中所說的流浪狗呢。
凝光催促他不要浪費時間,趕快去學習,阿飛聽話地走到書房另一側專門隔出來用做他讀書習字的小屋,拿起被打回來的文章認真閱讀,思緒漸漸沉入,很快便將一切雜念拋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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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林詩音過來遞交材料的時候,凝光留她談話。
侍女奉上茶水點心,退下時又體貼地從外面帶上了門,林詩音一看,這是要促膝長談的節奏,以為最近的工作出了什麼問題,心中頓時一凜,不住猜測到底是哪裏沒做好。
凝光被她正襟危坐地模樣逗得失笑:「不必緊張,只是一點跟工作無關的私事,不會為難你的。」
林詩音暗暗舒了口氣,不是工作相關的就好。她可是見過眼前這位總是一副笑臉的閣主大人凶起來有多嚇人了,曾將犯下錯誤的助理說得掩面而奔,好幾天都不敢見人,可見她對待那些在工作上犯了錯的人有多不留情。
彼此間已經十分熟悉了,凝光也不跟她來那些迂迴的場面話,直接開門見山,問道:「李尋歡想讓你跟他回李園成親,你為何不答應?」
林詩音怔了一怔,眼中立刻湧上一點不太明顯的羞惱:「他怎麼、連這種事也告訴您了?!」
凝光彎了彎唇:「我應當算是唯一能問出你心裏話的人,他不來找我,還能找誰?」
林詩音低低嘆息,清秀文雅的面龐上瞬間被迷茫充斥:「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答應下來又反悔,我只是、只是想了想婚後的日子,突然就有些怕,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我用了三天時間去重新考慮,於是我想明白了,我想嫁給表哥,但又總覺得不甘心,似乎不願意就這樣嫁給他……我這樣是不是很壞,我好像變成了那種專門玩弄男人感情的壞女人……」
嫁給表哥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原本在預想中,她應該會欣喜若狂的,誰知真正面臨的時刻,她除了感動與喜悅,心中漫上的還有無法忽視的惶恐與膽怯。
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這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好事,她不是應該迫不及待地等着出嫁嗎,怎會臨了又開始退縮變卦呢?
林詩音無法解釋她這種行為,只在心裏有個模糊的念頭,她有些不想就這樣輕易嫁過去,至於為什麼不想,她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凝光將手掌搭在她的一隻手背上以作安撫:「你會猶豫,這是好事,說明你知道思考婚姻帶給你的改變了,你不再只是過去那個躲在他人羽翼
下萬事不上心的傻姑娘。」
林詩音的臉上帶出一點笑:「還有這種說法?可是,表哥那裏我該如何交待呢,這兩天我都躲着不敢見他,就怕他一時生氣會……」
「去找別的女人?」凝光瞭然地挑眉,「大可不必有這種擔心,你與他自小青梅竹馬的情分,又哪裏是其他人能介入的。」
林詩音被她這句話成功安慰到,臉頰霎時紅了一片,清亮的眼中儘是女子回憶起心上人的羞澀。
「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或許是你還沒準備好,或許是時機還沒到來,你且安心在這裏工作,李尋歡那邊我去幫你說。」
林詩音嘆了口氣:「只能如此了,我真是、對不起表哥,白讓他歡喜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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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人不想這麼快就定下婚期,李尋歡還能怎麼辦,只能一天天等着。
他倒是想回李園,但放心不下林詩音一個人在這裏,又心疼她忙起來顧不上身子經常熬夜的做派,只能繼續耗在這裏陪她一起加班。
如今,他也是看明白了,凝光一次次將諸多林詩音一個人根本無法勝任的工作扔給她,不就是吃准了自己一定會幫忙,她的目的就是為了拉自己正式入伙,若是還看不清這一點,那他就白在官場混那幾年了。
縱有千般無奈,然而心上人怎麼說就是不跟他回李園,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群玉閣干一輩子的模樣,李尋歡除了跟她同進同退,還有什麼辦法呢?
