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甲子之約
錢楓對於兒子能夠取得勝利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喜,似乎他早就已經料到結局。
燭光下,臉上的神情很平靜,但緊鎖的眉頭又在訴說著他內心的不安。
此刻的他看着案牘上墨班前些日子呈送上來的竹簡,一時間煩悶不已,轉頭間又看到火苗微微竄起,不由得陷入沉思,往日的回憶也逐漸浮上心頭,而令他不安的原因還要從十二年前的“魏殤之役”說起。
漆黑的深夜籠罩在穎水河兩岸,不遠處的點點星火映襯出一個顫顫巍巍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到河邊,手中的劍鞘緩緩落下緊緊地插入潮濕的泥土中。
他背靠劍鞘癱坐在地上,看着一汪清水倒映出一張面容憔悴的臉,一陣苦笑,輕輕甩了甩手上還在往下流淌的血滴,搖了搖頭嘆息。“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就在他清理自己臉上的血污和泥漿時,穎水河對面一個站立許久的身影出現在水面上,他當即警覺起來,手中緊握佩劍,中氣十足地大喊。“來者何人?!”
那人蒙面,一身黑衣並未回應,雙手抱在胸前,只是冷笑一聲。“錢楓,想不到今日你會折戟沉沙。”
若不是火光在水面上倒映出的影子,錢楓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河對岸的蒙面人,錢楓強撐着身體,眼睛死死地定那蒙面人,手中佩劍的殺招隨時準備對蠢蠢欲動的蒙面人以致命一擊。
但蒙面人並未對他發起攻擊,反倒是大手一揮將一個包袱扔給了他,厚實的蒙布閃爍着幽藍的光。
錢楓緩緩打開包袱,一顆沾滿血污的頭顱滾了出來,切口處還在不停地往外滲着血,他定睛一看是墨班父親的頭顱,怒火中燒的他剛想發作,背上的傷口頓時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感,他哼唧一聲,收住從腰間了拔出的長劍。
“你為什麼不繼續打開包裹呢?”
錢楓大抵已經知道了那發出幽幽藍光的方形盒子是什麼,緩緩收起包裹的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河對岸的蒙面人,矛盾的心情令他躊躇不已。“不知少俠因何將墨家的天乩盒拱手相讓於我?”
那蒙面人緩緩說道:“此等神物乃天道打造,尋常人不可能將其解開。既然你是楚墨巨子,將天乩盒給你再合適不過,待到你解開這方盒之時,我便再和你相見。”
“若是我不答應呢?”
“那楚墨的巨子和楚墨也將消失!”
“你……!哼,我墨家人才濟濟,豈能容你放肆?!”
錢楓把頭扭到一邊,話音剛落,便拔劍想要給蒙面人致命一擊。
就在錢楓即將動手的時候,蒙面人的眼中閃爍着幽綠的光,似乎要將眼前的一切洞穿,而後十分輕鬆地說道:“你,就不要白費力氣了,現在的你腹背受挫,元氣大傷,還想拔劍給我致命一擊?真是可笑!”
錢楓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恐懼的神情,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死死盯着蒙面人並不願意屈服,但很快他那不屈的眼神便失去了光,頹喪地低下了頭。
是的,他想到了遠在楚地故鄉的妻兒還有一眾楚墨的弟子,他不能因為自己所謂的面子而讓整個楚墨為自己陪葬。雙手接過還在滴血的天乩盒,向蒙面人傳達了自己屈服的神情。
蒙面人倏忽間飛身來到錢楓的面前,嚴重的瞳仁發出幽藍的餘光,錢楓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幽藍的餘光,想要看到那蒙面人的面容,可眼神中漸漸地只剩下絕望,不安和恐懼愈發的強烈。
待到蒙面人消失在茫茫林海中后,前鋒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獃獃地望着天乩盒,大腦一片空白的他時而痴笑時而大吼,蒙面人眼中的藍光超出了他的認知,儘管曾經的他聽到過自己的師父也就是上一任巨子曾經說過無形者的描述,但當自己真正面對的時候,那種無力感愈發的強烈。
等到天邊第一縷陽光灑向穎水河兩岸的時候,空氣中瀰漫著滾滾河水的淡淡腥味讓錢楓漸漸地恢復了神志,他抱着天乩盒,艱難地向著楚地的方向走……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他轉過頭揉了揉自己疲憊的雙眼,原來是養傷的墨班來到了議事廳。
他起身打開門帘,看到楚墨各門的元老早就已經端坐在尚同坊的兩側,議論紛紛,神情也有些激動。在一個時辰前,墨班就已經在這裏向諸位元老講述他被秦國鐵鷹騎士追殺的情景,大家對蘇葉的遇難都十分悲傷,紛紛表示要為墨班和蘇葉報仇。
錢楓見大家的情緒已經被調動起來,便讓議事廳中的眾人安靜下來,往日肅穆的尚同坊此刻安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大家想聽聽巨子錢楓接下來的打算是什麼,眾人的目光聚集在錢楓的身上。
他看着大家恨恨切的神情,安撫道:“墨班的身受重傷和蘇葉的遇難對我們楚墨來說是重大的損失,若是沒有秦墨的插手,秦國的兵士斷不能傷害他們分毫!但我們絕不能貿然行動,一切還要從長計議。”
寅門的元老呵呵一笑,隨後用帶有情緒的話語說道:“願聞其詳。”
錢楓突然哈哈大笑,而後臉色變得陰沉起來。“我們為何不將秦國即將攻佔房陵的消息告訴楚王,如果楚王出兵邊境,這對於抵抗秦軍或者調查秦墨是否協助秦軍的我們多了一分勝算?”眾人聽到錢楓的提議頓時議論紛紛,尚同坊也熱鬧起來。
“此舉甚好!可要派誰前去遊說楚王呢?”
