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十分
含霞飲景,涼爽的秋風吹散了暑氣。
并州城裏應季的瓜果漸漸多了起來,只需早些時候到集市。就能碰到周圍果庄剛剛採摘送來的新鮮果子。
盛則寧帶着竹喜也趕了個早。
“寧表妹打算過幾日就回上京城了?”蘇七郎見識到她這採買的勁,像是要帶着幾車的土產回去才肯罷休,不由好笑。
盛則寧撿起一隻巴掌大的糖梨掂了掂重,口裏無奈:“我娘說再不回去就隨便給我找個人定親,把我嫁了,我得回去哄哄。嗯,看完中秋燈會就回去。”
“你這個嘴比糖梨還甜,定然能說服小姑母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蘇七郎這兩年看盛則寧哄起蘇家二老總是很有一套,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在二老的縱容下‘蹉跎‘這些年。
畢竟她不是男兒家,即便拖到年紀再大一些也無妨。
想起那讓人煩惱的婚姻大事,他又搖了搖頭:“也不知道這世上有哪位郎君能入得了你的眼?”
竹喜把洗乾淨的糖梨捧給盛則寧,神秘兮兮地對蘇七郎道:“只怕難。”
“是不是太挑了?”蘇七郎又忍不住笑。
盛則寧咬了一口糖梨,甜香的汁水充盈在唇齒間門,梨很甜,但是他們的對話卻讓她心情不夠美了,她哼道:“誰說我挑了,我看七表哥就不錯。”
蘇七郎聞言連忙後退三步,擺手如搖扇,“千萬莫拿這個說笑,受不起、受不起啊!”
“姑娘你不就是想找個任勞任怨的嚮導,好陪您雲遊四海嘛!”
出門在外兩年,上京城的規矩都忘得差不多了,竹喜現在是姑娘爬牆她拆梯,毫無顧忌起來。
盛則寧也不生氣,直接塞了一個梨子堵住竹喜的嘴。
“看破不說破,勝造十座廟,知道嗎?”
竹喜咬着糖梨,乖乖巧巧地嘟囔了句‘知道了’。
隨着市集上的人越來越多,聲音也嘈雜起來。
有叫賣楸樹葉子、桂花枝的、有賣雞頭米的,還有賣桂花釀的……
但有一位老太的嗓門直接穿透這些聲音,力壓群雄,惹了一街的人都好奇看了過去。
“你說什麼?——你是來找人的?”
在并州城的人都知道,這位蔡婆婆長着一副精明能幹、百事靈通的臉,但是耳背得厲害,十有**的外鄉人在路上遇到她都忍不住會向她打聽路,可是她熱心歸熱心,就是經常聽不清人說什麼。
這不,對方說一句,她就要大聲重複一句,就是沒聽清,她也能自己補全。
“哦!——是你喜歡的姑娘在并州城啊?你千里迢迢來尋她?可不得了小夥子!”
旁邊的行人都不由笑起來了,為這位可憐的外鄉人感到同情。
畢竟一位身高八尺的大好郎君在眾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竟被蔡婆婆把私事全抖得乾淨。
好讓人都知道了他是千里迢迢來找喜歡的姑娘。
盛則寧咬着糖梨跟在蘇七郎後頭,從這越來越擁擠的人群裏頭往外挪。
蔡婆婆扯着洪亮的嗓音,還在挽留道:“天可憐見的,別忙着走呀,婆婆定然幫你找!”
“老夫人,真不用了……”
一道低沉的聲音傳入耳,盛則寧明明都已經走過去了幾個身位,可越想,這聲音就是覺得很熟悉,她登登登後退了五六步,踮腳探頭朝裏面,望了一眼。
嘴裏的梨,頓時都嘗不出味來了。
那雙總是克制壓低的鳳目,此刻正好抬了起來,瞳仁漆黑,像是帶有珠光的黑珍珠,在早霞的燦光下,慢慢,亮了起來。
封硯?
盛則寧咀嚼了幾下口裏已經嘗不出味道的梨肉,倉促咽了下去。
雖然已經過了兩年,可封硯的樣貌並沒有什麼改變,最多是多了一些威嚴和堅毅,像是一塊打磨成型的冷玉,泛着一些沉澱過後的美。
忽見故人,盛則寧的腦子空了一片。
本該坐鎮上京城的皇帝怎麼會忽然就出現在千里之外的并州城?
她莫不是昨夜睡下,還沒有醒過來,尚在夢裏?
