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迷航大西洋
北大西洋,紐芬蘭島東南方向——
夏洛蒂把臉靠在Mi-8t運輸直升機窄小的舷窗上向外張望,看到的卻只是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在有過沙漠逃生那次坐直升機的經歷以後,現在她並沒能感到很強的新鮮感,只是被突突的螺旋槳擾得心煩。
離開埃塞俄比亞已經有三天左右的時間了,伊凡·卡列金與她的關係還是很僵。似乎雙方都不認為自己有錯,也沒有任何一方願意稍微放低些姿態,所以冷戰還在繼續,雙方的關係也沒有一點緩和的跡象。
即使她不會游泳,她也依然參加了這次任務。前幾天她因此被迫找上伊凡·卡列金的辦公室時,他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會不會游泳無所謂”,之後就是一副冷淡的神情,好像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問一樣,就連養在後面玻璃箱裏的那條眼鏡蛇也只是盤着身子睡覺,似乎這件事絲毫沒有注意的必要。
說來也奇怪,平時貪生怕死的她那一刻突然就氣血上頭,針鋒相對地用輕到幾乎看不見的點頭做了回應,然後就扭身走出了辦公室。儘管她出了門就後悔地想掐自己大腿,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再想要後悔已經沒機會了。之後她只能反覆勸自己,如果不去的話要被記作違約,要賠好大一筆錢,反過來強行用自己的財富慾望壓制自己的恐懼和退縮。
似乎是由於兩人的賭氣,這次她並沒有收到任務簡報,伊凡·卡列金也沒有稍作介紹的意思。他坐在直升機的另一邊,同樣在看着蔚藍而陌生的大西洋海面。
自從回到了亞歷山大里亞,除了那次詢問,她就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裏窩着。哈托爾百忙之中曾抽出時間來看過她,但她不會怎麼開口,夏洛蒂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最後兩個女孩就只是坐在床邊,一個默默地用手指捏着被子角,一個手裏捧着手機不說話。最終除了邀請共進晚餐,雙方也沒多說一句話。
伊凡·卡列金也和她們一樣倔強,這種小心眼時常讓夏洛蒂把他也當作女孩看待。直到現在,他也沒有一點要緩和的意思。
“好了。”他板著臉說,“換衣服吧。”然後似乎漫不經心地向後一指。
夏洛蒂都懶得去看,堆在後面的那兩坨東西實在是顯眼到令人無法忽視。
那東西看起來十分誇張,看起來像是超級英雄電影裏的反巨人裝甲,而纏繞着一條條紅色環裝減壓器的四肢又有些像米其林輪胎人。它的主體是白色的,軀幹則像個鐵皮罐頭,圓滾滾的半透明玻璃頭罩則活像是巴斯光年。
夏洛蒂看着這套衣服後背上有行李箱那麼大的氧氣瓶皺了皺眉——搞成這樣子真的有必要嗎?好像他們現在不是要下海,而是要上太空挖月球土壤似的……如果是往常她早就開口提問了,但現在她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繼續扮演被傷透了心的冷酷小姐。
這是來自加拿大的Exosuit潛水衣系統,出色的抗壓能力可以使潛水員在海平面1000米以下安全行走,如果不考慮食物和氧氣問題,理論上來講穿着它能夠一直生活在海底。
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伊凡·卡列金很快就把自己塞進了那套足足比他大了十幾圈的潛水服里,現在看起來像是白色塗裝的發福鋼鐵俠。儘管也同樣有人幫忙,但夏洛蒂畢竟是第一次接觸這種東西,費了不少力氣才穿戴好。她氣喘吁吁地看向伊凡·卡列金,後者雖然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但以他的脆弱體力,應該也同樣累得不輕。
