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白菜”燉“豆腐”
原來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李燕北。
在接到分配通知之前,我曾經讓父親幫忙打聽過局裏的安排,得知是分到三隊的時候,父親對我說:“總隊裏能人多,都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但是大家都挺認燕子李三的。”——“燕子李”這個綽號很好理解,而“三”是他從參加工作就一直在大案三隊的緣故。
“為啥?”我不明就裏。“他有啥厲害之處?”
“你個臭小子懂什麼。以後別把無知當個性,到了隊裏給我老實點。”父親臉色一變,又覺得不能太打擊我的信心,便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熙外大街爆炸案聽說過嗎?大學城投毒案,六十七次列車殺人碎屍案,五·二七銀行運鈔車搶劫案這些。”
“都是他破的?”我被震驚到了。
“那是全隊的功勞。記住,不是哪個人呈英雄。”父親並不願跟我說太多的細節,一部分原因是有些大案還沒有正式解密,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喜歡對外人講偵破的過程——號稱是怕被壞人學了去——即便我也是個警察,但在父親眼裏,只要不是他隊裏的同事,就全部都是外人。
儘管我沒有套出太多關於李燕北的信息,但至少從父親的態度上能夠得知此人絕不簡單,因此對於這次報到充滿了期待。
今天得以一睹真人,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但嘴上還要恭維。“李隊好,早就聽家父提起過您的大名。我是趙曉安,您叫我小趙或者小安就好。今後我就是三隊的人了。”
“你就是趙長志的兒子,歡迎歡迎。”李隊和我握了握手,我能感覺到他手掌發涼,而且異常粗糙。他的香煙依舊叼在嘴裏,所以說話有些含混。“那你跟我走吧。”然後他轉向政委。“老周,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好。”老周剛說完,有改變了主意,“你等會兒。”他拉着李隊耳語了幾句,我能猜到他倆說的事情肯定和我有關,可惜二人的聲音太小沒法聽清,只是李隊好像念叨了一句:“蹲蹲性。”
三隊的辦公室在靠近樓梯口,進進出出的人比較多,環境有些嘈雜。
我和李隊一路無話,直接來到他的位置,那是一片相對獨立的區域,漆成米黃色的三合板拼湊出一個簡易辦公桌,都是那個年代家庭常見的傢具樣式。雜亂的文件鋪在桌面的玻璃板上,下面還壓着一些照片和工作規定等。桌子中間一字排開的三個抽屜,以及兩側作為桌腿的是兩個柜子,全部都上着鎖。一把黑色皮面電鍍摺疊椅靠近後面的金屬檔案櫃,我猜裏面應該還有個密碼保險箱,我曾經在父親工作的地方見過幾乎一模一樣的陳設,所以感覺非常熟悉,甚至有些親切。
可惜人給我的感覺比傢具還冷冰冰的。
李隊的煙抽完了,他在散着各種文件的桌上扒拉了半天,才從一張報紙下面找到一個用八寶粥罐做成的煙灰缸,煙屁多得插在裏面可以屹立不倒。
我覺得,他似乎把我給忘了。
“李隊……”我的聲音很小。
“哦,小安是吧。”他抬起頭,卻不是看我,而是朝着另一個方向喊,“老夏,你來下。”
“來了,來了來了,”人未到聲先至。然後才是一位頭髮里裹着不少銀絲的中年人快步走過來。
“老夏,我介紹下,這是新來的趙曉安,以後就是你來帶他了。”李隊不像老周,沒有介紹我的履歷或者在學校的先進事迹,倒也省了我自己再謙虛一下的過程。
“小趙,是吧,我是夏立軍,以後你叫我老夏就行。”老夏為人要熱情得多,雙手跟我握了又握,他的手大而溫熱,雖然也有不少老繭,卻不像李隊的手那麼粗糙。
“師傅。以後我跟您好好學習。”我想敬個禮,手被老夏扒拉下來。我知道刑偵隊有“從警引路人”這個機制,新人進來,總會有資歷深厚、業務熟練的老警察傳幫帶,這種師徒制能讓新人快速適應環境。
“走了,走了。”老夏對我說,又似乎是給李隊聽的。見對方沒什麼反應,他招招手讓我跟上。
我感覺李隊像座大山,頂上還有一片黑壓壓的烏雲,讓人看見就覺得壓抑,不想靠近。現在背對着他離開,就有了一種下山一樣如釋重負的輕鬆。
“以後你就坐這兒了,我對桌。”我的位置並沒有距離李隊多遠,事實上,整個三隊的工位都在他的威力輻射範圍之下,讓我有種頭上懸着達摩克利斯之劍的感覺。
“師傅。”
“叫我老夏吧。”
“夏師傅。”
“算了,你愛怎麼叫怎麼叫吧。”老夏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眯眯的,激起眼角皺紋不少,額頭上的抬頭紋更多。方臉從鬢角到下巴滋出沒刮乾淨的連毛胡,一身橄欖色夏季警服,顯出他的皮膚黝黑,他看起來50多歲的樣子,在刑偵這個行當里絕對算得上是老資格,所以在之後的某個時間,我向父親問起是否知道這個人。父親的反應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向來脾氣很直的他,猶豫了半天,只說了三句話:
“三隊的夏立軍,他還在呢?”
