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大婚(上)
在第一場雪降臨前,盛則寧隨着封硯的隊伍回到了上京城。
本來回都就是計劃之內的事,只不過封硯的到來,是計劃之外的事。
盛則寧悄悄將手伸到車外,剛從手爐上移開的指尖被熱氣熏得殷紅,像是碾了紅梅,染了艷色。
她用手指感受外邊久違的乾燥與寒冷,直到被人輕輕用手掌裹住。
“不冷嗎?”
封硯的聲音隔着厚重的車簾從外邊傳來。
已經在南地呆了兩年,想必是不太習慣上京城的冷,這一路盛則寧都是裹着狐裘捧着手爐,顯得格外嬌弱。
他從手心都能感受她指尖的冰涼。
“我就是想試試能有多冷。”盛則寧沒有掙開,只在心底驚訝封硯掌心的溫度在如此低溫的天氣還能保持這樣的熱度。
倒是比手爐還要舒服一些。
這麼一想,她就更加沒有掙開的必要。
“官家不即刻進宮去,在街上若讓人瞧見了怎麼辦?”
“即便看見了,誰敢上前來。”
自信的話語剛落,一個不怕死的人就追了過來。
“官家?”
是趙閑庭騎着馬,緊趕慢趕,追了上前。
盛則寧一聽出他的聲音,就把手指從封硯手心抽了出來,縮進了馬車裏。
雖快,不過趙閑庭也沒有錯過這個小動作,頓時眉毛挑了挑。
那手指纖細,一瞧就是女子的手。
“官家去南地私訪,想必大有收穫。”他故意扯着聲音奉承,兩手在身前還拱了拱。
封硯握了下已經空了的右手,目光凝在那仍在搖晃的車簾。
口裏不答反問:“你有何事?”
趙閑庭輕咳了一聲,又委屈巴巴道:“官家何必這樣冷淡,雖說我爹是極力反對官家先選嗣子而不是封后納妃,可這不也耐着性子等了您兩年,就不知道官家這次竟攜美而歸,會不會把那幫老臣們的心思重新勾了起來。”
兩人多年交情,說起話來也少了些顧及與小心,因而趙閑庭才能以這玩笑的口吻戲謔皇帝。
封硯側過眸子,聲音沉穩,彷彿只是在平靜地交代一件很尋常的事:“你不必探我的話,我將人送回盛府,自會回宮召他們說事。”
“?”
趙閑庭險些笑出聲了。
他問都還未問裏面是誰,皇帝就迫不及待告訴他了。
那他就更不能錯過了,連忙誇張地對着車窗的位置,揚高了聲音道:“原來是盛府的小娘子啊,盛三姑娘,許久不見。”
這一嗓子,無疑讓旁邊看熱鬧的人都聽清楚了‘盛三姑娘’這四個字。
頓時一片嘩然。
這位盛三姑娘雖然離開上京城兩年,可是風頭卻一直沒有消失,反而越演越烈。
追根結底的緣故還在於當初傳出來的那則謠言。
想當年她慕求還是瑭王的皇帝時,多少人看過她笑話。
即便是錦衣玉食的貴女,還不是要受盡挫折與打擊?
以至於那則謠言出來的時候,還是有不少人是堅持不信的。
皇帝從前就不在意她,怎可能突然就轉了性子,還‘苦苦挽留’、‘痛不欲生’,這簡直匪夷所思嘛!
可是她回來了,還是在皇帝的陪同下一道進了城,這就讓這則流言又像是被再次印證了。
有路人不禁驚呼:“莫非,官家是專登去接她回來的?”
“胡說八道,怎麼可能!”馬上就有人反駁他的話,尖聲道:“興許不過是城門口遇到了。”
“哪有這麼巧合的事,你該不會還尋思着你那做大官的妹夫能把侄女嫁到宮裏,好一起雞犬升天吧?”
