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謠言
西府距上京城有千里,帶着馬車、家當行得不如騎馬快,所以拖家帶口便需要走上二十天。
雖從秋末走到了初冬,可從北行到南,氣溫反倒在逐漸回暖。
到了西府地界,盛則寧甚至可以脫下狐皮襖子,單穿着秋裙即可。
“這裏沒有下雪。”
盛則寧新奇地從馬車伸出手,感受溫暖的陽光在指尖跳動,她不由想起,“若是在上京城,這個時候該下雪了。”
*
上京城的確下了雪。
第一場雪就是鵝毛大雪,一夜的時間就鋪滿了上京城。
銀裝素裹,玉樹瓊枝。
宮人忙着掃雪,一大早就要起來,簌簌的掃帚聲和鞋底踩着雪的嘎吱聲,在靜寂的雪地里能傳很遠。
坐在書案后的封硯從敞開的雕花窗往外看,不知不覺就看着那片雪有盞茶的時間。
德保公公擔心雪地反光傷眼,放下熱茶就隨口道:“也不知道盛三姑娘到了西府沒,聽說西府那兒冬天無雪,還有綠樹和花,想來就是一個好地方……”
封硯伸出手指,一朵雪花居然穿過了迴廊,飄了進來,沾在了他的指尖,雪片化作了水,滴到他正在寫到紙上,暈開了一團墨跡。
真涼啊。
他看着潤.濕的指尖,忽然問:
“她現在是不是很快活。”
德保公公捧着茶杯都愣住了,不置信地撩起眼皮,偷瞄了眼皇帝。
怎麼覺得皇帝反倒像是害起了相思病。
人是他自己放走的,卻時常牽挂,這不是作孽是什麼?
*
西府。
幾聲笑聲從敞着架子的馬車裏傳了出來,只見四匹馬拉着一架十分特殊的車。
車沒有頂棚,只四周有圍架,裏面擠着坐了十個年輕郎君和小娘子,熱熱鬧鬧一路。
西府蘇氏乃是當地一大氏族。
盛則寧的娘作為蘇家么女,出嫁前在家也是備受寵愛,盛則寧在盛家排行第三,可到了蘇家卻要排到很後面去,成了小妹妹。
剛到西府地界的時候,就有六個哥哥、三個姐姐來接風。
那架勢把飽讀詩書的盛彥庚都驚不出半句話來。
蘇家十一郎拍着胸脯道:“這不算什麼,我上頭還有十個哥哥、姐姐呢!”
盛則寧也很難不吃驚。
哪怕她從前聽蘇氏介紹過一嘴,蘇家兄弟姐妹眾多,可也沒有想到有這麼多。
而且蘇氏可能就是因為這些小輩多到她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所以這次居然都沒有對她有任何交代,就讓她這麼稀里糊塗來了,好在她帶的禮物足夠多,不然都不好分了。
她這些堂兄、堂姐們都性子豁達、十分友善,沒有和她一般計較。
就連每次跟她說話的時候都要帶上一句,“或許你可能會記不清了,我是蘇十四娘……”諸如此類,一點也不會讓盛則寧這小表妹有任何不舒服或者難做的地方,讓她賓至如歸。
等見蘇宅,到蘇家二老。
盛則寧絲毫不怯生,當場就脆生生喊:‘外祖父、外祖母。’
要多親切就多親切,把兩位老人都叫得眼淚汪汪。
因為盛則寧與蘇氏長得有幾分相像,二老看她猶如看親女一樣親近,大手一揮就送上價值黃金百兩的見面禮。
就連盛彥庚都有不菲的見面禮,不過盛彥庚倒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主要在於蘇家能替他與那位龐太師也說上話,對他此行大有裨益。
他是來學習進修的,並非來玩耍。
可是盛則寧是來玩的,所以一連幾日都跟着蘇家那些還沒認全的哥哥、姐姐們出門。
他們還要感謝盛則寧給了他們機會,要不然二老平日裏管着,可沒那麼容易讓他們到處玩。