“對。”
“他身體還好嗎,腿還有點瘸?”
“嗯。”
“看來燕子李三是有意栽培你,你小子好好跟他學。”
“好。”
談話便結束了。至於老夏的事迹,我是機緣巧合下才知道的,那便是后話了。
“第一次見到咱們李隊的人啊,都覺得他不好接觸。”老夏邊說,邊幫我把辦公桌上的紙張摞成一摞。“你跟他久了啊,就知道他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夏把摞好的紙戳齊。“我告訴你,這豆腐心可不是一般的南豆腐,李隊那是凍豆腐,而且必須是三九天在外面擱了十天半個月的,又冷又硬。”
我終於沒忍住,樂出聲來。“那可咋好?”
“要是跟着李隊混啊,你就得當個大白菜。”老夏又說,“冬儲大白菜你知道吧,那是凍豆腐的絕配。倆擱在一起要慢慢的燉,慢慢的熬,不能急,待時間長了,凍豆腐就化了,就軟了,白菜也進味了,那才是一鍋好菜。”
我細細品着老夏說的每個字,覺得對面站着的簡直是一位哲學大師。
“我說大劉!”老夏突然朝我身後嚷嚷。
“怎麼的,夏師傅。”一個腦袋從我旁邊冒出來。
“你小子別跟我這兒遞葛。”老夏把手裏的紙張拍得啪啪作響,佯裝生氣,“趕緊把你這些破玩意兒拿走,從今兒個開始啊,這桌子就是小趙的了。你別老佔着茅坑不拉屎,自己個兒的東西收好了,再佔用公物小心我周會上打你的報告。”
“是,是。”那位被他稱作大劉的年輕人裝模作樣地敬了個禮,又換上一副嬉皮笑臉,道,“我這不是給小谷修電腦呢嗎,臨時放一下。”
老夏嘿嘿一笑,照着大劉後腦勺就給了一巴掌。“你小子能騙過我的法眼,再修練幾年吧,我告訴你,我辦的案子比你吃的飯都多。你自己看看,這紙上的日期是哪天,今天幾號?你小子修時光機呢?”
大劉眼看事情敗露,趕緊拱手。“今天栽在夏師傅手裏,鄙人佩服。”
老夏又想勺大劉一下,不過這次對方有了準備,一縮腦袋躲開了。隨後,他站在我旁邊,用我把老夏隔開。“我叫劉超,他們都叫我大劉,不過我更喜歡別人叫我超人。”
“我叫趙曉安,今天第一天報道。”我倆握了握手。
“知道,剛聽政委說過了。新人來了由領導帶着走一圈是咱隊的傳統。”大劉扶了扶鼻子上的黑框眼鏡,“我也是警院畢業的,比你早三年,學網安的。”
“那是師哥啊。”能在這裏遇到校友,儘管專業不同,也從未接觸過,但我還是有種老鄉見老鄉的感覺。“不過學這個的不是都分到科信部門去了嗎,師哥怎麼來了這兒?”