這套衣服竟然沒有手套,整條胳膊都被包在套子一樣的厚實袖子裏。將手取而代之的是手臂末端的機械手,看起來就像是科幻片里的機械骨架一樣,能通過手指簡單的操作給出回應。
正在夏洛蒂勾動手指熟悉操作時,身邊突然冷不丁地傳來伊凡·卡列金的聲音,“準備好了?”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絲不耐煩,就像是真的上司那樣。
夏洛蒂冷着臉點頭,一旁忙活了半天的工作人員又匆匆過來,為她扣好沉重的密封頭盔。夏洛蒂看見一個儀錶盤迅速轉了幾圈,之後她就完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能聽見的只有耳機中伊凡·卡列金的沉重呼吸聲和機組人員的確認問話。
“莫里亞蒂小姐,請務必注意氧氣表,雖然通常狀態下大概能提供約五十個小時的氧氣,但如果破損了情況依然不容輕視。”工作人員囑咐道。
“知道了……這是什麼?”夏洛蒂拉了拉一條連在她潛水服上的黑繩子,摸起來像是電線似的手感。
“這是數據線,同時也算是救生索,外殼和海底光纜是同一種材料,絕緣且抗壓。”印度裔工作人員的臉上滿是自信,他是蛇劍裝備部為本次任務派出的負責人。“這次裝了五千米長的,應該是夠用了。”夏洛蒂跟着他的手勢看向後面的貨廂,纏繞的黑色膠索幾乎把那裏塞滿了。
直升機在突突聲向下降落,最後停在了離海面不到一米之遠的半空中,本就不算平靜的海浪被雙螺旋槳轉動的風壓激蕩開,濺出一層白色的水霧,看起來就像是熱鍋上竄出的蒸汽。
夏洛蒂往旁邊看了看,伊凡·卡列金背對着她,正從一個工作人員手裏接過一根木棍。按常理來說,本來這時候該有一些相互打氣的對話,或者是被推下去的惡作劇……她現在確實明白了,有些冒犯並不是來自於陌生,反而是來自於熟悉。
“可以下去了嗎?”她問身旁的工作人員,對方點了點頭,夏洛蒂就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水裏,她本來認為自己會猶豫一會,但卻沒有,簡單的像是倒在床上一樣。
這其實是她第一次見到大海。
無邊無際的海水像是一個漸變的世界,在她有限的視野中越往下就更加深藍。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漸變的水體像是像是從外太空觀察到的地球。海水中到處漂浮着一些不明的、灰塵般的浮遊物,在淺層太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一種灰白色,看起來就像是大洋上散落的群島珠鏈。
初次漂浮在水中讓夏洛蒂感到一種不踏實感,但逐漸熟悉和接受了這種感覺之後,她卻感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自由。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遠離她,她的一舉一動都沒有什麼東西來限制和依靠。無盡的、看不到底的蔚藍色海水包裹着她的全身,似乎這一切只屬於她一人。
她抬頭看向水面,那像是另一層天空,是一片令人舒心的清澈淺藍色。它微微顫動着,像是被風吹皺的水晶布,浪花的波動之間是明暗相間的光影。夏洛蒂有一瞬間恍惚了,分不清到底水在它之上還是之下,她到底是在水中還是在水上。
夏洛蒂試着動了動胳膊,這套臃腫的衣服意外地很靈活,只是有些沉重而已。她的腳下並沒有游泳常用的腳蹼,移動依靠的是後背上小巧而強勁的推進器,由腳底的踏板控制,速度並不慢。
正當她在水中嘗試着遊動時,原本好似果凍一樣的海面在他面前被什麼東西打破了,碎成了千千萬萬片涌動的浪,在她的頭頂激蕩。伊凡·卡列金下水了,看起來像是從空間站上掉下來的太空人。