雖然蘇家二老對孫輩是好,但是規矩還是擺在那裏。
雖然是沒落的世家,但是祖祖輩輩的傳承都沉澱在這一言一行的管教當中。
盛則寧想起自己的娘,很能明白自己的這些堂兄、堂姐的苦處。
“在上京,我娘就經常不讓我出門。”
盛則寧悠悠一嘆,換來了此起彼伏的附和。
“哎,我娘也是。”
“我也是。”
盛則寧每日多走一條街,都是在認識西府多一番樣貌,而其他都沒見過上京城的表兄、表姐們也在好奇上京城是什麼樣。
不過他們只能從盛則寧的描述里想像出上京城的一成繁華與熱鬧。
但是這一層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到羨慕了。
“果然是天子腳下,如此繁華,居然夜過五更街上還有賣點心小吃的腳店,西府不成,到了掌燈時分,外頭的人都少了,全回家吃飯了,但凡誰家懶一些,晚點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雖說西府人沒有那麼勤勉,可是這裏悠哉悠哉的生活氛圍也讓盛則寧感到十分舒服,一切時間都變慢了下來,人才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生活。
而不是為了生活要忙忙碌碌一整天,每個月還要盤算着租房的錢、吃飯的錢,十分辛勞。
“對了,你可見過我們的新官家,他長得什麼樣,好不好看?”
有個鵝蛋臉,生得很俏麗的表姐拉着盛則寧問。
盛則寧還記得她是蘇十六娘,是個很愛說話的小娘子。
“這個……自然是見過,官家他很年輕,長相屬於比較清冷,若要形容,就像是冷玉那樣……”盛則寧一回憶,突然就想起封硯那雙眼睛,那在秋月虛影之下,複雜凝睇,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
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自封硯眼中流露那樣的神色。
就好像一向謀而後動的人也有一朝滿盤皆輸的失落。
失控的感覺讓他無所適從。
一切都在往他無法預測、無法判斷、無法掌控的方向發展。
他像是,第一次迷茫了。
旁邊稍大一些的蘇十四娘就打趣十六娘道:“你打聽官家好看也無用,官家兩年都不準備採選,輪到你的時候,你都是老姑娘了。”
“我、我就隨便問,誰想去當妃子了?”蘇十六娘轉過身不理睬十四娘,重重地哼了一聲。
盛則寧還是第一次聽,她愣了下,問道:“兩年不採選?”
蘇十四娘點頭,伸出三根手指:“太上皇駕崩后,官家就下了三道旨,第一道旨改國號啟元,不就是重新開始嘛,必然是官家想要開創新的大嵩格局。”
她掰下一根手指:
“第二道旨廢除數十種苛刑連罰,就是家主犯刑,倘若坦白自投者,責不連其妻女家眷,這聽起來也不錯,憑什麼外面男人犯罪,一家老小都要跟着陪葬,不知者無罪嘛!”
十四娘把最後一根手指故意在十六娘面前晃了晃,“官家以為太上皇守喪之名,兩年內不婚娶,要潛心為太上皇祈福,咱們這位官家看來不是急色之人,也夠清心寡欲的,年二十都沒個正經女人。”
兩年。
盛則寧默默想,總不會也這樣巧吧。
即便官家有誠心為太上皇守喪,半年也大大足以讓百官歌功頌德。
可是兩年,他若抓緊些,太子都能生出來了。
這如何不叫人着急?