皇帝兩年沒有採選人入宮侍奉,甚至還傳出他身患惡疾,所以才會早早就在宗室里選了兩名資質上乘的宗親子,打算悉心培養。
可是如今兩年孝期已滿,指不定皇帝哪日就要開放採選了,各家還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又有機會,這就必然會使得那些沉寂下來的心思又重新翻騰起來。
趙閑庭嘖嘖兩聲,往封硯身邊湊:“聽聽,官家您這一回來,春天都提前來了。”
封硯沒有理會他。
反倒馬車裏的盛則寧聽見這話,不禁笑出了聲,惹得趙閑庭把目光又轉回到馬車上。
他笑嘻嘻朝裏頭的人問好:“盛三姑娘安好。”
盛則寧也不好不回應,只能道:“趙郎君安好。”
趙閑庭確定了馬車裏的人,心下滿意了,終於在封硯越來越冷肅的目光里‘識趣’地退下。
任誰看了他,都是一副藏不住秘密的興奮模樣,只怕這頭剛走,轉眼滿上京城都會知道盛則寧回來了。
不受皇帝待見的趙閑庭騎着馬孤零零走了。
盛則寧察覺封硯並沒有一道離開,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官家不必再送了,前面就是登雲巷了,若是讓爹娘瞧見了,會怪罪臣女不懂尊卑君臣。”
這世上恐還沒有能哪個小娘子恃寵而驕,敢讓皇帝護送的。
“你我並非君臣,有何不可。”封硯反倒問起她來,似乎語氣里還在試探於她。
一路上他患得患失的心情,無人能說,也無人能體會。
彷彿只有將盛則寧收在他眼皮底下,方能心安一些,哪怕已經進了上京城,他仍然覺得盛則寧隨時可能會反悔。
她是多麼狡猾,他早已經嘗過了。
盛則寧掀開帘子,把在暖箱裏烘得微紅的小臉露出來,精緻的眉眼一彎,就是一副海棠醉日的淺笑,“官家就這樣前去盛府,也不怕嚇着我娘家人,尤其我娘身子不好……總要讓她緩緩。”
娘家人,這個詞聽入耳,彷彿帶着一絲俏皮,熨貼了他那顆不安寧的心。
若非將他當做了夫,必然不能以娘家來稱。
“是我疏忽了。”封硯終於勒停下了馬,準備帶人離去,回頭時,他道:“晚些,我會送些東西過來,你今日早些休息吧。”
“嗯,好。”盛則寧笑盈盈地朝他揮了揮小手。
等到皇帝一行人騎馬離開,她才縮了縮脖子,把冷得有些發僵的臉收回到馬車裏,抱起放在身側的手爐,舒服地閉上眼。
“回府吧。”
依她的吩咐,馬車重新啟程。
盛則寧才閉目片刻,就察覺竹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雖然疲累但還是掀開了一絲眼帘,露出一抹疑惑:“怎麼了,我臉上長花啦?”
竹喜連忙搖頭,“沒、沒什麼,只是覺得如今姑娘進退從容,就連官家也能輕易拿捏,着實厲害……”
盛則寧聞言,眼睛徹底睜開了,定定看着竹喜幾息都未曾挪開眼。
進退從容?
她怔住了。
也許只有在竹喜這樣的身邊人眼裏才能看清楚。
如今她的言行舉止,其實與當初的瑭王待她,並無區別。
一樣的冷淡無情,敷衍了事。
“姑娘,您怎麼了?”眼見着面前的人,神色忽然就暗淡下去,好像是受了天大的打擊一般,竹喜十分驚訝,還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關切道:“是不是剛剛吹了風,冷着了?”
