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有故事,你有酒嗎
現在想起來,整件事是從2018年的那個冬天開始的。
天氣預報中的大雪如約而至,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氣溫驟降到了零度以下,滴水凍成了冰凌,平日裏本就燈火闌珊的棚戶改造區被覆蓋上了一層白色,積雪掩藏了景物原來的模樣,讓周遭的一切都變了形,給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這時候真適合懷舊。我喃喃自語。
一陣寒風吹過,幾朵雪花從樹梢飄落,恰巧掉進脖領子裏,我不禁打了個冷顫,自覺裹緊了羽絨服。
我繼續朝着目的地走着。登山靴的防滑性能不錯,無懼地穿甲的路面。我開始慶幸自己昨晚翻箱倒櫃把它倆找出來是多麼正確的決定。鞋底踩在雪地和動土的聲音是不同的,但都很單調與乏味,它們撞擊到圍牆之後又反射回來,傳到耳朵里,踢踢踏踏,給人一種有很多人走來走去的錯覺。
這讓我想起了搬家之前的日子。那時候的人們都住在臨街的幾個筒子樓里。老BJ人很講究睦鄰友好,街里街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時間長了就發展成了一種介乎友情與親情之間的特殊關係。所以不管是誰,出門還是回家,只要在見到老人便一口一個大爺大媽的叫着,對方也欣然接受,熱情地招呼“吃了嗎”,你要是回答還沒吃,對方真的會把你拉到家裏再加副碗筷。但凡有點什麼新鮮事,更是全樓出動,像今天這種雪天,定是這樣一幅畫面:孩子們追跑打鬧,大人們拍照聊天,老人們扎堆聊天,講着幾十年前自己遇到過比這雪大的天氣云云。
只可惜,往日不再。
一紙拆遷公告讓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們各奔東西,留下來的人也並非懷念這裏的生活,不過是為了多要些補償款罷了。凡事一和錢掛鈎就免不了沾染市井氣。
好在當年的幾個”發小兒“還留下了聯繫方式,於是有了今天的聚會。
約在一家名為“人和魚鄉”的小飯館,地點是我選的,就在離棚改區一條街遠的路口。發小兒們早已天各一方,但我知道,只要說是以前住的筒子樓附近,他們總能找到的。
這家川菜小館裏只有一道拿手菜,那就是水煮魚。據說這裏的老闆曾在京城水煮魚圈子裏非常有名的一家連鎖餐廳里做到主廚的位置,掙夠了錢便自己出來創業。一般的菜品都是其他后廚製作,唯獨水煮魚,老闆是要親自掌勺的。再加上作為成都人,他深諳正宗四川菜的做法,品相俱佳的川椒在一般的飯館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罕物,一有機會他總能從家裏帶些土生土長的辣椒等原料過來,因此他做出的水煮魚特別地道,也吸引了不少老餮寧肯繞上半個三環也要親自來嘗。
一盆熱氣騰騰的魚端上飯桌,果然名不虛傳。那種獨特的浸着熱油的辣味就鑽進食客的鼻子裏。摻着杯中散發出的啤酒花的香氣,讓人胃口大開。
今天面對幾位鐵哥們兒,這頓酒自然是躲不過去的。
幾杯精釀啤酒下肚,大家的話也開始多了起來。
“像做你們這種工作,肯定能遇見新鮮事吧。解決得了的,還有解決不了的。況且你還有收集各種稀奇古怪故事的癖好,不如把這些東西都寫出來,自己也出本書什麼的。現在不是流行出書嘛。那些名人沒少找人捉刀。”一個在出版社當編輯的哥兒們向我建議。
“我看行,我們幫你起個頭……”一群人起鬨道。
“就我?還出書?平時寫個報告還折騰半宿睡不着覺呢。
最後發現抽的煙比寫的字還多,老婆一百八十個不樂意。”
“感情是個妻管嚴。”一群人繼續擠兌我。
“那怕什麼,不是有我呢。你寫個初稿,我來幫你潤色下,保准有人喜歡。什麼叫哥們兒,我這樣就是兩肋插刀。要是寫的不行,你插我兩刀。”他說著還掰開筷子比劃了一下。
“我?不行,不行不行……”我的頭搖得好像撥浪鼓一般,“有保密條例呢。”
“你這不都脫了那身衣服了嗎,而且權當是故事,你隨便編,還怕啥。你愛寫不寫。先把這杯喝了。”
“不過還真沒聽你說過那些故事,今天難得哥兒幾個都在這,就給我們講講,全當下酒菜了。”
凡事就怕有起鬨架秧子的。要不怎麼說三人成虎呢。
幹完一杯啤酒,酒精影響下的我也開始有些頭腦發熱了:“講講就講講,你們可都聽好了,出了這個門,別給我胡說八道去。”
