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 184 章
凝光去看他的時候,荊無命已經恢復了清醒,人也收拾妥當,換了身乾淨的衣裳,颳了鬍鬚梳了頭髮,雖然面頰消瘦憔悴,但只看那雙死灰色的冷漠雙眼中偶爾閃過的一抹精光,就知道他依然是這世上最頂尖的劍客之一。
只是凝光卻有些費解,僅僅半年時間,荊無命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消沉晦暗的面容上有着難以掩飾的灰敗,就像是條被主人拋棄的喪家之犬,完全喪失了生活的方向。
難道上官金虹的死對他的打擊就這樣大?
想起曾經收到的情報,凝光對兩人之間的關係有了些許定論。
她走上前去,在荊無命平靜到沒有任何情緒的注視中,緩緩露出一個略帶着疏離又不失禮貌的溫柔微笑:「又見面了,還記得我嗎?」
荊無命面無表情地冷聲道:「群玉閣閣主凝光。」
「你醉酒倒在路邊,我的手下碰上了就將你帶回來。」凝光溫聲笑道,「如何,身體可還有礙?」
荊無命並不為她刻意示好的溫言軟語所動,他的眼睛像兩顆冷冰冰的毫無機質的石頭,口中說出的話並不他的眼神溫軟幾分。
「你有什麼目的?」
凝光輕輕抬眉,雙眼微睜,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驚訝表情:「閣下誤會了,哪怕今日遇見的只是一個普通百姓,在那種境況下,我也不會對他置之不理,何況你我並不算陌生人。」
荊無命定定看着她許久,從他臉上沒有半分感情的神色里,凝光完全無法判斷,他對自己的戒備是否稍微溶解一二?
不過她深知此事急不來,以對方對上官金虹的忠誠程度,想要獲得他的投誠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只當順手為之,能降服這把名劍自然好,不能也沒什麼損失。
荊無命面無表情說道:「我們當然不算陌生人,我們甚至算得上敵人。」
凝光莞爾失笑:「生意場上哪有一輩子的仇人,群玉閣過去與金錢幫的確有過相爭,但那都是利益相關,又不是攸關性命的生死大仇,想來閣下也不會再計較那些恩怨了,是不是?」
或許是想起金錢幫倒台時,群玉閣沒有趁火打劫的舉動,荊無命的神情稍微緩和了一點,若不是凝光一直暗中觀察着他,還真發現不了這點細微的區別。
他垂下眼皮看着地面,硬邦邦地說了一句:「多謝。」
凝光勾了勾唇角:「你再歇歇吧,我還有事,先失陪了。」
等人走後,房子裏只剩自己一人時,荊無命這才意識到,他剛才竟然忘了說要離開的事。他皺了皺眉,心裏升起淺淺的煩躁,一時又覺得麻煩。
算了,畢竟是對自己有恩的人,不好就這麼不告而別,還是等下次見了說一聲再走。
這一等就等到了三天後。
看着眼前難掩一身鋒芒的男人,凝光對他的興趣不由更強烈了幾分。他曾經是上官金虹最得力的心腹,也是當世知名的劍客之一,整個人卻極其低調,似乎除了聽從上官金虹的命令,人生沒有其他有意義的事可做。
他有屬於頂尖劍客的帶着血色鋒銳的一面,也有屬於一個抹去了自我意志,只知道聽主人命令行事的忠朴的沉默冷寂的一面,後者在他身上還沒有完全褪去,因此整個人的氣質看上去便隱隱間多了些矛盾與不可調和感。
凝光放下手中的筆,笑着邀請他坐下,看到對方一動不動站得像棵松樹一樣筆挺,她便也不再強求:「看樣子,你的身體已經大好了。」
荊無命淡聲回答:「本就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優雅動人的白髮女子輕輕蹙了蹙眉,緋紅色眼波輕轉,似是對他的話有些不認同。她向他投來輕輕一瞥,掀起一片旖旎艷麗的波瀾,眼中似有責備,就像在說,怎麼可
以拿自己的身體這樣不當回事?