於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他正式向凝光提出投誠的想法,看着端坐於首位女子臉上平靜無波的笑容,他怎麼看怎麼覺得,對方似乎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
「閣主真會拿捏。」李尋歡苦笑一聲,「也不知你給表妹到底吃了什麼葯,她怎麼就死認着你不放了。」
凝光不欲對她與林詩音之間的事聲張太多:「以後你自然就知道了。」
李尋歡入伙群玉閣的消息,沒多久便傳遍大江南北,對武林來說不異於投下一顆炸彈。
小李飛刀這是打算棄武從商?群玉閣有這樣一位功夫名望樣樣不缺的高手加入,是否會對江湖局勢造成什麼變動或影響?
如今金錢幫已倒台,上官金虹身死,凝光能忍得住不參與江湖中的爭權奪勢,不做第二個金錢幫嗎?
許多人都在觀望着,等着群玉閣露出獠牙的那一刻,但只有身處其中的幾位當事人才清楚,他們真的只是想做生意賺點錢而已,對一統江湖什麼的沒那麼大興趣。
凝光此前也是想過這事的,但也只是想想。說到底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朝廷佔了上風,強行出頭的結果便是像金錢幫那樣被一鍋端。作為江湖人,你可以富甲一方腰纏萬貫,也可以開宗立派廣收門徒,但不能既有錢又有權,這在上位者看來,妥妥就是不安分因素,是一定要被剷除的。
正是因為看清楚這一點,所以她除了搞個龍虎榜攬攬名氣,增加點聲望以外,從不動大肆擴張廣招人手的腦筋,還與各方勢力保持良好的交際,就是為了防止金錢幫的事在群玉閣再次上演。
幾年下來,上面椅子上的那位對她的印象應該還不錯,畢竟她每年都能給國庫帶去大量稅收,一定程度上還解決了不少人的吃飯問題,只要他的腦子沒突然進水,就該知道殺雞取卵這事萬萬不能做的道理。
這幾日,她開始慢慢考慮群玉閣以後的出路。
她是終將要離去的人,然而辛苦幾年攢下這份產業,卻不想白白丟掉,勢必要交到一個信的過去的繼承人手裏。至於這個人是誰,除了阿飛,不做他想。
沒辦法,雖然他在商業上的天分着實一般,好在為人踏實勤勉,自己說過的話他都願意照着去做,再加上李尋歡和一眾手下的輔佐,應當也能將群玉閣撐起來了。
看着身側提筆書寫的少年,她淡淡開口說道:「你準備一下,再過幾日,我會對外宣佈你群玉閣繼承者的身份,屆時會有許多人來訪,你要記得小心招待,盡量在他們那裏留個好印象。」
阿飛猛地抬頭:「怎、怎麼突然就?不對,我怎麼成繼任者了?」
凝光笑盈盈地看着他:「不是你還有旁人嗎?我一無子嗣,二無血緣親族,除了你這個半路認來的弟弟,再沒第二個人能讓我將群玉閣交到他手中了。」
這個消息太突然,炸得阿飛腦子裏簡直一團亂。
他呆怔許久,筆尖的墨汁順着滑落到紙上都沒將他驚醒。
半晌,他終於找回自己的理智:「可、你以後成了親,總會有自己的孩子,為什麼非我不可?」
凝光笑着搖搖頭:「好了,這事就這麼說定了。請帖我已經發出去了,宴會就定在三日後,你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
看着少年仍舊夢遊一般的臉蛋,她繼續說道:「若有閑暇,你不妨多和李尋歡走走,還有幾位管事頭領們也別落下,盡量跟他們搞好關係,想辦法讓他們打心底服從你。」
阿飛聽着對方交待遺言一般的話語,心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要離開嗎?」他緊緊盯着她,「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說這些,你明明還這麼年輕,完全可以自己生一個的。」
凝光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像哄小孩子那樣寵溺地笑着道:「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你只要知道,我做的都是正確的事,這樣就可以了。」
三日後,群玉閣大擺宴席,來自保定和其他省份的豪商巨賈,江湖中各幫派的代表人物,當地幾位要好的官員齊聚一堂,場面之盛大,足見此間主人的上心程度。