“郎君?郎君?你看什麼呢?咦——那邊的姑娘生得好看啊!是不是就是郎君要找的……”
隨着蔡婆婆的聲音,四周的視線全匯聚到了過來,盛則寧感覺頭皮轟得一下全麻了,即就垂下眼睛,想趁着無事發生,趕緊開溜。
看熱鬧看到自己身上來,這還是兩年來頭一遭。
偏偏封硯的聲音緊隨而來,將她抓個正着。
“則寧。”
兩年了,他的嗓音還一如從前清潤低沉。
這陌生的熟悉感讓人茫然無措,可就像是人呼吸、蟬飲露,下意識的反應讓盛則寧還是回過了頭。
別在耳後的桂花枝被穿過的風颳了下去,順着她披在肩頭的一綹發往下墜,最後險險落到一隻大手上。
帶着金黃小花的桂花枝橫在手掌之上,完好無缺,捧到她的眼前。
盛則寧並沒有伸手去取,而是把視線從那隻手上慢慢抬起,直到重新落到那張熟悉的臉。
他眉眼清冷,帶着倦意與風塵。
月白色的直裰修身簡單,將他的身形襯得更加修長挺拔,不看樣貌,僅站在那兒的姿態就知道他風儀絕佳,必然出生名門。
所以千不該萬不該,立在這個偏遠的小鎮集市中。
“您……怎麼會在這裏?”盛則寧發覺兩人站的格外近,下意識後退了小半步。
秋風捲起兩人的衣袂,撞在了一起,糾纏了一番才重新落下。
“我身體尚好……”封硯走上了半步,填回了兩人之間門被拉開的距離。
就好像他已經不想再放任兩人的距離擴大。
這句話說的是沒頭沒腦,甚是突兀,在場中唯有盛則寧能反應過來,他回答的就是她寫在信里,問文靜姝的那句話。
——官家身體可好?
雖然盛則寧是想過試探,但也從沒有想過為了這句話,封硯會跨越千里山河,親自出現在她眼前。
在這近兩年的時間門裏,他似乎淡出了她的世界,可卻又狡猾地留下了各種蛛絲馬跡。
好讓她想忘也忘不掉,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叫封硯。
不是已經放手,已經成全她了嗎?
為什麼還要來?
封硯將桂花枝重新插進盛則寧的髮髻中。
“……只是很想你了。”
想到,只要一句話六個字,他就來了。
驀然心口像是被撞了一下,盛則寧在倉促間門只能馬上低下了眼睛,避開了那對她而言太過灼熱的視線。
那樣認真的目光,很容易讓人誤會他的話是出自真心的。
可是封硯從不會是那種剖開自己,讓外人看清他情緒的人,當了皇帝更是應當喜怒不行於色。
他竟會想念。
他竟會直言想念。
*
要回到西府陪蘇家二老過中秋節是盛則寧早就答應過的事,可封硯忽然的出現,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
自從并州‘偶遇‘他之後,封硯已經跟在她身後有兩三日了。
若說他打攪了她,也不是。
封硯從來沒有干涉她的出行,只是她走東,他跟東,她走西,他跟西。
蘇家上下都不清楚封硯的身份,只知道是從上京城來的一位貴人,更是盛則寧口裏的一位故人。
可這算哪門子的故人。
只要還長了眼睛都清楚他們之間門必然不簡單。
還是蘇家老太爺獨具慧眼,一眼看出封硯不一般,讓府中上下對他恭敬客氣,這就給了他更多機會可以自由進出蘇府。
畢竟貴客不好攔。
盛則寧本想和表姐妹最後去看一次燈會的計劃也在外祖父干涉下破滅了。
“和她們去看有什麼出息,你看這兩年裏你十四姐姐、十七妹妹都嫁了出去,就你還在這裏杵着,眼下這麼好的郎君你不要,那就別怪老頭子把這個機會讓給你其他姐妹了——你眼睛瞪那麼大做什麼?不樂意?不樂意你還不快去?”
老太爺當初有一眼相中盛二爺這個乘龍快婿的好眼光,在看人這方面他自詡錯不了。
“這兩年裏,你也見過不下數十個有才有德的郎君,就龐太師那孫子,我瞧着也很好嘛,你也愣是喜歡不上,我還以為是你太過挑剔,誰知道你在上京城還有這樣的……見過這位郎君,我方明白你為何挑剔了,罷罷罷!你快領走吧,再遲些,你的姐姐妹妹可要坐不住了。”
“我沒有……”
“什麼沒有,是沒有挑剔,還是沒有和那連名字都說不得的貴人有關係?”
