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案3隊

一. 大案3隊

“大案三隊,那應該是專門辦大案要案的吧?”飯桌上一位發小兒的頭腦顯然已經被精釀啤酒里富含的12度酒精所侵襲,有一搭無一搭地問着。

“你這不廢話嗎。”那位編輯朋友打斷了對方,只是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對於舌頭的控制也沒有先前那麼自如。“太沒水平,趕緊把杯中酒幹了。”

我只是坐在位子上,看着其他人鬧成一團。服務員敲門進來,送上剛加的一打啤酒,因為是才從冰箱裏取出的,每隻鐵罐上都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珠,我抓起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聽啤酒,握在手裏感覺又涼又滑,彷彿攥着的是一條冷血的毒蛇。我突然覺得這個比喻非常形象,在故事裏,亞當和夏娃便是受到了毒蛇的蠱惑,擅自吞下智慧果,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在裸奔;而現在的我也因為“師傅”的案子自願脫下了警服,何嘗不算是“裸辭”。總有人願意站在上帝視角替人類感到惋惜,認為無知但無慮地生活在伊甸園算得上是一種幸福。如果問我的看法,我是不敢苟同的,尤其是在經歷了一系列離奇事件之後,我越發覺得,殘酷的真相遠比安逸的生活要更有意義,因為人類學會直立行走其實就是一次又一次防止自己跌倒的過程。也正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我才義無反顧地離開了編製,準備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但總覺得還差了點什麼,也許需要我吃上一口能夠看穿世間真相的智慧之果?於是我放下啤酒,隨手用塑料小叉紮起果盤中的一片水果,送到嘴裏。我猜老闆採購的是棲霞蘋果,果皮光滑,果色端正,吃在嘴裏脆脆的,都是酸甜的汁水。清爽的口感竟讓我的酒勁退去了一些,想法也變得多起來。

嗓子眼傳來一陣痒痒的感覺,我便嗽了嗽。

一秒鐘前還亂鬨哄的包廂里,瞬間就安靜下來,彷彿被人按下了暫停鍵,圓桌一周多少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向我。

“哎哎,都注意了啊,趙大偵探要發話了。”

一旦有人率先打破了這份沉默,其他人便會隨聲附和。

“趕緊給我們說說,越離奇、越重口越好。Ilike。”

“對對,前一陣聽說有個流竄的殺人狂,你知道不?”

“那個誰,把包間門鎖上,別讓服務員進來,這事兒不能外傳。”

“老實交代,不然哥兒幾個家法伺候,給你抻抻筋,拿拿龍。”

好了,如果現在我說自己不過是被果汁嗆到咳嗽,斷然也沒有人會相信了。我有些哭笑不得:大半輩子的時間都在“嚴格執法熱情服務”,沒想到今天要被“嚴刑逼供”的竟是我自己。

轉念又想,氣氛都已經烘托到這了,我要是再推辭,於理,可以解釋得通;於情,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沒辦法,男人至死好面子。

“得嘞,哥兒幾個也別拿我開涮了。”我邊說,邊把面前的玻璃杯斟滿,為了體現誠意,我甚至使出了“杯壁下流”的看家本領,倒出的啤酒沒有泛起多少泡沫,澄黃又有些渾濁的液體幾乎突出杯沿,又被張力所約束,好歹沒有溢出來。

然後我小心翼翼地把酒杯端起來,沒有立刻喝掉,而是停在半空中,繼續說道:“既然大家強烈要求,我要是還矜持,就有點太不給面兒了,是不是。那我就隨便講講,大家權當聽個熱鬧。不過事先說好,我有三句話,誰聽明白了就自覺舉杯。”我頓了頓,左手豎起食指,“第一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懂了。”編輯朋友脫口而出,隨即把自己杯子裏的啤酒喝了個底朝天。

“啥意思這是?”旁邊有人不明就裏。

“還拽上文了,這是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太虛幻境的對聯,我天天紙海泛舟能被你拿住?開玩樂。”編輯朋友又對其他人解釋道,“隱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點是樹林。這廝的意思是……”他指了指我,“他要講的故事裏面,有真的,也有假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萬一哪天漏了出去,也可以說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你看我理解的對吧。”他瞟着我。

“知我者,王兄也。”我朝對方拱拱手,仰脖將酒喝乾。王大編輯說的也對,也不全對。我確實對故事有加工、有改造、有借鑒,但絕無瞎編。而且,這句話也是師傅跟我說的,我當時未解其中意,再讀已是中年人,現在也不好說理解了多少。

“這第二句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盼來早與來遲。”我沒有坐下,直接抄起桌上的半罐啤酒,給手裏的杯子倒滿,然後一飲而盡,動作行雲流水。

這次有幾個坐在對桌的朋友也跟着把酒喝乾。“你這句話好理解,網上不是都說:正義也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對吧?”