不同於上次籌備商會時,阿飛只是作為凝光弟弟出席的情形,這一次,他是作為群玉閣未來的繼承人正式在世人面前亮相。
凝光帶着他在諸多大人物之間周旋交談,在他們之間牽橋搭線,阿飛其實不習慣也不喜歡這種場面,但他知道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只能耐着性子學着她的模樣,儘可能和善地與那些大人物交談。
席上對他有諸多誇獎,說得最多的一類話就是穩重可靠,英雄出少年,有其姐必有其弟之類的話,這些話若是凝光說出來,他免不了又是一通面紅耳赤,但經由這些外人口中說出,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竟能沉穩應對,寸步不亂。
人情交際總是容易讓他感到疲憊,不是身體上的,更多是心理上的。
趁着都在吃飯的功夫,他退出去想悄悄鬆口氣,在場外放鬆放鬆再回來。
初冬的夜裏起了寒風,夜空黑得彷彿一大塊潑了墨的黑布。月亮隱在烏雲后,唯有夜空下的群玉閣閃爍着燦爛的燈火,主人家絲毫不吝嗇地在每一處都懸挂上精緻華美的防風燈籠,將周遭照得仿若白晝。
解決完生理需求,他腳步輕快地走在回程的路上。想起方才席上那些恭維的話語,他的嘴角突然溢上一抹自己都沒發現的微笑。
大抵小孩子對大人總是有些盲目崇拜的心理,若是能聽到誰說,你跟xx越來越像了,對小孩子來說,那幾戶可以算得上至高無上的誇獎。
阿飛平日再怎麼沉穩,到底還是個十歲大的小孩子,聽到有人誇他跟姐姐很像,自然免不了一陣高興。
繞過一座假山,他突然聽到一陣窸窣的竊竊私語。
「那小子不知走了什麼大運,竟認了凝光大人當姐姐,如今還成了群玉閣未來的主子,難不成咱們以後都要在他手下討生活?」
「早知如此,我就把自家小子扔山裡去等着被撿回來,到時候還怕群玉閣沒我的一份?」
「就你家那歪瓜裂棗的胖小子,凝光大人怎麼看得上,你就做你的春秋
大夢吧。」
「我家的小子怎麼了,至少有爹有娘有父母教養,不像阿飛,不知是哪裏來的野種,誰知道他爹媽是什麼人呢。」
「沒爹沒媽,那可不就是野狗嗎,哈哈哈!」
阿飛站在原地沒動,整張臉隱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能聽見拳頭被捏緊發出輕微的「咯咯」聲響。
過了許久,直到那兩人從假山後離去,他才平復了情緒重新回到宴會上。
但一個孩子的偽裝又怎麼瞞得過場上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不說與他最親近的凝光,就是不遠處幾位一直關注着他的,也發現了他臉色有些不對勁。
凝光關切問道:「剛才發生什麼事了嗎?」
阿飛沉默着,肚子裏有許多話想一股腦倒出來,但他最終還是選擇說道:「沒什麼。」
凝光的眼神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洞察一切的目光看得小少年禁不住低下頭去。
見他不說,她也不好繼續追問,溫軟白皙的手掌在他發頂輕輕撫過,注視着他的雙眼柔聲說道:「既然沒什麼事,就笑一個吧,所有人都看着呢。」
阿飛是個很聽話的孩子,他清楚知道這裏不是他耍脾氣的場合,更知道不能給她丟臉,不管心裏怎麼想,再次抬起頭時,他看上去已經和先前別無二致了。
歡鬧的晚宴終將結束,凝光帶着阿飛盡職盡責地送所有人依次離開。
初次亮相十分成功,看在凝光的面子上,大家本就願意高看阿飛一眼,更別說他自己表現也十分爭氣,完全沒有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該有的淘氣和好動,口齒清晰,應對得體,言之有物,除了稍嫌話少與冷淡,是個再合格不過的繼承人。
院中大量為宴會特意掛上去的燈籠被撤下,只留了少部分照明之用。喧鬧散去,一切又恢復了寂靜。
阿飛躺在床上,雙手做枕墊在腦後,雙眼直勾勾盯着黑漆漆的房梁,腦子裏沒有一絲睡意,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麼。
正在此時,門外侍女的敲門聲響起:「少主子,凝光大人請您過去一趟。」
這個時候?