盛則寧搖搖頭,輕輕抿起了唇,腦袋靠在車壁上,忽然覺得眼睛有酸脹欲淚的衝動。
她仔細回想與封硯重新相處的這段時間,她們二人就像掉換了位置。
他小心翼翼、呵護周到,就像曾經的她只知道一味付出。
而自己呢,不主動、不拒絕,就和當初的封硯一般無二。
雖是無意為之,可她現在做的與當初她所厭的,又有何區別。
明明她知道最不該的就是糟踐別人的真心,可偏偏卻在無意之中,變成了這樣。
她心底難受起來。
無法說出口讓竹喜寬懷,盛則寧只好輕輕呼出一口氣,轉開了話題:“無事,就不知道他要送什麼東西過來。”
“官家如今這般在意姑娘,那必然是好東西。”竹喜不知道盛則寧的憂心,只能把話都往好聽的方向說,希望能讓她重展歡顏。
馬車一路未停,直到到達盛府。
蘇氏已經在盛府門口殷切地等着她,一見面就不禁擦起了眼淚,雖然是喜事,可是兩年未見自己的獨女,當母親的怎能不挂念。
好在盛則寧將自己養得很好,愣是讓蘇氏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最後只能撇着嘴說一句:“瞧着像是又高了一些……”
女兒離家兩年,把自己養得白白嫩嫩,水靈靈的,彷彿不必靠父母照拂,也能過得好,這讓蘇氏心裏頭就很不是滋味。
在她沒見到盛則寧前,心裏一直都想着她的乖女兒一定是在外面吃了不少苦,瘦了、黑了、憔悴了才對,這樣她就能有理由再不讓她出去受苦了。
盛則寧輕輕拉住蘇氏的手,笑吟吟道:“外祖父、外祖母待我很好,表哥、表姐們有好吃的也讓着我,興許我是娘的女兒,在南地一點也沒有水土不服呢!”
蘇氏從家中來信也聽過不少,知道盛則寧在老宅也很是受寵,高興之餘心底又不是滋味。
“是不是我沒有寫信催你回來,你都不打算回來了?!”
“怎麼會……女兒日日盼着回家呢!”盛則寧連忙把蘇氏哄進府門,“娘,外頭冷,我們還要早些去給祖母問安……”
在霜英堂,除去嫁出去的幾位姐妹外,齊聚一堂。
盛則寧將帶回來的禮物送完后,眾人就這南北地風俗地貌的不同,談起了這些年兩地的新鮮事。
盛則寧講的都是南地一些奇人異事,盛家其他人多是講了這兩年朝中上下發生的大事。
那則流言不好當著盛則寧面說了,她們就講起了旁的。
“誰也沒想到當初飛揚跋扈的汝陽長公主竟也會為了西境遠嫁西涼。”
盛則寧與封雅有過舊交。
在西府的時候,雖也有聽聞過這道消息,畢竟內情傳不出來,她知道的也並不多。
當初九公主與隱名埋姓來大嵩避禍的西涼皇子卓爾·圖達就走得近,後來傳出西涼王遇害,西涼攝政王與宸王餘黨勾結,攻陷鴻雁關,佔據了那易守難攻的關隘,導致西境百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北上入京。
彼時大嵩皇帝掌權不久,博西王又因舊傷複發難撐大局,年輕的世子被派回西境。
在多事之秋,將公主嫁到西涼有低頭示好之意。
畢竟當初那西涼的攝政王便是有意迎娶大嵩公主。
九公主求請多次,最後說服了太后出面,皇帝最後才應允。
公主大公無私,捨生取義,敢為黎民百姓奉獻。
百姓們亦是對這位曾經只知玩樂,跋扈自恣的長公主刮目相看,感其恩德,在她出發那日竟夾道相送,那場面比之當初先皇御駕親征也不遑多讓。
可眾人都只知新帝應諾將大嵩公主嫁去西涼,是為了邊境的太平,是隱忍之舉,卻不想隨行護駕,護公主西行的軍隊乃是一隻敢死先鋒。
為的就是破開鴻雁關的天險,撕開僵持的局面。