“是,是。”一幫人把腦袋點得如同搗蒜一般。
我叫趙曉安,拂曉的曉,平安的安。
這個名字是我的爺爺給我起的。
聽老爺子說,我出生那年就異常,可惜不是什麼“天有異象,地有異動,必出高人”,卻趕上了數十年不遇的大雪。在東北有個詞叫“壓趴架”,其實形容得是豆角長勢好,把架子都壓壞了。而那天的大雪也趕得上“壓塌屋”的程度了。老爺子後來回憶,出門就看見大合作社的棚子真被大雪壓倒了。多虧出事的時間尚早,菜市場還沒開門,要不非把人捂底下不可。
天剛破曉家裏接到婦產醫院的通知,說我母親難產危急,讓家裏快去人,必須有家屬在現場簽字手術。恰巧我父親當時正在外地辦案,一時聯繫不上,爺爺只好帶上我叔叔趕往醫院。
還有更麻煩的。
時間往回倒上三四十年,BJ雖然是首都,但也還是個環路外就是一片片菜地的城市,入夜之後,普通公共汽車末班車時間一過,周圍便立刻安靜下來,那年月也沒有出租車,路上連小轎車都少見,自然無法和現在霓虹燈閃爍、夜生活豐富的現代化都市同日而語。於是爺爺和叔叔一出門,便抓了瞎——凌晨時分街上也不見個人影,婦產醫院離又遠,怕是撒丫子跑過去也來不及了。
人命關天,那是刻不容緩的事。
到這個關頭,人總會做出些不管不顧的事來。
正在兩個人記得團團轉的時候,剛好看見一輛夜班公共駛來。兩人如同看見救星,立馬站在馬路中央,任憑司機按喇叭晃大燈也不躲閃,硬生生把車攔了下來。
還沒等司機師傅開口,兩人便把我母親難產的事合盤托出。
一聽是這麼回事,司機師傅一拍大腿:“得嘞,今天這車我也不拉別人了。老先生您坐好,我直接奔醫院。”
瞧瞧那時人們的覺悟。
等趕公共汽車到達醫院以後,我爺爺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一面指揮我叔叔去繳費,一面自己以直系親公公的身份在通知書上鄭重簽下了名字。事實上醫院那邊也沒耽擱,早就把我母親推上了手術台。幾個小時之後,就見醫生從手術室裏面出來,第一句話就是:母子平安,是個男孩。
老爺子這才長舒一口氣,大呼萬幸,要是母子有個好歹,可怎麼向孩子他爹交代。
護士長說孩子出生要登記,叫什麼名字,我爺爺想了想說:“破曉出生,母子平安,就叫曉安吧。”
再說說我當警察,那事也可以說是祖傳的。
從民國初年那陣子算起,那時我爺爺也還是個毛頭小夥子,憑着身強力壯,腦子也活份,還認識幾個字,就想託人在當時的北平市公安局謀個差事。我爺爺的性格是不招災不惹禍,大志向沒有,大本事不會,在那年月的城市生活,就只能窮一輩子,但至少窮也要圖個安生。
好不容易七拼八湊了幾塊袁大頭送上去,再加上一包好禮,巡長總算點了頭,留下爺爺在他手下當個巡警。其實說白了就是個管閑事兒的。誰家的東西丟了,哪條街上出了“倒卧”,什麼地方鬧了蒼蠅都要管,,如果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平時就在街上宣傳防火防盜、注意衛生。
儘管掙得也是辛苦錢,但那年月當警察不得民心,街里街坊的當面和和氣氣,叫你“長官”、“老總”,你管了人家背後戳着脊梁骨便罵你是“臭腳巡”、“狗腿子”。不管怎麼說,好歹也是個每月幾個銀元差事,至少能養家餬口。逐漸還有了點自己的積蓄,於是娶了街坊的女兒,再後來就有了我的爸爸、叔叔和姑姑。
盧溝橋事變后,北平讓日偽給佔了去,我爺爺繼續留在所謂的“北平特別市警察局”里,搞什麼“治安強化”,更沒少被人指指點點。
老爺子很少提起那些歲月的事情,問起來也總是說:壞人也抓過,好人也抓過,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若是被父親追問得急了,老爺子一準兒定會說:“問那麼多幹什麼,什麼時候輪到你個小兔崽子審起我來了。”
要說爺爺也還有些血性。四二年第五次“治安強化”的時候,爺爺終究氣不過偵緝隊的橫行霸道,和隊長幹了起來,結果不僅被人打了一頓,還被扣了個“非法抗日”的帽子,那可是槍斃的罪過,於是被扔在牢裏等死,最後是我奶奶賣了嫁妝,又找遍親戚借錢,上下打點,才把人從死監里撈出來。我爺爺因此丟了飯碗,還落下來病根,幹不了體力活,只好靠做點小買賣養活我父親和姑姑。幸有一幫老街坊幫襯,也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那段動蕩時光。