子門元老的一席話瞬間把眾人拉回現實。楚墨各門元老紛紛犯起難來,一時間連連嘆息聲不斷,半晌也沒有選出一位合適的人選。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尚同坊的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原來是閉關修習的淡江已經出關,聽聞楚墨遭遇如此變故,現在正在尚同坊的門外焦急地等候,那急促的腳步便是侍從前來稟報的聲音。
待到侍從前來稟報的時候,錢楓的臉上閃過一絲驚喜,隨後這絲驚喜隱藏在氣定神閑的坐姿中,此刻的巨子錢楓端坐在尚同坊的正中央。
當侍從推開門,淡江進去的一剎那,熟悉的感覺頓時撲面而來。整個尚同坊依舊是圓環形,巨子錢楓正端坐在圓環中間,而各門的元老依次環巨子錢楓繞成一個規矩的圓形,各元老的弟子們在外環依次環繞入座。
儘管看起來像是圍得水泄不通,幾乎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但得益於墨家精妙的機關排列和組合,那些圍繞成圓環的人不用起身讓行,也可供需要的人同通行。
只見淡江穩穩地站立在石墩上,侍從是需要輕輕按下石柱上的機關按鈕,隆隆的聲音響起,外環的人首先被整體抬高,而後向外一頓,又稍稍低一些,一條稍微寬闊的環形小道便被呈現出來,那石墩勻速地轉動,藉助環形小道很快便來到了第二層,又伴隨着侍從輕輕按下按鈕,隆隆的聲音一下子減弱了不少,石墩上的淡江又穿過元老的坐席來到了錢楓的圓環中央。
錢楓望着淡江神采奕奕的神情就知道他此次閉關修習大獲成功,石墩緩緩地轉向錢楓,只見淡江一身白色的素衣,頭上的長發散在兩鬢,髮髻輕綰,通透的大廳時不時有清風拂過帶着淡江飄逸的頭髮在肩頭舞動,手中緊握一柄長劍隨着移動的石頭輕微擺動,活脫脫就像是一位仙氣飄飄的俠客緩緩來到錢楓的跟前。
“淡江,你的到來真是太及時了!”錢楓連連稱讚淡江,但他只是淡淡地回應了一句。“嗯。不知巨子可有任務?”
錢楓拉着淡江的手,神情有些激憤。“我們與秦墨本是一家,雖說已有十二年不相往來,但他們竟然想協助秦兵欲奪取我們楚地的房陵?!是可忍孰不可忍!”
“對,是可忍孰不可忍!”眾人和着錢楓的聲音齊聲大喊,一時間尚同坊的聲音響徹雲霄。
“不知大家接下來怎麼做?”淡江看着大家輕描淡寫地問。
眾人紛紛看向錢楓,只見錢楓輕輕擺了擺手,隨後說道:“虎門淡江,閉關修的大習,今順利出關,承楚墨上下之希冀,吾欲派你前往楚王宮向楚王傳達秦國意圖攻佔楚地房陵一事。但此去恐危險不斷,不知你可願意?”