送親與迎親的隊伍在鴻雁關如何一觸即發,其中的兇險與艱難,外人不得而知,只聽聞那幾日鴻雁關寒鴉如濃雲遮天,血霧如晨霧四漫。
耗費了五天五夜,終是大嵩奪回了鴻雁關,西涼的皇子與西涼先皇舊部匯合,在大嵩博西軍的襄助下奪回了皇位,於紅河岸邊結下兩國互不相犯、互助互利的協約,以汝陽長公主嫁給西涼新皇為結局,奠定西境安穩的局面。
“我就知道,九公主也是心中有大義之人。”盛則寧微笑着道。
每個人在找到自己目標前都是迷茫的,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自己前進的方向,也就能闖出新的天地。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並不是由皇帝或者其他人挾德威逼她做出的選擇。
所以,她必然會為之盡心儘力,不留遺憾。
盛老夫人點頭,“長公主嫁給西涼新皇,也是般配,說起來,就寧丫頭在這一群小姐妹當中,落後多時了啊。”
長輩們談話總是萬變不離其宗,談來談去,話題都要回到成親了沒,孩子幾歲了之類的上面,尤其在膝下的孩兒年紀到了,更是日日操心。
盛則寧聞言臉上的笑容就凝住了,一旁的蘇氏用帕子揩了揩唇角,熱心地回老夫人話。
“母親說的是,等到開春,也該給寧兒相看幾個了。”
盛老夫人着急,“怎麼能等開春,這年一過,歲數又要長一歲了。”
盛則寧正要開口辯解,門外就有婆子過來傳話,隔着帘子都能聽見她聲音里的哆嗦。
“老夫人、大娘子,門外有宮裏來的人,是奉官家旨意給三姑娘送禮來的。”
一言畢,滿堂驚。
“什麼!官家已經回來了?”老夫人率先拍桌,急忙指着蘇氏道:“快!快,二郎媳婦,甭拖了,趕緊的,官家他果不其然還是惦記着寧丫頭,萬一真給弄進宮裏去了……”
蘇氏也立刻站了起身,慌張道:“前些日子劉媒婆說,許大人的嫡次子不錯,好有趙御史家的……”
盛則寧在一旁,扯了扯蘇氏的衣袖,“娘……”
蘇氏嫌她礙事,一把抽回衣袖,和老夫人商議得越發上頭,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快幫盛則寧擇選好合適的人選了。
盛則寧知道,祖母與娘都是因為她在離開前和盛二爺下了狠話,若要嫁入皇室,便不寧不休。
所以她們都擔心她一旦回來就被捲入皇帝選秀的人選當中,着急給她訂下親事。
她都還沒來得及講出與皇帝的事,實在是封硯這禮送得太快了些。
“祖母、娘,你們快別忙活了,先坐下,喝口茶。”盛則寧扭頭對外面的婆子道:“請天使到花廳稍後。”
封硯派來的人是送禮,並非宣旨,是以她們也不必趕忙上前。”
盛老夫人和蘇氏見她如此鎮定,對視了一眼,才遲疑地坐下。
不應該啊,最應介意此事的人就是她了。
“寧丫頭,你是不是早已經知曉了。”
若非知道皇帝要送東西,怎會如此淡定。
盛老夫人的懷疑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她越看盛則寧那張含笑的臉,越覺得其中有蹊蹺。
盛則寧環視一周,見廳內眾人都在等着她一個回復。
此事早晚她也要說與家人知曉,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她抿了一下唇瓣,看着老夫人。
“其實此行回京,孫女是同官家一道回來的。”
“什麼!”