我爺爺總覺得老舍筆下《我這一輩子》中的“我”就跟寫自己一樣,就是給被時局所拋棄的小人物,所以一看《我這一輩子》,我爺爺總免不了長吁短嘆一番。直到老人彌留之際,我姑姑問他有什麼要求,他還是說要看看《我這一輩子》。姑姑就拿出書給老人念,念着念着老人就走了。
接下來是我的父親。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和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一樣選擇了參軍。原本幹得默默無聞的父親卻因為身懷游泳的絕技,在一次“大練武”中一口氣遊了兩萬米,結果被前來觀摩的師長看上了,生拉硬拽干起了炮兵,給首長當警衛員。
六幾年,父親從部隊轉業到地方,還被安排當上一名人民警察。哦對,那時叫公安。
那時的警察局裏幾乎一水兒都是轉業軍人,更像個天南海北戰友大串連,大家戲稱“不在部隊,也和部隊差不多”。父親一直說,戰友之間的關係是最親的,因為你敢把自己的背後交給戰友,那才是過命的交情。那些時常來我家的“叔叔”、“大爺”們也沒少給我灌輸這種思想。
現在輪到說我自己了。在這種家庭環境的熏陶下,想不當警察都難。現在回想起來,我看過的第一本課外書就是父親書架上的《福爾摩斯探案集》,這似乎就預示了我的命運。
初中畢業后,我是在父親的“建議”下報考的警校。說是“建議”,實則是被父親架上考場的。為了這個,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最後父親撂下一句話:“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們一家子就是幹警察的命,這事聽我的,你少管。”“你就是軸!”母親一怒之下回了娘家。
雖然拗不過父親,不過我心裏還盤算着跟班裏的“對象”報考同一所高中呢。那時候警校搞提前招生,和中考的時間是錯開的,我便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你讓我考警察我就去考,不過要是人家看不上我,就不管我的事了吧。”至少我是這麼想的。要說面試的時候拚命表現自己的優勢並不容易,不過要想多“突出”一下自己的缺點不算困難。只是考官見慣了我這種“刺兒頭”,深諳對付之道,訣竅就是利用血氣方剛小年輕的求勝心和表現欲,什麼安排個互相看不上眼的對手,或者有位警花小姐姐在旁邊關注,在荷爾蒙的刺激之下,我竟莫名其妙拿了個第四名的成績。
幾年後,我順理成章地進入BJ警察學院深造,選擇的專業是偵查學,這也是出於父親的意願,多少有點子承父業的感覺。
畢業后,我也“理所當然”地進入了市局刑偵總隊大案三隊。
“等會兒。”剛才還聽得津津有味的朋友突然打斷我的敘述,一臉疑惑地問,“你不是在市局刑偵檔案處工作嗎?還在大案支隊干過?有這英雄史,沒聽你說起來過啊。”
其他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許多疑問,就好像在審視一個剛認識的人一樣。
有那麼一剎那,飯桌前靜得出奇,我似乎聽到了啤酒內氣泡散發和水煮魚中滾燙的油翻滾組合在一起的奇妙的聲音。
被朋友們這麼一問,也勾起了我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思緒,那正是我最不願意麵對的真相,是被我永遠隱藏在內心中最黑暗的角落裏的故事。也許,今天是該說出來的時候了。
我盯着眼前的啤酒杯,突然想起佛家的一句禪語:杯中是半滿的,還是半空的?於是一把將它抓起來,將其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我沒法回答這句富含哲理的問題,卻可以用實際行動解決它。
酒精的作用讓已經微醺的我有些頭腦發熱,我嗽了嗽嗓子,抬起手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將身子探到桌前,輕輕地說:“說來話長,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恐怕沒有人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