阿飛一個挺身坐起,手下快速地穿衣梳頭,全程用了不到三分鐘,一收拾妥當,他拉開門飛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以為這麼晚了叫自己一定有什麼大事,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的阿飛,看着卧房裏一身寬鬆家居服悠閑看書的人,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凝光比他還驚訝:「慢慢來就是了,怎麼這樣急?」
阿飛緩緩在她對面坐下:「我怕你等着急了……」
凝光丟給他一塊手帕:「擦擦吧,當心着涼。」
在阿飛低頭擦着額頭上一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汗珠的時候,凝光突然開口問道:「還不打算對我說嗎?」
阿飛的動作一頓,他深深低着頭,擦汗的手慢慢放下,凝光耐心等着,又過了一會,她才聽到少年悶悶不樂的聲音從對面一點點響起。
聽完整件事情的經過,凝光靜靜看着心情不佳的小少年:「你認為,此事應當怎麼處理?」
阿飛抬頭茫然望來,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竟有些回答不上來。
凝光循循善誘地繼續說道:「別忘了你的身份,你不是任人欺凌的孤兒,你是群玉閣未來的主人,你是我凝光的弟弟,你有權對那兩個不敬之人做出懲罰。」
對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他跟過去已然不一樣,他除了是阿飛,還是這裏的小主人,不過兩個背後說人的下人,他不用抬手就能把他們捏死。
可是,真的要那麼做嗎?那兩人的罪過似乎也沒有大到那一步,懲罰得輕了,他心底又意難平,總覺得會不甘心。
見他一時半會想不出答案,凝光又笑着道:「那麼
,就把這件事當做你公開身份后的第一樁考驗吧,明天一早,我要聽到你交上來的答卷。」
阿飛點頭應好。
看着那張初顯英俊的稚嫩臉龐,凝光在心底嘆了口氣,語氣也隨之放得輕軟:「這樣的事以後還會發生許多。」
「我知道。」阿飛垂眼看着桌子邊角處凹進去的花紋,「除了言語上的不恭,他們說的也是事實。」
凝光笑着在他眉心點了點:「其他人怎麼想的不重要,在我看來,這不過是無能之輩的狺狺狂吠罷了。看不慣你卻干不掉你,只能捏着鼻子在你手下討生活,這種感覺,不是讓人渾身暢快嗎?」
阿飛被她說得彎了彎唇角,然而笑容僅是一閃而逝,轉眼間,他又變成了沉默寂靜的樣子。
凝光又說道:「若是介意,就努力做出點成績來,證明給所有人看,你不是只佔着身份的便宜,才得來了群玉閣繼承人這個位置。」
不錯,阿飛於經商一途資質平平,但他赤誠,堅定,無畏,坦蕩,武功高強,能輕易辨別善惡,又有着容易讓身邊親近的人信服的特質,只要尋到合適的人才輔助,執掌一個群玉閣不是什麼大問題。
阿飛突然問道:「你當初,為什麼會收養我?」
凝光看着他淡淡微笑:「因為你很聰明。」
阿飛不太確定地回問:「我?」
「沒錯,你是我見過的孩子裏稍有的聰明人。」凝光說道,「你遠比同齡人穩重,思想也成熟,看問題的核心比大部分人都准,所以我留你在身邊培養,總不會虧本的。」
阿飛頗有些無措地抿了抿唇,黑亮的眼睛不停閃爍着:「我沒有你說得這麼……」
羞澀之際,她曾經對荊無命的那句形容不期然竄入腦海里。
他的心情瞬間又跌到谷底,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脫口問出:「你曾經說過荊無命是流浪狗,那麼,無父無母的我在你眼裏,是不是連他都不如?」
凝光忍住臉上的驚詫,她倒是沒想到,這孩子心思比她想得還要敏感,一句玩笑般的戲言竟讓他代入自己身上,記到現在。