“……”
盛則寧被蘇老太爺嗆得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
姜還是老得辣,這話雖然讓盛則寧不舒服,但又讓她不得不反思起來。
封硯的忽然出現,的確攪亂了她的心思。
就好像好端端的一潭靜水,莫名其妙被投進了一粒石子,水面盪出了漣漪,再無平靜可言。
她不想成婚,不僅僅是因為不想失去自由,還是因為……
她再難像當初喜歡封硯那樣,再孤注一擲地喜歡別人了。
*
西府的中秋燈會是自傍晚起。
還沒過酉時,太陽就落了下去,只有餘霞在天邊,黑夜逐漸漫了上來。
像是打翻了墨汁,染盡湛藍天空。
環佩叮鈴,盛則寧穿着一身楓葉色的秋裙從馬車了鑽出來,皙白的臉被四周燈籠朦朧的光照得柔婉靜麗。
西府大街上的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只有特有的幾個節日,西府的夜晚才能有這樣的熱鬧。
“則寧。”封硯站在馬車旁,向她伸手,想扶她下來。
盛則寧看了眼左右,隨行的人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唯一的車夫也早就跑到前頭,拉着馬韁看也不敢往他們身上看。
“不勞煩郎君。”盛則寧提着裙子自己就從車梯上下來。
出門在外,他又是隱藏了身份,盛則寧只能以郎君稱呼他。
這樣的稱呼無形中讓封硯皇帝的身份在盛則寧心裏變淡了。
恭敬少了,隨意多了。
封硯自然地收起手,並沒有因為被駁了好意而有半分傷容。
“那走吧。”
盛則寧餘光打量了眼封硯今日的裝束,漸染的霧霞色,就像是像是天海一線上曈朦的天。
未帶發冠,只用了一條絲絛系發,長帶藏於墨發之中,猶如飛墨里一條翻江倒海的銀魚,在秋風裏起盪。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隨性漫步在西府街頭上的一位郎君,竟就是掌權天下的大嵩皇帝。
“……好。”盛則寧硬着頭皮應下。
她與封硯頭一個正正經經逛燈會,居然隔了四年,還是在兩人都不太熟悉的西府。
盛則寧雖說在這裏住過幾個月,但屬於半熟不熟的程度,沒有蘇家人帶路,她這個不記路的人,很快就帶着封硯一道迷失了方向。
本來兩人就許久未見,互相之間門都有了些生疏。
情也好,怨也罷,早已經被時間門磨得蒼白了顏色,淡去了痕迹。
這燈會逛得悶聲不響,甚沒意思,盛則寧索性就停下腳步,扭頭對封硯道:“不如叫郎君的護衛出來,把我們帶回去吧,我……”
因為是突然扭頭,意外地就撞進了封硯看向她的視線里。
如此正正好,就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從剛才起,就一直盯着她看。
猶如那守株待兔的農夫等着一隻自投羅網的兔子,撞進這個再明顯不過的陷阱。
不過他是個不太稱職的‘農夫’,視線相撞的那瞬間門,他竟是面容緊繃,倉促地先挪開了眼,像是欲蓋彌彰,掩飾些什麼,可不等盛則寧挖掘出他不尋常動作后的含義,他的眼眸又轉了回來,彷彿天經地義的,就這樣不偏不倚地看着她。
這下輪到盛則寧感覺有些不對勁了,分明她什麼事也沒做,卻也給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就好像夏天被熱出一背的薄汗,身上炸癢一片。
“……我是真的不認路了。”她揪起腰間門幾根佩帶,在指尖無意識地纏了起來,突然就有了一種難言的窘迫。
燈會的看點攏共就那麼七八個。
濯春樓的架子燈、臨仙閣的水花燈、歲歲平安彩燈樹……之類。
封硯低聲應她,並沒有任何勉強,“無妨,我們就隨意走走。”
盛則寧再抬眼,這次與封硯視線匯合也不再意外。
封硯又道:“從我出生起就還未有空閑時間門可以好好看一次燈會,一直忙忙碌碌,從不知是為了何人,為了何事。”
“那郎君現在知道了?”盛則寧知道了他的身世,多少能體會他所說。
封硯點了點頭。
他先是移開視線,望向前方。
西府甚少晚上有這樣的熱鬧,男女老少、拖家帶口,熙熙攘攘。
“看一盞燈與看百盞燈,並無什麼意思。”
盛則寧聞言,頓時眼睛都瞪大了。
封硯竟還是那個‘不解風情、甚沒意思’的封硯,說燈會沒什麼意思。
那她還帶着他看什麼燈會。
“可是……”封硯一轉眼睛,見盛則寧像要發怒,腳不禁往她身邊逼近了半步,怕她忽然會氣走一樣,甚至加快了些語速,解釋起來:“若非為了與情,親人之和樂,好友之快意,所愛之陪伴,一切才賦有了意義,從前是我不懂,才不能理解,現在我已經懂了。”
重要的並不是燈會,而是一起看燈會的人。
盛則寧定定看了他一眼。
唇瓣欲張,偏偏卻想不到能說什麼。
她只能轉回視線,直視前方,急切地想要轉開這個話題,就怕那呼之欲出的話就要落在她耳邊。
“前面人多,我們就先去那邊看看吧。”
話說完,還沒等封硯的回答,她已經抬腳往前。
就像是逃之夭夭。
也許是上天聽見了盛則寧心裏頭的祈盼,燈會還未過半,天公不作美,竟然開始下起了雨。
起初還是濛濛雨絲,很快就變成巨大的雨點。
街上驚呼聲不斷,還有小兒不滿地哇哇大哭,亂成一片。
燈籠里的燭火不甘地搖曳了幾下,逐一熄滅。
四面的光線暗了許多,有些地方甚至連盡在咫尺的人都難以看清神色。
盛則寧以兩手遮住自己的腦袋,雖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雨弄得狼狽,可心裏卻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既然下雨了,那我們也快些回去吧!”