盛則寧連忙端起旁邊的茶遞到蘇氏手邊,“女兒也不知道會遇上官家,但是經此一行,女兒已經改變了心意。”
蘇氏愣愣接過茶,拿在手裏也顧不上喝。
“你是說……”
“女兒是說,已經答應了官家,會入宮。”
盛老夫人與蘇氏不知道此刻該鬆口氣,還是應當提口氣,震愕當場。
*
來送禮的內監不是旁人,正是德保公公。
兩年未見,德保公公更有宮中大總管的氣質,讓人不可輕視。
但是一見着盛則寧,他立馬就彎下了腰,笑呵呵道:“老奴給三姑娘問安了。”
盛則寧快走兩步,“德保公公如此大禮,我如何擔當得起,快快請起。”
德保公公謙卑道:“三姑娘身份貴重,擔當得起。”
與其要與他恭維不下,盛則寧乾脆就大大方方領下了這份情,轉開了話題,問道:
“官家這麼著急,是送了何物?”
德保公公連忙讓身後的人把東西呈了上來,盛則寧略看了一圈,才發現那些都是曾經她住在長寧殿,封硯給她的首飾等物品,甚至當初那隻八哥都在鎏金的鳥籠里衝著她歪頭打量。
至於另一邊,她瞧着陌生,不知道從何而來,只是裏頭最顯眼的那盞琉璃燈眼熟一些。
“姑娘……”竹喜卻不由在她身後倒抽了一口氣。
盛則寧歪頭看她,示意她提示一下。
竹喜瞧了眼仍然笑眯眯的德保公公,小步走到盛則寧身邊,在她耳邊低聲道:“姑娘還記得當初您寫信要榴紅她們將庫房裏用不上的東西賣了換錢……當初官家送的一些東西也正好在庫房當中,因為姑娘您也沒有吩咐過,興許是……”
盛則寧當初並未細看,所以對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印象。
可是竹喜全權負責將它們收錄在冊,記得清楚,這些都是官家前後送給盛則寧,卻被她‘無情’地丟進庫房裏的那一批東西。
為何會重新出現在此,唯有當初盛則寧大量用錢,又不想驚動盛府的無奈之舉,她賣了一些用不着的庫存貨。
盛則寧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烏龍,可是德保公公面上並無異樣,就好像重新購回這些被她賣掉的東西,又送回來,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但是盛則寧想到封硯得知此事後,想必心裏會有所芥蒂。
可是封硯卻一個字也沒有對她提起,就彷彿她做什麼事,都是應該的。
“還有此物……”德保公公又朝後招了招手,一名小太監就捧着一個小臂長的核桃木匣子。
打開匣子,盛則寧就看見裏頭一字排開,放着大小不一、顏色不同的數塊裸玉。
德保公公上前為她挨個介紹了一番,都是產自不同的地方,最上乘的好玉。
“三姑娘是喜歡這塊沉水翡翠玉,還是這塊胭紅羊脂玉呢?”
盛則寧不知道為何封硯會突發奇想,給她送未經雕琢的裸玉,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問德保公公:“做什麼?”
德保公公兩手揣袖,笑道:“官家說,當初三姑娘的玉摔碎了,所以想要親自為您重新刻過。”
盛則寧怔了一下,“官家當真這樣說?”
“自然是真的。”
盛則寧手指在半空虛滑過那一排珍貴美玉,每一塊玉都有自己獨特的美,在絨布的襯托下,顯得無比昂貴。
“若是刻的我不喜歡呢?”