大劉看出了我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板寸髮型。“這不是要搞金盾工程嗎,科技強警,上面說得加快基層信息化建設,我就給分到三隊了。”
“所以就在這修電腦。”我脫口而出,才覺得不妥。
大劉攤攤手。
“大劉,七·二二那案子的監控剪出來了沒有?”李隊的吼聲在狹小的辦公室里炸開。
大劉身子一激靈,立刻答道:“都弄好了。”
“跟我去多媒體。”
大劉朝我擠出一絲苦笑。“安師弟,咱後會有期。”他沖我抱拳,一溜煙地跑了。
說實話,方才李隊那一嗓子把我驚得夠嗆,想到未來的某一天,我也可能跟這位“三九天凍豆腐”的領導共事,總覺得有一點兒肝顫,對於自己能不能做好一顆能和他處到一個鍋里的“大白菜”沒什麼信心。
老夏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拉回來。
“師傅,接下來應該幹什麼?”
“本來啊,按照規矩,應該先帶你去榮譽牆看看,開開眼。”老夏咂了一口玻璃罐子裏的茶水——那其實就是一個非常常見的水果罐頭,刷乾淨之後當做了水杯,為了防止燙手,瓶身還包着由塑料繩勾出的杯套——因為茶葉放得有點多,他把喝到嘴裏的碎末吐回到瓶子裏。“不過呢,現在有個要緊的案子,你跟我去一趟。頭回出現場,你可別麻爪兒。”
有案子。我一聽就來了精神,沒想到上班第一天就能見見真章,這可比上學時候光聽老師照本宣科刺激多了。要知道和我住同一個宿舍的哥們兒,有的還在埋頭整理筆錄,我這經歷,等聚會的時候講出來能羨慕死那幫人。
“那我必須是耗子掀門帘,露一小手啊。”我現在有了開玩笑的心境,“師傅您就請好吧。”
“得嘞,你別給我裹亂,我就阿彌陀佛嘞。”老夏把大檐帽往腦袋上一扣,就準備往外走。
我沒有立馬跟上去,而是戳在原地問了句:“師傅,就這麼去嗎?這個呢?”我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八”的形狀,意思是要不要帶槍。
槍,始終是我當刑警的一種情結。也許它最初就源自父親偶爾帶回家的神秘手包,在某個放學的午後,我回到筒子樓的家裏,打開屋門,穿過窗影斑駁的客廳,在轉進自己的房間之前,總能在父母的卧室擺着的一張三合板做成的書桌上見到這個手包。黑色的皮面因為長期使用被磨得有些發亮,提手的位置曾經斷過,後來用黑色的線重新縫好,而金色的拉鏈彷彿是一種誘惑,讓我總有一種衝過去把它拉開,看看裏面究竟裝着什麼秘密的衝動。只是每到此時,父親都會適時出現,然後一邊念叨着“回家了就趕快去寫作業”,一邊把房門關上,將我和手包徹底隔絕開。
人的心理有時候真的很奇怪,就像我在上犯罪心理學課程的時候,老師講過的禁果效應,阻止的結果往往會引發更為強烈的好奇,一部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行為正是源於此。
當然,我絕對是老師口中的“老實孩子”,所以絕對沒有因此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但這種渴望的感覺卻一直保留了下來,並隨着年齡的成長反而愈發強烈。
大學裏的射擊是我最喜歡的一門課程,但那畢竟是在教官的監督下嚴格進行的,而我一直在等待一個實戰的機會,就像今天。
想到這裏我不禁竊喜。
反倒是老夏看到我的模樣有些莫名其妙。“要這玩意兒幹啥?”他學着我的手勢,“找個貓用不着這個。”
“找貓?”王大編輯把眼鏡摘下來,揉了揉眼眶,又重新戴回去,好像這樣能讓自己聽得更清楚一樣。
“哦,我懂了。”旁邊的人插話道,“一定是黑話對不對,就跟說警察是‘雷子’一樣,這‘貓’一定是躲着藏着的意思,不是有‘貓冬’這個說法嘛。或者是代表什麼壞人,比如黑社會,往身上紋了個貓,你就說我猜的對不對吧。”
我站起身來,從桌上的啤酒罐中撿了一個沒有打開的,放在那人杯子旁邊。“這貓,是真貓,養了十幾年的大花貓,好看得很。按規矩,猜錯的自罰一杯啊。酒我就不幫你倒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吧。”
“真是找貓?不可能吧。”其他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那你們聽我把故事講完啊。”其實,我那時聽到老夏的安排時,比起這幫哥們兒的吃驚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我還是太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