但很快就有其他事情吸引了夏洛蒂的思緒,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那片動蕩的水域——伊凡·卡列金身邊的水被野蠻無比地頂開了,似乎有一個無形的護盾或者力場環繞在他身邊。夏洛蒂眼中的他正置身在一個直徑數米的巨大氣泡中,看起來像是一隻關在倉鼠球里的倉鼠。
“進來。”耳機里他簡短地說。夏洛蒂扭過頭去,看見他的“手”中握着那根奇怪的木杖。
摩西-亞倫之杖
等級:聖器
偉大意志:未知
已知能力:對水元素的強烈排斥反應,持有它進入水體內將會產生一個強大的結界,將附近的水排開而製造一個無水的空間。
在《聖經》和《星月教法》中都曾提到,先知摩西(穆薩)曾擁有一根木質手杖,這曾是他牧羊時曾用的手杖。在他成為先知的時候,唯一之神賜予了他幾項奇迹能力以說服刺埃及法老和他的人民,他的手杖也因此獲得了神奇的功能。
其最為出名的傳說是:當摩西帶領族人逃離埃及的時候,他曾用這根手杖的強大魔力分開紅海開出一條平路,令其能夠成功的帶領族人逃生,並在這之後淹死了法老和他的軍隊。
摩西的手杖據說保存在土耳其的托普卡帕皇宮博物館中,但伊凡·卡列金派去的精銳獵人卻只帶回了一根沒有魔力的木杖。根據聖經故事,摩西的哥哥亞倫同樣也有一根帶有魔力的手杖,被存放在約櫃中。
並且《聖經》中同樣記載,摩西的杖在一次擊退了外族入侵以後,就沒有再被使用來行使神跡了。而神曾使亞倫的杖開花,表示他被神所選中。
種種跡象表明,亞倫的手杖或許同樣具有相同的能力。所以伊凡·卡列金鋌而走險,決定前往埃塞俄比亞尋找失蹤了上千年的約櫃,並得到其中的亞倫手杖。正是如此,他才運用自己的貴族交際圈與唯一還住在埃塞俄比亞的所羅門皇族正統後裔——也就是茱蒂絲圖公主聯絡起來。
將它帶回亞歷山大里亞之後,經過實驗證明了其排斥水元素的能力。但奇怪的是,雖然它是按照亞倫手杖的傳說找到的手杖,但卻全然沒有傳說中“發了芽,生了花苞,開了花,結了熟杏”的殘留痕迹,實驗中也沒能觀測到其施展傳說中亞倫之杖的權能,所以將其暫且稱為“摩西-亞倫之杖”。
“我雖然行過死陰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禰與我同在;禰的杖,禰的竿,都安慰我。”
——《詩篇廿三·4》
在沒人聽得見的地方,伊凡·卡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想到竟然成功了……這其實是一步希望渺茫的棋,但得手的速度卻遠遠超過他的想像。或許幸運女神終於眷顧了他?他略帶嘲弄地想着。
但這實在也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棋——即使是最出色的俄羅斯核潛艇,下潛的最大深度也只有區區1250米,但這對於他的計劃也遠遠不夠。或許集團收藏的那些新型潛水器能夠達到那個深度,但那些東西他卻根本沒機會考慮……
伊凡·卡列金又皺了皺眉頭,他正在心中默默祈禱,祈禱私自調用了一架重型運載直升機和兩套Exosuit的事不會太驚動那群傢伙,不然之前的一切都可能前功盡棄……
一聲聽起來如氣球被戳破一樣的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夏洛蒂的一支機械手已經進入到了這個結界中。她掙扎着裹在臃腫潛水服里的身體想要擠進來,但卻幾次都沒能成功。伊凡·卡列金小小地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機械手把她拉了進來。
夏洛蒂愣了一下,竟然感到自己踩在了實地上。當她費力地彎腰看向腳下時,耳機里傳來了伊凡·卡列金的聲音。
“把頭套打開。”,夏洛蒂抬頭時只看到他的手從脖子附近移開,然後半圓的頭套就收了上去。夏洛蒂摸索了一陣,也找到了打開的按鈕。這結界內竟然充盈着空氣,雖然有些海風的腥濕氣味,但對呼吸來說並無大礙。
夏洛蒂對這結界沒感到多麼強烈的驚訝,她現在更加疑惑的是,既然有這個能夠製造空氣水泡的結界,為什麼還要費力氣來穿這身臃腫而厚實的潛水服?這種多此一舉有什麼意義?