我心說,有空多讀書少上網。

事實上他們嘴裏的那句話原本是對低效率的法庭審判表示不滿,對遲來的正義的批評,卻被很多人誤解為正義終將到來,晚一些也沒關係。但是搞刑偵的人絕對不會說出這句話,因為命案必破是鐵律,讓正義不遲到是刑警的準則。

我實在懶得跟其他人解釋,因為我幾乎可以想像得到,他們一定會反駁:你看某某某案子到現在都沒破。

如果要我回答,我會說:善與惡,也許僅在一念之間,但做就是做了,出手必被捉,儘管刑事追訴是有期限的,但在特殊情況下可以延長,這也是刑偵檔案處設立的原因。偵緝工作百密一疏,也許有讓犯罪嫌疑人鑽了法網空子的時候,但筆錄、物證、資料、數據……所有事實不滅,終有一天,真相必將大白於天下。

這是我從調入刑偵檔案處第一天便抱着的信念,也是如今離開那裏的原因。

現在還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我打斷了內心的思緒,準備給自己倒上第三杯酒,卻發現鐵罐里已經空了,便從旋轉託盤上拿過一聽,拉環被掀開時發出“啪”的一聲。

“打住,打住。”沒想到坐在左手邊的朋友插話進來,“好嘛,你這哪是講故事啊,整個兒一語文考試,古文背得賊溜,井底下看書——顯擺你學問不淺呢。”其他人哄堂大笑。“能不能別老玩這些里格楞,來點實在的吧。”

我嘿嘿一笑,先給對方的杯里續上啤酒,又為自己倒滿,弓着身子和他的酒杯碰了碰。“小時候一塊兒玩,你就是我們這幫人的老大,今天還叫你一聲老大,咱倆走一個。”眼看雙方的杯子都見了底,便轉身朝向其他人,繼續道,“我看大家都有意見了,這第三句話就不玩虛的了,要搞咱們就搞個大的,接下來如果有誰能在我的故事講完之前,猜出背後的真相,那我自罰三杯;要是都講完了還沒人知道答案,那在坐的哥幾個每人喝一杯,如何?”我突然有種擔心,會不會有人看出我的計劃。

“噫,這個好,老夫很久沒有這種激動的感覺了。”有人打趣道。

“就這麼著,大傢伙給趙大偵探呱唧呱唧。”更多的人隨聲附和。

呱唧、呱唧、呱唧……

掌聲稀稀拉拉的。

我杵在原地,感覺自己就像是被迫營業的教具,以前在法醫學的專業課上有過一遭被老師叫上台,當眾表演防衛傷的經歷,就和現在的心情有些類似。

“曉安啊,你跟我過來吧。”一個低沉而附帶磁性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聲音不大,卻透着讓人無法反駁的威嚴。

“是,是。”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作答,僵硬地轉過身子之後,卻只能看到對方的背影,寬闊的肩膀撐起橄欖色的八九式警服,平整而得體。即便是在室內,他仍然戴着大檐帽,看得出是非常注意自己形象的人。他走路較快,袖口的兩條金線隨着手臂的擺動時隱時現,隨後一拐彎,消失在走廊盡頭的小屋子裏。

我跟到門口,卻不知道是該直接進去,還是像在學校里的要求一樣,在辦公室門口先要喊一聲“報告”。

“你在外面戳着幹什麼呢,想當咱局裏的形象大使嗎?回頭你問問小谷願不願意讓賢。”對方看出了我的尷尬,打趣道,又回到門口,拍拍我的後背,“趕緊進來吧,隨便點。”

我點點頭,心裏的包袱似乎被人掏出了一些。

“是不是有點失望?”我覺得自己已經被對方看得透透的了。“沒有熱烈歡迎?那幫人就那樣,事情多,壓力大,平時忙得抬不起頭,走對臉都懶得打招呼,案子破不了,脾氣也大得很,連我的面子也不給。”他攤攤手,呵呵笑起來,“你初來乍到的,別有什麼思想負擔,慢慢混熟了就習慣了。”

“政委,領導,我沒有別的想法。真的。”我連忙否認,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瞥向對方肩膀上的兩條杠和與之對應的警花。