淡江先是一愣,而後神情自若地笑道:“既然是巨子和楚墨上下囑託,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領命之後,在確定了巨子錢楓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傳達給楚王時,便從石墩上輕飄飄地落下,輕盈的身姿令大家相信淡江就是此次前往楚王宮的最佳人選,至於淡江的武功,那自然是沒得說,這是大家共同信服的。
淡江前往楚王宮並沒有大張旗鼓的活動,他還是習慣隻身一人靜悄悄地到達目的地,一身素衣的他立在一葉扁舟上穿梭在雲夢澤中。
夕陽銜山時,一片**變成了金紅色的燦爛錦緞,點點島嶼恰似一簇蔟燃燒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藍,一輪明月玉盤一般鑲嵌在點點島嶼之間,燦爛錦緞倏忽變成了萬點銀光灑在**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也變成了一座座黝黝青山。
山下飄蕩着的點點漁火,在山影里恍若天上的小星星。一葉扁舟飄飄蕩進島嶼山影,似在天國夢境一般。淡江盡情地享受着雲夢澤帶給他的自然靈氣,北面遠處的紅樹林逐漸浮現在眼前,此刻的他想要去拜會自己的老朋友。
北面隱隱一座青山,陽水穿過青山,碧水河谷也就顯現了出來,紅樹林裏,一座茅草屋的屋頂在半山腰映入眼帘,這是北方人的居住習慣,南方人這茅草屋應該就在水岸邊了。
淡江上岸登山,才知道遠看這座平淡無奇的小山竟大有城府。以往的他並不會去注意在山中若隱若現的茅草屋,但此刻他急切地登上一個小山頭遠眺。翠綠的山谷豁然開朗,一道清澈的山溪從谷中穿過,鳥語花香谷風習習,不覺精神一振。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山腰,腳下坑坑窪窪的草叢小路,已經變成了整潔乾淨的紅土碎石小徑,一道竹籬笆遙遙橫在眼前,幾間茅草屋錯落有致隱沒在竹林中,後面的一座孤峰蒼翠欲滴,啁啾鳥鳴,更顯出青山的杳杳,空谷的幽幽。西南遙望雲夢澤卻是水天蒼茫,島嶼綠洲星羅棋佈,有鳥瞰塵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脫俗。
這間茅草屋木門土牆,廳堂全部是精緻的竹器案幾,煞是清涼**,顯然是主人的客廳。後山上升起一縷青煙的茅屋,才是主人的起居所在。
但對淡江來說,這一次他又沒有見到自己的老友,當他來到茅草屋的跟前的時候,侍童早就已經端來了一壺清茶放到了庭院中的石案上,笑盈盈地應着淡江,似乎早就已經知道淡江的要來的消息。淡江並沒有見到昔日的故友,他並不生氣,只是跪坐在蒲團上看着庭院中的花草樹木,聆聽灌木叢中的鳥叫蟲鳴,似乎這種生活才是他想要的,但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侍童端起茶壺,泡着清晨採摘下的茶葉,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頓時撲面而來。淡江輕抿一口,隨後開口道:“你家師父不是和我約好了嗎?如今他在哪裏?”
侍童依舊笑盈盈地為淡江沏茶,見淡江一直追問。侍童回應道:“公子風采依舊,未曾見半點歲月的痕迹。師父他老人家正東出仙游,你切莫急躁,我家先生準備的這壺清茶有公子想要的答案。”
“哦?!我還沒有說是什麼問題呢?”淡江滿臉的不可置信,驚訝地望向侍童。
“公子你看。”侍童說話間便將幾縷茶葉緩緩放入杯中,只見熱氣悠悠上浮的杯中茶葉慢慢地舒展開來,漸漸地和水融在一起,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而後他又將茶葉放入沒有熱氣的杯中,半晌茶杯中沒有什麼變化,隨後那童子便悄悄地隱去了。茅屋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淡江看着兩個杯中的變化,思索了許久,並未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剛想發作,那侍童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公子,若是你還不能將懷中的方盒秘密解開,想像着你成為這茶葉和世間萬物融為一體,數年之後也許便能找到你心中的答案。”
淡江看着一個空杯中的茶葉,又看着滿杯的清茶,若有所思。“先生是要我成為像茶葉一樣,在這世間找尋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它在哪裏?”
“公子,你仔細聞一下。看看發現了什麼?”
“環繞在我的周邊。”
“公子距離自己想要的答案更進一步了,世間萬物就是輪迴在不斷地更新。一切不過是宿命罷了。時候不早了,公子可準備先行下山,若是還找不到答案,那便請一個甲子后再來到這裏,相信公子一定可以找到那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