“手杖成功運行排水權能,我將開始下潛。如果我沒有在十秒鐘內回復問話,則推進器的權限移交給你們。”伊凡·卡列金對着麥克風囑咐道,說著他把手杖朝下一揮,夏洛蒂就感到一股下墜感,好像她正站在往樓下運行的電梯中一樣。伴隨着沉悶的水聲,下沉的結界與海水摩擦出一串串的氣泡。
潛水服內靠近下頜的位置上有一個變動着的數碼儀錶,數字正在以每秒加一的速度變化着。那是深度表,上面顯示不到一分鐘內他們已經下潛到了水下三十米的深度。夏洛蒂的視野中越來越暗,到最後結界外只有藍黑色的、暗沉沉的海水。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十米,但剛才在海面附近所感受到的舒心和美好全都消失了,只有包裹着她的靜謐和壓抑,而沉悶的流動聲更加強化了這一點。
夏洛蒂莫名地覺得嗓子乾澀起來,第一次生出了打道回府的念頭。她抬頭望去,四周都是如夜空一樣的海水,只有結界上方還能看到一絲躍動着的光亮,那是他們正對着的海面。連在他們兩個人潛水服上的救生索也從上面穿出去,但卻沒有一絲漏水的跡象。夏洛蒂在想,如果這時候從外面遠遠看過來,連着兩條救生索的結界會不會就像一條沉入海中的鑽石項鏈。
幾條銀色的小魚扭着身子匆匆地從結界外游過,似乎在躲避着什麼。夏洛蒂饒有興趣地看着它們,那些小魚的眼神獃獃的,讓她想起伊凡·卡列金的同桌溫迷,一個脫線又遲鈍的內向男生。他做什麼事都顯得獃獃的,哪怕是被老師點名時也一樣,夏洛蒂曾以友善地捉弄他為樂。
小魚不久就像消失在海水中,周圍似乎又恢復了死氣沉沉的本來面目。夏洛蒂不太滿足地咂咂嘴,她本來期待能看到色彩鮮艷的珊瑚和生機勃勃的海洋世界,但這裏除了無邊無際的海水似乎什麼都沒有,讓她很是失望。
突然,夏洛蒂似乎看到海水中出現了一條運動着的黑影。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東西就朝她以極高的速度游過來,最後一頭撞在了結界的外壁上。即便在如此昏暗的環境中也能看清,那是一條流線形的大魚,至少也和夏洛蒂差不多長。它深色的背部和白色的腹部十分明顯地分開,就像一根破膛而出的魚雷。
正當夏洛蒂余驚未定之時,突然出現了燈光,把她目光所及的海水全都照亮。伊凡·卡列金打開了潛水服上的強力LED燈,但在能見度極低的海下,即使這樣也只能照亮面前大概不到一百米遠的距離。
那條大魚被突然出現的燈光驚動了,匆匆一頓一頓地轉身,擺着月牙一樣細長的尾鰭離開了。它的魚尾上有恐龍一樣的三角形背棘,不知怎的,夏洛蒂看着十分熟悉。
“大西洋藍鰭金槍魚,《海綿寶寶》開頭負責報幕的那條魚就是這種。”伊凡·卡列金說,即使他儘力維持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語氣中卻還是能聽出壓不住的打趣。
夏洛蒂沒搭理他,她十分喜歡看《海綿寶寶》,幾乎吃飯時都要用它來下飯。總是和她成雙入對的伊凡·卡列金自然知道這一點。但她還是沒接受他表示緩和的暗示,她還在等,等一個真摯的道歉。
伊凡·卡列金也不再說話,臉色又陰狠了幾分。此時深度表上顯示他們已經下潛到了200米深的深海,這已經接近人類自由潛水的深度極限。如果沒有手杖的避水結界,他們兩個的潛水服就會被高出水面之上五到六倍的水壓擠出極小的凹陷;而如果他們什麼都沒穿,他們就會被水壓擠到大腦充血、渾身脫力,而且有很大的幾率會死在這片墨汁一樣的深海。
但夏洛蒂並不知道這些,她凝望着一片昏暗的海水,只感覺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她沒來頭地想起小美人魚——在那部動畫電影裏,紅頭髮綠眼睛的小美人魚似乎永遠都是快樂的,穿梭在色彩鮮亮的珊瑚旁,每天都在唱着歌跳着舞……果然童話就只是童話嗎?
