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宰年鴨無頭鴨還跑 過新年有煙還藏匿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瀝瀝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天寒地凍,山空人稀。偶爾零星的鞭炮聲,在空寂的青龍山谷回蕩,空氣中瀰漫著新年的氣息,提醒忙碌的人們:今天小年了。放了寒假,又要過年,家裏都給孩子們些零花錢。嘉運段頌去仁村供銷社一人買了一掛小鞭,二百頭的,紅綠相間,排列精美。兩個人坐在水泥台上,把鞭炮拆散,裝進上衣兜里;邊走邊放,斷斷續續的在寒冷的空氣中炸響。兩個人名正言順地點着香煙,以放炮的名義,為抽煙找到借口,有了理由。走在大街上,趁沒人注意,偷偷地抽上一口,再環顧四周,從兜里掏出一枚小鞭,點燃,拋向空中。
這天星期天,趙明、段頌和李盼三個人在房山頭向陽背風處玩彈球,玩到上午十點多,兩個人都輸給了趙明。三個人又閑逛着找嘉運。老石見幾個孩子沒事瞎轉,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試探性地問:“看你們沒事,把房后的鴨子殺兩隻,你們誰殺過?”嘉運對段頌說:“你會殺嗎?上次見你爸殺雞,你不是還幫助拿碗什麼的嗎?”段頌忙說:“我不行我不行。我知道怎麼殺,但我沒殺過。”嘉運說:“你試試吧,咱們幾個人,就數你了。”段頌忙擺手往後退:“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我不行’已經成了段頌的口頭禪,讓嘉運有些失望。李盼自告奮勇地說:“我來殺。我見過殺雞,不知道鴨子一樣不一樣。”老石說:“你們先殺一隻看看,練練手。嘉運先到房后抓一隻。”三個人進了房間,推開窗戶,嘉運踩着板凳,跳到房后。五隻長着油亮綠毛的公鴨子,躲到牆角,直着脖子叫不出聲音。嘉運把鴨子攆的亂跑,一個人抓不住;段頌跳進來,倆人圍堵,抓了一隻,隔窗遞給李盼。老石交代嘉運拿了一隻碗,碗裏放些鹽水,又拿出磨好的菜刀,放在對面一米高的防護牆上:“我去車間一趟,待會回來。你們幾個注意安全,別傷到手。”李盼抓住鴨子的兩支翅膀,半蹲在圍牆下,嘉運問道:“你會殺嗎?別殺不死啊。”李盼無所謂的說:“胡球弄,只管弄。”說著把鴨頭窩到翅膀底下,拔掉脖子處的絨毛,鴨子兩腿亂蹬,把盛鹽水的碗踢翻了,嘉運又換了新鹽水。李盼一隻腳踩着鴨子的雙腿,用菜刀在鴨子的脖子上拉鋸似的來回幾下,怕殺不死,又拉幾刀,刀太鋒利,鴨頭竟被割掉。鴨血瞬間湧出,李盼扔下菜刀,抓起鴨子的雙腿,高高提起,鴨血流到早已準備好的碗裏。鴨頭掉落在碗旁邊,死不瞑目地看着李盼。持續一會,見鴨血控凈了,鴨子也不再掙扎,李盼把鴨子仍在空地上,站起身,準備洗手。已經沒頭的鴨子突然站起,發瘋似的橫衝直闖,跑出幾米,撞到圍牆,掉頭又朝着李盼衝來,李盼趕緊後退幾步,靠着院牆,不敢動彈。鴨子撞到院牆,又在原地打轉,轉了幾圈,終於倒在牆根下。幾個人嚇得目瞪口呆,彷彿有鬼作祟,感到恐怖。看到沒頭的鴨子躺下,像是真的死了,才鬆了口氣,楞了一會,李盼過去踢踢鴨子,不動。嘉運說:“鴨子沒頭還能跑,想不到。看着怪嚇人的,是不是鬼魂附體啊。”