荊無命面無表情,眼神都沒有波動一下,只是接着道:「叨擾多日,不便久留,請恕在下先行告辭。」
凝光看了他兩眼,口中輕嘆着問道:「荊少俠這半年來,過得似乎不太好……一直沒有過問,你如今在哪討生活,可有什麼好的去處?」
荊無命冷冷說道:「這不關你的事。」
儘管對方表現得這麼人畜無害了,荊無命依舊放不下對她的警惕和戒備,能在金錢幫風頭正盛的時候扣下幫主兒子當人質勒索錢財的人,能是表面上看到的這幅模樣嗎?他可不信她問這話,真的是出於好心,或是對自己的憐憫。
凝光毫不為他的話動氣,聽了也只是好脾氣地笑着搖搖頭:「你誤會了,我只是好奇而已,不過你既然不想說,我也不多問了。」
說著,她以眼神示意身旁侍女奉上一個包裹,荊無命沒有去接,反而皺起濃黑的長眉不解地看過去,凝光淺淺笑道:「閣下既然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就不留你了。這裏面是些路上用得到的行李和盤纏,還請閣下務必收下,不值什麼錢,一點小小心意,還望閣下切勿拒絕。」
荊無命想了想,自己身上僅剩的一點錢都拿去買酒了,上路的確是個問題。雖然對他這種級別的高手來說,來錢的路子很多,但路子正的需要一定的時間,歪門邪道的他又不屑去做,對方這一手,倒是無意中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也不多忸怩,接過後大方道了聲謝,凝光再次溫聲笑道:「相逢即是有緣,遇到了便是朋友。若是以後有無法面對的難題,閣下盡可來群玉閣尋求幫助,只要我在一日,這裏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荊無命的心裏突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像是於寂靜無垠的苦海中滲入一點微微的甘,沁人的暖,雖然不足以改變生活的本質,但多少慰藉了些他的傷痛與寂寞。
他再次深深看了眼笑意盈盈的佳人,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去,凝光讓阿飛出去送送他,阿飛聽了立刻起身小跑幾步,追上前面高瘦挺拔的身影,一大一小並肩走在一處,不同的背影莫名地透露出相似的氣息。
凝光看着她的背影,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地小口小看抿着,談不上失望,畢竟這是早就設想過的結局之一,成了就是意外之喜,不成也沒什麼的。
此時,從屏風後面轉出一道身影,他信步走到另一側椅子上坐下,挑眉笑着調侃道:「閣主說了這麼多,對方似乎半點不為所動呢。」
早在李尋歡來找她,說有要事請她幫忙,話還沒開口,就有下人稟告荊無命來訪,她擔心人一多談話的效果可能要大打折扣,就讓李尋歡先躲在屏風後面,因此,前面發生的這一幕,他一字不落地聽了個遍。
凝光不以為意:「荊無命對上官金虹可不僅僅是屬下對主人的忠誠,這樣濃厚的感情,只能等時間慢慢將它消磨,短期內旁人是無法插手的,我也不例外。」
頓了頓,她又說道:「成與不成,且看來日吧。至少他以後若是有了重新擇主的念頭,我也算正式進入他考慮的範圍之內了。」
李尋歡認真點頭:「不錯,多個朋友總比多個仇人強。」
下一瞬,他突然睜大了雙眼,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說荊無命對上官金虹……?」
凝光嗯了一聲:「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他們二人之間的相處時間,遠比上官金虹與自己兒子要多得多,這個過程中若是發生了什麼,不足為奇。」
李尋歡一臉震撼,眼睛裏似乎有什麼在轉圈圈,新世界的大門在眼前打開。這種事從古至今都有,一點不奇怪,他震驚的並不是事件的本身,而是身處事件中的兩位主人公。不管再看多少遍,他們也不像跟龍陽斷袖有一點點關係的人啊?!
他咽了咽口水,十分艱難地問道:「上官金虹……他竟也願意?」
凝光莫名看着他:「願意什麼?」
李尋歡突然就有些怪她的不上道,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讓他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衝進最機要的書房裏,將與上官金虹和荊無命有關的情報一次看個夠。
「上官金虹知道荊無命對自己報有那種感情嗎?」李尋歡緊緊盯着她,不願放過她臉上任何一處表情或細節,「上官金虹女人不知有過多少個,荊無命的應該也不少,二人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嗜好……」
凝光起初聽着他這話總覺得怪怪的,腦子再稍微一轉,就什麼都明白了。
她無語扶額,臉上完美無缺的優雅儀態瞬間被破壞:「我說的意思是,荊無命一直將上官金虹當成父親看待,並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或許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但他所做的許多事,都是下意識里想獲得對方的肯定,只可惜……」
只可惜,他拿上官金虹當最崇敬的父親看待,試圖從他那裏獲取一絲絲極其吝嗇的溫暖,上官金虹卻只當自己養了條聽話又好用的狗。
李尋歡尷尬地以手覆面,他頓時覺得椅子上像是長刺了一樣再也坐不住,恨不得腳底抹油立刻桃之夭夭,趕快離開這個丟人現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