不過對封硯的事,盛則寧很快就顧不上了。
因為沒過幾日,就趕上了西府特有的朝冬節,她忙着去體察風俗去了。
*
上京城不但天氣冷,氛圍更冷。
尤其每三日早朝時,總有一場吵不完的架,圍繞着皇帝的子嗣。
在一些大臣眼裏看來,一位皇帝登位時沒有沒有帶着子嗣,就猶如一個女人出嫁時沒有帶着嫁妝,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不過也怪太上皇的頭幾個皇子實在是朽木,雕琢不成材,早早就被打發到藩地眼不見為凈,而剩下的這幾個卻又拖拖拉拉,一直沒有成婚,別說兒子,連個女兒都沒有,實在讓人不解。
現在皇帝不急,他們都要急壞了,就險些明說,萬一您也崩了,這大嵩的天下誰來繼承?
封硯本人是不着急的,他只慢慢道:“朕將來會不會有子嗣還未可知,眾卿若當真着急,不如先留意宗親裏頭有沒有適合的孩子。”
皇帝此言一出,滿座驚詫。
什麼叫有沒有子嗣未可知,難道皇帝身上有隱疾,而且這等隱疾居然就敢這樣堂而皇之,公諸於世。
也不怕遭世人恥笑?!
況且,他這麼隨意就說出要選宗親之子,那就是說明在皇帝心中早已經存了過繼嗣子的心思了!
皇帝雖然也是嗣子,可那也是太上皇的血脈,這與宗親之子可不能一概而言。
眾臣的煩惱不知從何而起,既擔心皇帝真的身有隱疾,不敢逼得太過,又怕皇帝心底是有別的什麼想法。
直到有人終於透了一嘴,曾經在城門口,他不小心撞見皇帝帶着黑甲衛在堵人。
堵得還是曾經對他痴心不悔、窮追不捨的盛三姑娘,最要命的是堂堂皇帝,他還堵人失敗了,放着那三姑娘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他是眼睜睜看見皇帝落魄地站着原地,被風吹得像冰渣子一樣僵硬啊。
這下雖看似解了眾臣的疑惑,但是也害慘了盛二爺。
面對絡繹不絕前來打探消息的同僚,盛二爺這幾日過的很苦,就像過街的老鼠,誰都想抓他。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是這位盛國公的和稀泥**。
可是百官們還是隱隱從裏頭嗅到了一些蹊蹺。
似乎這皇帝的破綻之處就在盛三姑娘身上,可是這盛三姑娘究竟是去探了哪門子親,他們苦苦等着、等着。
大半年了,一年了,快兩年了!還沒歸來?!
*
盛則寧並沒有在西府一直待着,她跟着一位志同道合的表兄一起往四周的城鎮遊歷。
這位蘇七郎年二十有七了,卻志在四方,無心娶妻生子,這就導致蘇家二老以及七郎的父母對他很是頭痛,不過盛則寧倒是很羨慕他的經歷。
若這蘇七郎能與她祖父相遇,兩人定然會有說不完的話。
春去秋來,時間過的很快。
這一路上盛則寧不但見識了不同地方的風情地貌,還撞見了許多不公之事,尤其是一些偏遠地區,竟還存了扼殺.女嬰的殘忍之事。
盛則寧覺得,既然養不活,就不要生她們下來。
可她們還要說,沒有法子啊,要生個男孩繼承香火,不然斷了后,一輩子都要受人戳脊梁背的氣。
真是愚昧又殘忍。
盛則寧十分生氣,當夜就寫了一封信回上京。
這一年來,她常常會跟木蘭社的同伴聯繫,尤其是與文婧姝書信來往最頻繁,幾乎三兩天就要寫上一封。
一來文婧姝知識淵博,很願意聽她說外邊的事,二來文婧姝還能給處世不深的她出很多建議。
就比如關於這些女嬰的事,盛則寧自知無法根治這些積年累月的沉痾舊病,只能先想辦法把那些棄嬰收了起來,她勸說了蘇家幫忙募捐了一些錢,改建了一家舊書院成了濟嬰館,裏頭很多都是健康結實的孩子,雖然沒有那麼奢侈的母乳,但是米湯也能餵養長大,至於後面她們如何,尚在與文婧姝商討中。
但是有一條是她們的共識,將來必然要讓她們能夠自食其力,養活自己。
關於這點柳娘子與梅二娘也願意出力,表示只要七、八歲大能理事的孩子就能夠當幫工,賺自給自足的錢夠了。
群策群力,總會想到妥善的法子,不過眼下她們所能收到的孩子都還太小,只能靠接濟的法子養大,指望她們能自給自足,也太強人所難。