不過也是,他這般身世的孩子,想得總是比別人多一些,這也不怪他。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雖然還算喜歡那些貓貓狗狗的,但你可曾見過,我將哪只小狗帶在身邊,親自教他那麼多那麼多知識嗎?」
阿飛懵懵地搖搖頭,隨後,他的腦門上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下,凝光收回手指,冷笑一聲,說道:「若你是只流浪狗還罷了,我只需扔給你幾塊骨頭,就能哄得你一輩子聽我的話,但你是嗎?」
「我找了最好的師父教你武藝,又請了當地名儒給你這個大字都不認得幾個的小子當夫子,晚上犧牲自己的時間,帶着你學習一切能用得到的東西。我給你華服美食,給你尊貴的身份,還將上萬利潤的生意拿來給你練手,你倒是說說,我對一隻流浪狗,用得着這麼上心嗎?」
阿飛早就聽得滿臉愧色,不說還沒注意,這麼一說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得到的竟有這麼多了。
他滿臉不安地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該那樣想你。」
凝光也沒真的生氣,只是做個樣子給他看,徹底將他這個念頭打消,免得他以後再想起來這事又一個人悶着不開心。
她故作冷淡地板著臉,不咸不淡說了句:「夜深了,你先回去歇着吧,記得我說的話,如何處置那兩人,明早給我個定論。」
阿飛心裏更為不安,他有心想再說幾句,但看着她的臉色,終究還是不敢再有違逆,只能惴惴不安地緩緩離去。
是他不好,他不該忘了她對自己的諸多好意,只記着那句對外人的說辭。好與不好他能感覺得到,如果不是把自己當成了值得信賴的親人,她又何必在自己
身上耗費那麼多心血?
或許,正是因為懷有強烈的情感,他才希望她對自己的感情也是毫不摻假的,就如同他一般。
燃着燈火的卧房裏,凝光低頭看着手中的書本,心思卻已經飄去了很遠。
她剛才的話其實有一部分隱瞞,她從沒把阿飛當做流浪狗,但在起初,她的確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有用的養了不虧本的棋子而已。
對他的額外照顧,僅是看在他可憐的身世,以及年紀帶來的便利上,若非如此,她又怎會將他帶在身邊學習,從而一天天地培養出感情來。
少年人總是嚮往一成不變的純粹到極致的情感,親情,愛情,友情皆是如此,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轉變總是需要一些時間或契機,又哪裏是從一開始就如他期望的那般的。
有些事沒必要說破,她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說出來沒得讓人徒增煩惱。
第二天一早,凝光將群玉閣內所有護衛和男僕召集在一起,讓他們挨個說出昨晚在哪,阿飛在旁邊凝神聽着。
直到所有人都說完后,阿飛指着其中兩人,肯定地說道:「是他們。」
兩個男僕起先感到莫名,隨即似是想到什麼,臉上閃過一陣慌亂。
凝光並不問他們,也不準備讓他們將昨晚的話再講一遍,直接看向阿飛,道:「所以,你的決定是?」
阿飛看着兩個額頭上逐漸沁出冷汗的男僕,一字一句清晰說道:「刁奴欺主,口吐狂言,對上不恭,各打二十鞭,逐出群玉閣,以儆效尤。」
不理會兩人哭爹喊娘的喊冤,凝光笑着撫掌:「就按你說的辦,監督行刑的事也交給你,記得讓所有下人前去旁觀,務必讓這些心懷鬼祟的人知曉,背地裏對主人不恭敬的貪婪之人,會有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