誰能想到這大好的日子裏會下雨,所以誰也沒有想到要帶傘。
她才說完話,一件衣裳就罩在了她頭頂,帶着體溫與重量,壓得她的睫毛都顫了幾下。
“這邊。”封硯拉下她的一隻手腕,將她往旁邊牽走。
盛則寧另一隻手還搭在頭上,只能順勢扯緊頭頂上的衣裳,不然一走動,它肯定是要滑了下來。
這是封硯今日身上穿的那件外裳。
從前他有傘都不知道為她遮雨,如今他沒有傘,卻還會想辦法為她遮雨。
盛則寧都不禁懷疑起來。
這人,當真還是封硯嗎?
長衫垂直她的腳踝,隨着走動,像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裹住了她的身體,在雨里多走一會,也淋不到她的身上。
“郎君要帶我去哪?”
其他路人都在往回趕,只有他們逆着人流,往深處走。
“聽聞西府大街上有棵樹,最是靈驗。”封硯沒有回頭,只有耳尖可疑地紅了起來。
盛則寧一愣。
就連來西府沒幾日的封硯都知道,她自然也早聽說過那顆銀杏樹。
只是人說,那靈驗的可是姻緣。
她下意識想縮回手腕,不願再前去。
封硯腳步稍頓,回頭看她,“則寧,我有話想跟你說。”
“……這裏也可以說。”
“信則有,不信則無,聽完我的話,你再決定信與不信,可好?”
被雨水潤濕的眉目,就像是抹不開的陳墨,印着難以磨滅的痕迹。
盛則寧想要擰出一個堅定不移的表情來,但是身體卻被他輕輕拉動了。
一步慢跟着一步。
就像是拿着糖果在引誘一個學步的孩子。
若她好奇想要知道糖果的味道,就只能跟上去。
兩人腳步不緊不慢,在漸漸轉大的雨中走近那顆五人抱粗的大銀杏樹下。
原本地上鋪着一片金黃色的扇形葉子,只是現在給雨水浸過,踩上去猶如走在了細娟上,綿軟無聲。
只有靠近樹冠的地方,枯葉才依然清脆。
封硯把手放在銀杏樹灰褐色的樹榦上。
每一條細小的裂紋都像是一道道傷痕,這全都是它生長的痕迹。
他摩挲着那些粗糲的樹紋,慢慢開口:
“從前你問過我,是不是不喜歡你,我沒有及時回應。”
盛則寧忽然就聽他提起這個,緊咬了一下唇瓣,撇開了眼線。
最讓她難堪的記憶又重浮了起來。
是那一天,她才醒悟過來自己自作多情了兩年,才知道自己的喜歡一文不值,才知道自己真的就是一個跳樑小丑,為他喜,為他憂,卻從來沒有可能得到回應。
舊事重提,她心裏仍會為當初的難堪而難過。
“則寧,我不會為從前的錯事狡辯半句,那時候的我回答不了你,不是喜歡也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懂何為喜歡,何為不喜歡,我不會講好聽的話哄騙你,但我能說出口的話,必然不會是騙你的。”
他的冷漠、寡情、無心都來自少時的經歷,可是這些與盛則寧無關,她只是一個在錯誤時期,誤入蛛網的蝴蝶。
所以都是他的錯。
“是我的錯,明明我不能體會到何為情,不能感受到什麼是牽絆、什麼是心動,甚至連你的生氣、煩惱,都不能及時察覺,就如你所言,我不應該放縱你靠近,是……”
封硯頓了一下,才苦澀道:
“是我自私了一回。”
魏皇后指着人群里明艷熱鬧的盛則寧給他看時,他就知道那是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不懂何為情,何為夫妻。
可就像一株長在陰暗角落裏植物,會好奇為什麼別的植物都能沐浴陽光。
他也想知道被人喜歡,和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滋味。
只不過盛則寧喜歡得太早,而他懂得太遲。
盛則寧眼睫一顫,已經有眼淚落了下來,清淚從臉頰滑落,落在衣襟上,無聲無息,只留下水跡。