不過讓盛則寧感到奇怪的一點在於,就在她改建濟嬰館不久,當地的縣令就連忙撥款,參與建設,一副古道熱腸、熱心為民的樣子都讓盛則寧懷疑這位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是不是哪天夜裏給人奪舍了。
還有就是不久前那個曾與她起過衝突的城守,竟然摘了烏紗帽,連追了她三天的路,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發誓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做搶掠民女,傷風敗俗的壞事,若不能改正,一定五馬分屍、不得好死。
盛則寧覺得一件是巧合,兩件、三件、四件事……加在一起就是蹊蹺,大大的古怪。
她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神靈保佑,能有這麼多福至心靈的際遇。
這就讓她不由想起剛寫信不久,文婧姝有一次忽然在信里問她,能否將她的來信謄抄給其他夥伴看,還要她寫得工整得體一些,說雖然零零散散,但也姑且算是能讓人增長見識的遊記。
盛則寧自然不介意,最多將一些更**的話,再寫到另一張紙上。
至於文婧姝把謄抄下的信交給了哪些‘夥伴’看,她就不得而知了。
盛則寧雖然不在上京城,可來自上京的流言蜚語,卻是傳得整個大嵩都知曉,看來無論是何處的人,茶餘飯後都要討論一些那些皇親國戚的私事,才算得勁。
其中皇帝的隱疾和他的失意情史最廣為流傳。
不知道從何時起,幾乎口口相傳,皇帝居然對一名小娘子求之不得,用黑甲衛在城門口堵人,還‘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無果后回宮服藥’自宮‘還放言道:若不得此女為妻,朕終身無嗣。
這則流言聽起來的離譜程度是盛則寧當場就能寫下小密信去向文婧姝考證真偽。
不過文婧姝表示並未聽過在她之後皇帝身邊有小娘子出沒,此事多半不真。
盛則寧不禁聯想到自己離開時的畫面。
城門、黑甲衛、小娘子、皇帝。
似乎勉勉強強能對得上幾個關鍵的地方。
但是哪裏來的‘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
皇帝的風評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變得如此可憐,比她往日只是在上京城’丟人‘算得了什麼……
至於服藥自宮是她從前沒有問起到事,嗯,雖然知道流言不可盡信,但是盛則寧還是提筆在公信的末尾綴上了一句話。
——官家身體可好?
*
上京城入了秋,便又到了秋獵的時節。
可是今年皇帝大筆一揮,親自取消了秋獵。
來詢問秋獵事由的官員愕然,連忙問皇帝緣故。
“朕要微服私訪,秋獵改挪明年。”說罷,皇帝逕自從他身邊走過,腳步還有些急切,與他平日裏穩重克制的模樣不同。
“德保公公,官家這是怎麼了?”
德保公公掃了一眼壓在桌子上的信,“哎,咱們官家’心心念念‘的那小娘子給他寫信邀請了。”
還跪在下面發愣的官員,正是當初把’謠言‘不小心傳出去的那位,只是他也沒有想到經過百姓的潤色,這流言會讓他每每聽到就冷汗直流,害怕哪天自己人頭不保。
所以德保公公刻意提到’心心念念‘這四個字,他下意識抖了抖,冒出一頭的冷汗。
“啊……她,她寫了什麼?”
“官家身體可好。”德保公公神情怪異地複述了一遍。
大臣滿頭霧水:“這算哪門子的邀請?”
德保公公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嘆了口氣,一副高人神秘莫測的模樣走了出去。
哎,他們誰能知道。
這是快兩年裏,官家在信上看到的唯一提起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