“咱們這兒沒什麼領導不領導的,你就叫我老周吧。”對方不愧是搞政工的高手,立馬發現了我的關注點,用很隨意的動作脫下外套,隨手搭在皮椅靠背上。

“這……”我又猶豫了。

“沒什麼不行的。年輕人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別學官僚主義那一套。”他遞給我一杯水,我則擺了擺手。“你先坐這,等我一下。”說著,老周拿起書桌角落的電話機,撥了幾位數字,大約等了幾秒鐘的時間,他衝著話筒那頭髮話:“喂,老李回來了嗎?哦,哦,你讓他來下。對,現在吧。”

通話結束后,屋裏安靜下來,時間似乎都變慢了。老周為了緩解這個氣氛,又從桌上抓起一包中南海牌過濾嘴香煙,抽出兩根,遞給我其中之一。“我以前抽煙太多,肺不行了,家裏那位管得嚴,現在也就偶爾抽抽這種混合的,勁兒小,沒得烤煙好抽,不過也湊合了。”

我依舊是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抽。原因並非不會,實則我還是有些放不開。

“不抽?挺好,你這年紀輕輕的,正是好身體,不像隊裏那幫老煙囪……”

老周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門外的聲音打斷,有人問道:“老周,你找我?”

真是先聞其聲,后見其人。

來者身材不算高,至少沒有超過我這個一米八的個頭兒。如果用相貌平平來形容,對他都算是一種誇獎了。尖瘦的臉型加上小眼睛、窄鼻子,着實與電視上高偉正的警察形象相去甚遠,倒是地中海式的微禿髮型比較符合整天與犯罪分子鬥智的模樣。

基於職業習慣,我又極快地瞄了一眼他的衣着。淺色襯衫因為被洗的次數太多,有些褪色,領口處的汗漬多半已經浸入到纖維之中,怕是強效衣領凈也無可奈何。藏藍的休閑西褲在大腿的位置磨得有些起球,配上黑色金利來腰帶,再加上一雙運動鞋,頗有幾分鄉鎮企業家的風采。

好歹我家也算是一門三公安,從小見慣了父親一身商不商務、休不休閑的組裝打扮,知道作為偵查員,只要不出外勤,都喜歡穿得舒服一些。但眼前這個人的着裝,尤其在和老周一身正統的警服相比,就顯得過於隨便了。

“老李,進來,進來。”政委畢竟不是督查,自然不會過分關注別人穿什麼,他已經抽出的香煙這時倒是派上了用場,抬手遞了過去。對方也不客氣,接過之後將過濾嘴叼在嘴裏,直接從辦公桌上抓起一次性打火機,瞟了一眼老周,便先把火遞過去。

老周雙手捧作碗狀,護着火苗,等香煙着起來,他吸了一口,用很低的聲音問道:“外地剛回來?也不說先回去歇歇。人怎麼樣?”

那人回答得很簡潔。“摁了。”

“東西呢?”老周把煙吐出來,-更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起了。”對方只說了兩個字。

“好,好。”老周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這才推着他轉向我。“來,我給你介紹介紹。趙曉安,咱們警院的大學生,刑偵專業高材生,總評名列前茅,還拿過校運動會50米手槍的第……”

“第四名。”我連忙起身,補充道。

“離冠軍就差幾環。”老周接着介紹,“我記得自由搏擊還拿了個名次吧。你知道我費多大勁才從局裏要來的青年才俊,現在人我交給你了啊,給我帶個好苗子出來。”

我看老周一個勁兒往我臉上貼金,趕緊解釋:“領導您過獎了,我還有很多不足,來隊裏我要好好學習,重新改造。”

真是廳頂吊對聯——不像話,我心裏暗自罵自己,本想表示要在大案支隊這個大熔爐里好好鍛造,結果嘴瓢說成了改造,估計鬧了這麼個大笑話,不到下午就會傳遍全局了。

“小夥子還挺謙虛。”老周就像沒注意到我的尷尬一樣,接著說,“有這個態度就是好的,哎,上學教的都是書本上的東西,理論太多,還得結合實踐是不是。工作就是最好的學校,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三隊的一員了,確切地說,是市局刑偵總隊大案支隊三中隊,以後好好跟着李隊他們。哦,我忘了介紹一下了。”老周終於想起忘了什麼,“李燕北,大案三隊的隊長,在我們這幹了多少年的老刑警,立功獲獎無數,去年帶着三隊評上全局先進警務工作團體。接下來就看你的了。你好好乾,未來都是你們年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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