趙明說:“這鴨子晚上要找李老牌報仇的,這幾天你要小心點。”聽的人頭皮發麻,心有餘悸。段頌一旁說道:“李盼鬆手太早了。鴨子的生命力本身就比雞頑強。鴨子還沒完全斷氣就鬆手了,所以會跑,要晚點鬆手就沒事了。”“再抓一個,試試看。”李盼受了啟發,振作了精神,也為了消除鴨子報仇的恐懼,和嘉運一起又跳到窗后,抓了一隻。重複着剛才的操作:抓翅膀,窩脖子,拔頸毛,宰殺(這回鴨頭沒掉),控血,一氣呵成,提起鴨腿控了很長時間,又掙扎了幾下,直到徹底不動,又控一會,扔到地上。再沒有起來瘮人的跑。
老石從車間回來,看到盆里的兩隻鴨子,誇讚道:“這幾個小子,幹得不錯,超出我的期望。再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今年春節工會舉辦大觀園活動,從初一到初三,有不少遊樂項目。我知道的有套圈、釣魚、猜謎語,還有互動節目,內容挺多的,都有獎品,初一的時候你們去玩吧。”嘉運問:“我們小孩也能去嗎?”老石:“都可以參加的。只要是廠里的人,不管大人還是小孩,職工還是家屬,有沒有工作,都讓參加。”幾個人聽到有獎品,異常興奮,忘了鴨子作祟的恐懼。
終於盼到大年初一。三十晚上吃餃子睡得晚,早上石嫂叫醒嘉運:“我和你爸今天加班,中午不回來。你枕頭底下有五塊錢壓歲錢,換上新衣服。沒事先到你鄭叔叔、米叔叔家去拜年,拜完年再去玩。什麼時候餓了,打開爐子自己熱飯,飯菜都是現成的,在廚房放着。”鄭叔叔、米叔叔都是和老石一起從北京調來支援三線的,幾家經常往來,身在異地他鄉,自然是走得最近的人。嘉運答應着,想着還有大觀園遊戲,不能懶床。見父母都上班走了,一軲轤爬起來。看寫字枱上放着摺疊好的新衣服:軍綠的上衣,藍色的褲子,都是石嫂節前趕做出來的。單是做衣服的兜蓋,石嫂頗費一番功夫,先是手縫定型,後用縫紉機縫製,忙了大半夜。旁邊放着一雙藍網球鞋,石嫂一直說白網球鞋不禁臟,年前進城採購年貨,買了雙蘭網球鞋,鞋是當地產的,鞋型偏肥,沒有上海的好看。嘉運穿好新衣服,見大屋子的方桌上擺放好了糖煙瓜子等食品,刷洗一新的搪瓷茶盤上擺放着一個茶壺,倒扣着四個茶碗,桌子裏面擺着兩個暖壺,一包廠里發的沒開封的猴王花茶,斜靠在茶壺上。方桌兩邊各放着一把木製靠背椅,擦得一塵不染。鑄鐵爐子爐門封着,爐子上坐着水壺,水是溫的;嘉運洗臉刷牙完畢,走到廚房,見大盆小碗的擺了一案板。嘉運吃了一個炸好的肉丸子,又拿了一把排叉,拿起桌上的鑰匙,鎖門去彭連家集合。
在彭連家聚集,成了慣例。男生基本到齊,大都換了新衣,兜里揣着花生瓜子,偶爾地磕幾個,打發寂寞。彭嫂不在家,提前去工會安排大觀園的工作了。老彭煥然一新,戴了一頂新的藍色帽子,鬍子刮的鐵青。大家見面賀道:“彭叔叔新年好!”看到一屋子的孩子,老彭一口濃重的川腔:“新年好,都好都好。大觀園九點開始,你們應該先去給長輩拜年哈,這樣兩不耽誤。”又對彭連說:“你先去王班長家拜年,還有你張阿姨,李叔叔。拜完年再去大觀園。”王班長,張阿姨和李叔叔都是四川老鄉,每年拜年彭連必去的。其他幾個人也有任務,老鄉近鄰,每年必去。彭連看看五斗柜上的三五座鐘:“咱們先各自去拜年。現在八點半,十點鐘還來我家集合,然後一起去食堂大觀園。”