她又想起曾看過一條消息,說有一隻孤獨的鯨魚,因為叫聲的頻率和其他鯨魚不同,所以無法與其他鯨魚溝通,就只能獨自在海洋中流浪。或許這才是深海真實的樣子吧?要是她真是條小美人魚,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恐怕忍不了多久,就得找個珊瑚把自己弔死早點解脫得了。
NASA曾指出:65%返回地面的太空人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鬱症。這是因為,空間站每90分鐘繞就地球飛行一圈,太空人在一天之內可以看到16次日出、日落。頻繁的光照會打亂人類的作息規律,而且深邃的太空也同樣會讓人產生心理問題。而深海與太空本質上沒什麼差別,更何況據說人類對太空的了解都比深海要更多一些。
夏洛蒂打了個哆嗦,這太可怕了——孤獨……刺骨的,寒冷的孤獨,就和這不見天日的海水一樣冰冷。她的精神似乎從肉體中抽離出來,彷彿已經在這片黑暗裏徘徊了上百年。此時的深度已經達到了600米,下墜的速度似乎大大加快了,身邊的海水變得越來越暗,最後甚至都不透光亮,這已經是一般民用載人潛水器的極限。
身後傳來一陣激烈的咳嗽聲,看海水入了迷的夏洛蒂這才回想過來,她現在並非孤身一人。孤獨感被猛然沖爛了,因為有另一人與她分享着同一份孤獨。
“……把頭套扣上。”咳了好久以後,伊凡·卡列金才終於用虛弱而沙啞的聲音說。他的頭隨着胸腔的急切呼吸一同顫抖着,雖然他以前就體弱沒錯,但即使是夏洛蒂也沒見過他虛弱成這幅樣子。
“快點!”他立着眼睛命令着,瞳孔中的光又很快虛弱下去。夏洛蒂匆匆點了點頭,照他說的做了。外界的聲音再一次被隔絕,耳機里只能聽見他的急促呼吸聲。
或許是因為這裏的水壓?夏洛蒂試圖去解釋伊凡·卡列金變得如此虛弱的原因。但不是有結界嗎……?最後她也沒能解釋的通。
此時深度計顯示他們已經下潛到了海下1000米的深度。傳說中的深海巨獸大王烏賊就生活在這裏。這種巨大的無脊椎動物能長到20米長,曾被古代的人類當成海中的妖怪。
此時LED燈只能照到大概五十米左右的地方,而且海水完全變成了漆黑一片。視野中只有到處都是的細小漂浮物,它們被燈光照成星星點點的白色,配合如墨汁一樣濃黑的海水就像是盛夏的星空。在這凍結的天空下,漂浮物隨着海水的暗流上下浮動,就像是神話中群星墜落的蜃景。似乎正有一位不知善惡的美麗女神,正欣然邀請你前去那目光所不可探知的更深處。
夏洛蒂默默地看着深海中這無聊而美麗的景象。她其實想要和伊凡·卡列金說說話,但她還在等那個道歉。
這時“夜空”似乎顫抖了一下,夏洛蒂一愣,聚精會神地看向那邊。她又看到了一道修長的黑影,而且應該還不小,難道這個深度還會有金槍魚嗎?