喜歡一個人,從來不該是她的錯誤,不能兩情相悅更不是她的錯。
“我很抱歉,讓最好的你遇到最不堪的我。”封硯伸出手,手指擦過她潤濕的眼下。
時間門不能倒流,所有的傷痕不能抹去,他不會迴避它們。
甚至在這兩年的時間門裏,他反覆在想,若是當初他能做的更好一些,也就不會走到窮途末路。
可若沒有到這一步,他也可能永遠不能體會到什麼是‘相思苦’,什麼是求之不得,不能體會到一顆心如何被踩在地上,還要被那些奚落的聲音反覆踐踏。
會痛,會難過,會成夜難眠,會食之無味。
他想,他已經懂了。
“則寧,我思你慕你,此情,絕無一絲一毫不誠。”臉上還有未乾的雨水,卻模糊不了他認真的神情,每一個字他都是思考過千遍萬遍,才慎重地說出。
“可是,我不似從前那般,也不再拘於小家小愛,也不想按部就班地成婚生子,我有別的事想要做,你既都知道我兩年裏在做什麼,就當明白這一點。”盛則寧聲音艱澀,她做不好他想要她成為的那個身份。
封硯看着她,並無意外:
“我現在雖然也還不能完全理解你想做的事,但只要不觸犯律法,不傷天害理,背德背信,我願盡我所能支持你,給你想要的自由,若將來我背信棄義,你盡可全身而退。”
“我,對子嗣也並沒有要求,不瞞你說,這兩年裏我已經選了兩名宗室子悉心教養起來,不會將生養之責悉數放在一人身上,也是不想你有任何負擔。”
“我不會娶旁人,更不會有別的子女。”
他知道她擔心的一切,所以在來見她之前已經處理妥當了,即便那些誹謗他身體有恙、不能生子的傳聞滿天飛,他也不在乎。
這樣反倒好,將來也不會有人指責他沒有孩子。
一絲酸痛從心裏鑽了出來,盛則寧彷彿清楚了當初在離開時,盤踞在心裏的情緒。
這個人已經開始懂她了,所以才會選擇放手。
她是遺憾他懂得晚了,讓她錯過了。
“兩年前你說要離開,一切歸到了原點,視為重新,如今兩年了,你未找到所愛,我心中亦容不下旁人,那……我們能重來了嗎?能重新開始了嗎?”
哪怕她一直在推開他,一直在為他製造障礙與困難,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回頭,堅定地選擇她。
即便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砰——砰砰——
這次,是真的心跳變快了。
兩年她遇到過許許多多的人,曾經她以為自己能喜歡上的,卻無一例外地沒有。
而她的兩次心動,第一次是因為愛上了一個男人,第二次是因為一個男人愛上了她。
最離奇的是,這兩個男人是同一個人。
她不愛從前的封硯了,卻會為改變過的封硯重新動了心。
也許這是她最後的嘗試。
“我要白紙黑字。”
封硯怔了下:“什麼?”
“若你負我,就休了你。”
“好!”封硯一口答應,呼吸急促了幾分,臉上浮現出驚喜,那雙眼睛亮如繁星,“則寧,你是應了?……”
盛則寧慢慢把手放到銀杏樹榦上,粗糲的樹皮蹭在她的手心,慢慢向上靠近封硯的手。
封硯察覺后將手挪了下來,覆於她的背上,緊緊按住了她的手。
盛則寧看着那相疊的兩隻手,輕聲道:“封硯,曾經十分的愛,如今也只餘一分,我做不到從前那般了。”
“我不在乎。”封硯回得很快,就像是抓住僅有的一絲希望,他低下頭,輕輕揚起了唇角,“你予我一分,我還於九分,我們還是十分。”
這一笑,好像他才是那個吃上糖的孩子。
真像個傻瓜。
盛則寧忍不住也勾起了唇角,兩眼彎彎,明艷似朝霞耀目。
封硯把思念吻在了她的眼睛上,繾綣悱惻。
他知道,他們的感情不會止步於此。
淅淅瀝瀝的秋雨還未停歇。
有些人,從雨中結束,又從雨中開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