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情到長時方知苦
肖健悲痛欲絕地回到糖香街,剛走進衚衕,就看見田嬸和她的寶貝愛犬風風火火地迎面而來。狗在前面跑,田嬸在後面拉着鏈子,被拽得步伐凌亂,但是一臉的幸福,嘴上埋怨着:“慢點,慢一點,大寶寶,媽媽跟不上了。”
若是在平時,肖健會趕緊躲開,但今天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只好硬着頭皮等着田嬸讓他和狗稱兄道弟。
果然,田嬸抬頭看見肖健,就衝著她的“大寶寶”說:“看,誰來了,哥哥回來了,快,叫哥哥,叫健哥哥。”
“大寶寶”汪汪叫了兩聲。田嬸興奮地沖肖健說:“喊你了,你弟弟喊你了,快答應呀!”
肖健苦笑着,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旁邊,一幫人喝着茶水扇着扇子在乘涼。老石揮動着手中的報紙,高談闊論着。羨慕、無奈、嫉妒、憤恨,各種表情在他的臉上交相輝映,此起彼伏:“怎麼還不滿足?就不能一身清廉做點實事?還是啞巴吃黃連自己裝糊塗?你們說他還有閑暇想想咱們糖香街上老百姓的不容易嗎?”老石因為語速急促口水順着嘴角流下來。
圍坐着聊天的人們都明白,老石這是在義憤填膺痛斥腐敗,也藏着自己不能夠的遺憾。他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他自己的老娘去世已經一年多了,懷念老娘的方式有千千萬,他卻偏偏選擇不註銷戶口這一種,每月照常領取養老金。
九十年代初,廠子倒閉工人下崗的時候,老石是車間副主任,通知他自謀出路后,他連續好幾天不拿工資照常進廠,把陪了他多年的車床、刨床擦得油光鋥亮,擦得自己都要流眼淚了。
後來才知道,廠長跟局裏的領導勾結在一起,把廠里的機器按照廢鐵的價錢賣給外面的自家親戚,一轉身經營起私營企業,沒幾年個個富得流油。而老石他們這些底層工人被一腳踹出工廠后,從此自生自滅。
老石的偏激病就是從那個時候落下的,不是打針吃藥的事,是心病。
但凡在電視報紙上看到身家不菲的老闆,老石一準兒說這是黑了心缺德缺出來的,看到不讓鬚眉的女強人就說這是陪出來的,看到年少有為的青年就說這是有背景有好爹。慢慢的,大家都叫他石憤慨。
糖香街快八十歲的楊爺爺對石憤慨說過一句話:只有你,下崗后在銀行里做保潔,十幾年如一日熬到保潔隊副隊長,是憑的真本事!
石憤慨問:您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擦擦洗洗的活兒一干就是十幾年。保潔隊裏全是婆娘,就兩個老爺們,一個正隊長,你是副隊長,你說我是誇你還是損你?”
盼了幾天的雨總算是來了,人們匆匆忙忙地各回各家,女人們抓緊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起來。
雨越下越大,燥氣和喧鬧被雨水驅散了,糖香街安靜下來。
糖香街在城鄉結合部,由十幾條狹窄的衚衕組成。每條衚衕里多則十幾個少則七八個小院,每個小院裏有四五戶人家。只有靠前面一號到九號的衚衕中有一些房子超過了三十平米,其餘都是十多平米的小屋。居住在這裏的人生活境況都不是很好。
因為窮,日子過得格外小心,每條衚衕里每個小院中都堆放着捨不得扔掉,其實已經完全沒有用處的稀奇古怪的破爛。已經開膛破肚彈簧都頂出來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沙發,沒了前輪的自行車,還剩幾根毛的墩布,瘸腿站不穩的大衣櫃裏躺着腦袋和身子已經分家的洋娃娃,從外面拾回來的各種飲料瓶裝在麻袋裏越摞越高搖搖欲墜,
這些都使得本來已經很局促的衚衕里稍微魁梧一點的兩個人就不能並排行走。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糖香街的公廁,總要排隊還在其次,經常是糞池裏的大便幾乎要碰到屁股了,掏糞工還沒有來清理。
肖健痛苦得難以入眠,腦海里虛幻出自己和柳梅手牽着手站在報社門口的情景,一會又變成是陳海新和柳梅牽着手,從遙不可及的遺憾到錐心刺骨的疼痛。他揮拳擊向虛空,打在想像中的陳海新的臉上,看他鼻血飛濺。再一拳擊向虛空,是向著依偎在男友身旁洋溢着幸福的柳梅。第一拳用力解氣有着自欺欺人的痛快,第二拳卻停在半空無論如何也揮不出去,轉而打在自己的頭上。
肖健打開電腦,本想聽聽歌曲,卻不經意間又打開了公交車上撿到的移動硬盤中的視頻。
突然一聲響雷!把肖健嚇了一大跳,急忙去關窗戶。而就在這一剎那,肖健好像聽到一聲“我冤”,他轉身去看電腦屏幕,正看見趙醫生的眼睛瞪着他。這時又是一聲雷響!肖健嚇得趕緊把電腦關上了。
平靜了一會兒,肖健再打開電腦,可這次把視頻從頭看到尾,肖健也沒有聽到那句“我冤”,也再找不到剛剛明明看到過的趙醫生恐怖的眼神了。
衚衕里,瘸老三一拐一拐地往家走,身子都淋濕了,嘴上還不閑着:“我說老馬,這可才剛剛涼快一會兒,就又開始跟老婆分不開了。”
估計是老馬沒在家,否則污言穢語早就像機關槍一樣突突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老馬家的門打開了,老馬老婆站出來,柔聲細語地說:“老三,下雨路滑,慢點走啊。”
瘸老三尷尬地點點頭:“我以為老馬在家呢,我們哥倆玩笑,老馬不罵我兩句我渾身難受。”
老馬老婆繼續柔聲細語:“別回來把那條好腿再拐拉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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