嘉運先去鄭叔叔家,山坡上倒數第二排。怕走錯門,走着數着。推開院門,裏面門半開着,見四歲的女兒鄭燕站在方桌上,鄭叔叔給她穿一件新的紅色棉猴。嘉運剛叫一聲,鄭叔叔扭過頭,高興的說:“是嘉運,快進屋。”唐阿姨從裏屋走出來,拉着嘉運的手坐下,又拉開嘉運的口袋,說著吃糖,往兜里大把的抓糖。嘉運忙捂住口袋,唐阿姨有點急了:“這孩子這麼不聽話,到我這和你家一樣。”嘉運只好退讓的拿了一半。唐阿姨坐下問道:“你爸是不是又加班了?大過年的也不說休息休息。”鄭叔叔說:“老石閑不住,每天不去車間轉一圈,心裏不踏實,何況又是過年,車間人少。”唐阿姨說:“石嫂加班都能理解,單身的都探親走了,食堂不能停。”嘉運心不在焉地聽着,眼睛時不時地掃一眼牆上的掛鐘,估算着時間,看着鄭叔叔抱起鄭燕也要出門,忙起身說還要去米叔叔家拜年,邊說邊退出來。
米叔叔是許老師的愛人,三十齣頭,身材高大,屬於三高人員:個子高,學歷高,成分高。聽父親講:許老師家的成分更高。許老師天津人,說到天津,就說到她的父親,說到她的父親,就說到勸業場。說來話長,另說。
不到十點,來到彭連家聚集,只是不見李盼,彭連說:“咱們先去李老牌家,然後一起去食堂大觀園。”趙明響應道:“走。他們家肯定有高級糖。”石嘉運說:“許老師家的糖可高級了。我剛去她家拜完年,都沒見過那種糖,說是香港的。”說著一路上坡到了李盼家。李盼媽正開門,見一群孩子,一改上次追逐喊着‘我們家的李盼都控水了’的憤懣,聽到阿姨新年好的群賀,笑容滿面地說:“新年好新年好。盼盼,同學來了,快招呼他們。”李盼睡眼朦朧地站在門口:“都進來,這麼早啊。”彭連說:“男生都到齊了,就差你一個人。”李盼媽對站在門口的人說:“別站外面,都進屋坐。”屋裏,一張大的桌子放滿了乾果糖塊。見他媽出去了,幾個人趴在桌子前,扒拉着挑着糖塊,李盼幫着翻找,趙明看到茶盤上的紅盒香煙,拿起翻看:“這是名煙,肯定好抽。來,咪西一顆。”說著從裏面倒出一支,覺得少,看看沒有大人,又拿了一支。李盼說:“再拿一顆。”說著把煙盒的口撕大,又倒出兩支遞給趙明:“拿吧,過年了沒人知道。”這時李盼媽進來,說:“別都站着啊,坐下,吃糖啊。”趙明趕緊站起,握着煙的右手插進褲兜里,假裝四處欣賞,看着牆上李盼爸媽年輕時的彩色照片,沒話找話說:“阿姨年輕時候真漂亮啊,看阿姨多時髦,還梳着短髮。怎麼沒梳大辮子呢?”聽到讚美,李盼媽也來了興趣,彷彿回到了過去:“那時流行運動頭。剛在理髮店剪完頭,就去照相了。那時我二十歲,什麼都不懂,全聽盼盼他爸的。年輕就是好啊,怎麼打扮都好看。那時盼盼他爸也年輕,你看多精神。”照片是他爸媽的全身照,彩色的,他爸一身戎裝,衣服筆挺,皮鞋鋥亮,佩戴肩章,胸前掛着一串獎章;他媽塗著紅嘴唇,抹着粉臉蛋,顏色是人工塗抹的,只是上色太重,嘴唇紅的發紫,臉蛋粉的張揚,反而少了自然的淡雅,多了人為的粉飾。
一群人出了李盼家,一路下坡蜂擁到籃球場。人也漸漸多了,往籃球場聚集。籃球場上各個遊戲攤位前面排起了隊伍,每個攤位人不算多,有一二十來個人,套圈前面的投擲線用長條椅子擋住,防止有人越界耍賴。嘉運說:“咱們先去食堂裏面看看,還有什麼好玩的。”幾個人跳下台階,進了食堂,食堂空中拉着鐵絲,上面密密麻麻的掛滿了紅紙條幅,條幅上用毛筆寫着謎語。三五成群的人仰面看着,猜着,或者熟悉的人一起探討、推敲。猜對了便撕下謎面,拿到舞台上臨時搭建的兌獎處,根據難易程度,分出等級,領取毛巾或香皂等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