那道黑影離她越來越近,直到在探照燈的最大可見範圍附近停下。儘管影影綽綽地看不太清楚,但夏洛蒂已經很輕易地判斷出來,那東西並不是魚。它像是一段黑色紗巾,輕盈地飄動在海水中。它看起來就像是絲綢一樣柔滑,也一樣優雅的攝人心魄。夏洛蒂生出一種想要觸摸的衝動,她想起了在塞里斯國十分出名的一個巧克力廣告,其中運用了絲滑的綢帶來表示巧克力的醇厚口感。
那或許是某種深海藻類吧?她在偶然看到的紀錄片里見過長達幾百米,隨海浪和洋流飄搖的海藻。也知道海藻並不都是綠色,也有像這種的深色品種。但視野里停滯不動的海藻又開始朝她靠近過來,但卻根本沒改變漂浮的形狀……
不對!她醒悟過來。不是海藻正在靠近他們,而是他們正在靠近海藻!
夏洛蒂轉過頭,伊凡·卡列金正舉起手杖對準她,準確來說是她面前的那個方向。她又冷靜下來,默默地把頭轉過去,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反正她只是僱員而已,在工作中到底要怎麼做自然是老闆說了算,不是嗎?
在手杖的驅動下,水泡一樣的結界離那團海藻越來越近,第二根、第三根海藻也逐漸顯露在探照燈的視野中。它們比夏洛蒂想像的還大,在海水中綿延了至少好幾米的距離,而且每根都和夏洛蒂差不多寬,足以把她從頭到腳捆綁個密不透風。夏洛蒂又一次切身體會到了人類的渺小。阿柏普帶給她的感覺是恐懼和磅礴,而這些如絲綢一樣美麗的海藻帶來的則是邈雅和超然。
但她很快認清了那東西絕非海藻,不僅是因為它看起來完全沒有植物的構造和質感,而是因為……它在動!它如布一樣的邊緣正在有節奏地微弱捲動,看起來就像是舞者曼妙的飄帶。而且它們並不是整體性的飄蕩和晃動,而是起伏的律動,這絕非是洋流能做到的事……這就像是,它是活的一樣。
“這到底……是什麼?”夏洛蒂忍不住小聲說。
“看。”伊凡·卡列金把探照燈朝“海藻”的根部照去。夏洛蒂看到了一個像是蘑菇一樣的傘蓋狀物體,但那東西的直徑大概和她的身高差不多,看起來也和絲綢一樣順滑。它的邊緣有連綿的褶皺,看起來就像是長裙的裙擺。它在緩慢而不停地擴張和收縮,就像是一朵獨屬於深海的驚艷花朵重複着開放和含苞,夏洛蒂能看到它如蘑菇褶一樣的內壁。
燈光如此近距離地打在它身上,照清了它暗紅色的底色,顯得更加驚心動魄。氣泡的速度比它的遊動要快,足以讓他們漂到它的傘蓋之前。傘蓋的外側就像是一頂上好的絲綢帽子,不知道屬於哪位得寵的皇妃。隱約可見它傘蓋之下的粉紅色的中心,隨着傘蓋的一張一合而微微躍動,就像是一顆用絲綢包裹的紅水晶心臟。
“太美了……就像是婚紗一樣……”夏洛蒂失聲驚嘆。不是說深海的生物都長得奇形怪狀、丑得千奇百怪各有獨特嗎?可這生物看起來卻美得攝人心魄,像是海神和魔鬼的情人,又像是一位死後魂魄未散的貴婦,獨自在一個月夜回到她曾珍愛的庭院中徘徊。
“Stygiomedusagigantea.”伊凡·卡列金用十分繞口的發音說了一個她聽不懂的單詞,“翻譯為冥河水母,深海生態系統中最大的無脊椎食肉動物之一。”
“那是只,水母?”夏洛蒂略帶驚奇地問,雖然她也能從形態上看出一二。
伊凡·卡列金點了點頭,“stygio在古希臘語中有‘被水環繞的地下世界’的意思,也指希臘神話中湍流在冥界入口的幾條河流……這種水母十分稀有,第一次是在南極被觀測到,之後陸續在日本外海,加州外海也有出現記錄。北大西洋的出現記錄並不多,這甚至有可能是這個在海域第一次觀測到冥河水母。”