德保公公接得很快,“若是一個不喜歡,就刻到三姑娘滿意為止。”
聽到這話,盛則寧心裏並無痛快,反倒她覺得有些難過。
她並不會從別人的伏低做小當中找到真正的快樂,相反她覺得這一切只不過在重蹈覆轍,走着一條舊路。
他們的重新,並不該是高低位置的顛倒。
可是封硯彷彿以為,這樣才是重新開始。
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個淺笑。
“那好,這些玉我都喜歡。”手指接連點了三四個,盛則寧像是憋着一口氣,不客氣道:“就先這幾塊吧。”
這下輪到德保公公傻眼,他是沒有料到盛則寧會如此選擇。
“三姑娘……這……”
這麼多塊,若是真要皇帝自己來刻,不知道要刻到猴年馬月去啊。
看見德保竟還當了真,盛則寧無奈正要開口,身後就有一道聲音傳來。
“好。”
封硯不知何時來了,一口就應了下來,渾然不覺得多刻幾塊玉是什麼難事一般。
他換了一身藏青直裰便服,於一路跪拜的奴僕當中走來,德保公公亦躬身低頭,以示對皇帝的恭敬。
見他就要伸手要去取那幾塊玉,盛則寧將他的手壓下了。
“官家,我是說笑的,不必當真。”盛則寧見左右這麼多人,不好與封硯細說,乾脆拉起他的手,把他帶出花廳。
封硯並無反抗,十分乖順地隨着她走了。
哪怕此刻的他看起來一點皇帝的威儀都沒有了。
盛則寧將封硯帶到無人能聽見他們說話的地方才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他。
這次不等她先開口,封硯就直接問了:“你不喜歡?”
“我覺得不好。”
“有何不好?”
盛則寧看着他道:“官家以為,只要學着當初臣女伏低做小、百般謙讓就是好的嗎?”
被看穿了的封硯面上沒有變化,唯有眼睫不禁快跳了幾下,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做錯了。
他像是一個懵懂的初學者,總是擔心在不經意間犯下錯,只能無法辯駁地看着她。
盛則寧輕輕搖頭,徐徐道:“我認為真正能長久的感情,必然不會是你尊我卑,亦或者我尊你卑,任何不平衡的東西,終是要摔倒的,唯有平衡才能長遠持久。”
“曾經的玉碎了,無論如何修補,它也是回不來了。”
“我知道。”封硯低聲應了一句,他掀起眼帘,往日裏沉靜鎮定的視線也變得猶豫,就像是無帆的小舟,在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中,無依無靠地隨波逐流。
“我不奢望從前,我只想着以後。”他從袖子裏抽出一張壓在硬卡封里的紙。
“雖說在婚書下來前,先給此物實為不妥,但是這算是盡我之能,能給你的保障,保障你在未來不為我所困,不被皇權所困……”
盛則寧接來一看,方明白封硯所說的不妥,是為何。
因為這是一封已經簽字按印的和離書,也是一道聖旨。
是還在西府時,盛則寧向他要的白紙黑字。
盛則寧都沒有料想,竟這麼快就會到她手上。
封硯是真的沒有忽略她的任何要求,凡她所求,他能應,皆會給她。
哪怕此前從沒有皇后能與皇帝和離的先例。
封硯用手緊握住她一隻手,隨她一同看向展開的紙,上面的墨跡才幹,還能映出墨光,他嗓音平靜,卻慎重,每一個字都出自真心:“倘若日後,你當真要離我而去,必然是我的過錯,此旨用以規束我,亦是我的誠心,可能滿意?”
他雖是皇帝,可是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能打破階級的壓迫與束縛,皇權至上的崇高,是數十幾代人壘起的碉堡,無人能在一朝一夕內毀去它,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夠。
所以他才會說,盡他所能,能給予她的保障,給與她的自由。
他期待的開始,不會是以分開為結果。
但是擁有能自由選擇分開的能力是他們能重新開始的條件。
盛則寧拿着封硯給她的和離書,心中泛起漣漪,似難過的酸脹,又彷彿是欣悅的歡喜。
在她面前的人雖然做不到最好,但也在儘力做的更好。
儘力在愛她了。
這世上最想懂她,願意懂她的人就在身邊。
盛則寧平息了心裏那些還未能如願的願求。
沒有東西是一蹴而就,是能十全十美的。
她既然選擇了他,就應當要試着重新相信他、接納他。
盛則寧彎了彎唇角,輕移蓮步,走近兩步,直到能重新依進他的懷裏,一邊把他給的和離書慢騰騰折好,一邊溫聲柔語道:
“左邊第一塊,像是雨過天青的顏色,我很喜歡,你刻好,就當是給我的聘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