夏洛蒂說不出話來,她只是被這自然而瑰麗的美深深震撼,卻想不出任何詞語來描述。
媽的,有文化真好!她痛徹心扉,用充滿熱切和遺憾的眼神看着冥河水母優雅而緩慢地離去。它就像是在夜空中輕盈地飛行,好像這裏的恐怖壓強根本不存在一樣。
“有了它素材就絕對夠了……”伊凡·卡列金喃喃自語。
“什麼?”夏洛蒂不明就裏。
伊凡·卡列金一如既往地沒有解釋,他只是把手杖重重地往氣泡底部一戳。夏洛蒂明顯感到下潛的速度大大地加快了——這從結界外冒出的大量正在上浮的氣泡可以看出來,就像是結界周圍的水被一瞬間煮沸了似的。
“你在幹什麼!”夏洛蒂忍不住叫出聲來,因為她真的害怕了。不知怎麼,只是看着深度計上高速跳動的數字就叫她心驚肉跳,同時不可避免地開始擔心起如果結界突然破裂開他們會有什麼下場。她也聽說過深海可怕的壓強,足以把鐵皮罐頭盒子壓成一張拆都拆不開的鐵餅。
伊凡·卡列金沒有理會,他只是沉重地呼吸着。
1500米……2000米……2500米……他們在短短的幾分鐘內下沉了一公里,這足以讓夏洛蒂在學校的跑道上累得氣喘吁吁。
夏洛蒂感覺自己坐在一個失靈了的電梯中,正朝着黑暗的電梯井底部急速下墜。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快被甩出去了,而且這種失重感讓她生出強烈的反胃感和噁心感。她連過山車都從來沒敢坐過,該死的伊凡·卡列金明明知道這點的!她咬着牙,剛才因為冥河水母而產生的緩和情緒一掃而光,果然混蛋就是混蛋,沒什麼幻想的餘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幾分鐘,但在夏洛蒂感覺就像一年那麼漫長。氣泡停止了瘋狂的下墜,剛才它的架勢就像要一直衝到地獄裏似的。夏洛蒂終於能睜眼看一眼深度計,它顯示她正置身於3761米的深海之下,周圍的可見度低的不行,而頭頂的海水已經透不進哪怕一絲光亮。
氣泡緩緩地繼續下墜着,直到夏洛蒂感到又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他們竟然已經到了海底。夏洛蒂低頭看向腳下,發現她正踩在深黑色的礁石之上,周圍散落着一些砂礫般大小的東西,仔細看了一陣以後卻像是小塊的鐵鏽。
“這是哪裏?”夏洛蒂自然而然地問。
“問得好。”伊凡·卡列金的語氣里又帶着那種介乎於嘲弄和打趣之間的笑。“向後看。”他把探照燈的功率打到最大,照向夏洛蒂的身後。
夏洛蒂被強光晃了一下眼睛,之後才眨着眼轉過身身來。她還沒看清就忍不住驚呼出聲——她身後是一艘沉沒的輪船,它就像一座小山那麼龐大,勉強還能夠看出船的形狀。它的船體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青白色和暗黃色的鐵鏽牢牢地咬在沒一寸鋼鐵上。潰爛的欄杆上密密麻麻地掛着一根根連在一起的銹條,就像是神秘溶洞中生長的倒懸鐘乳石。夏洛蒂正站在這艘沉船的船頭前,這也是最為完好地方,稍遠一點目光可及的地方更是面目全非。
“歡迎來到‘永不沉沒的輪船’、艾菲爾鐵塔之後最大的人工鋼鐵構造物、工業時代的偉大成就、人類最大的傲慢。”伊凡·卡列金用他特有的頌詩體拿腔拿調地介紹道。
“或者說,鐵達尼號游輪。”他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