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簡陋的名詞

六.簡陋的名詞

六月的最後一天,李哲和王曉珂在酒吧等人。

趙坤,今年剛畢業,從哈爾濱的學校出發去了青島,昨天才回到縣城。這是個五大三粗的傢伙,也是李哲相當喜歡的人。面對他,李哲可以暴露自己而不感到任何風險。

“好像來了。”

正要舉杯的李哲動作一頓,看向了門外。

話音未落,趙坤伴隨着一聲巨響進了酒吧,他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李哲。

“哲哥!”

他垮了幾個大步,瞬間到了桌前。

“你還是這樣,喜歡窩在旮旯里。”他拍了拍李哲,抄起桌面上的杯子一飲而盡,而後目光才看到王曉珂。

“呦,你又…”

他立馬打住,哈哈一笑,“嫂子好。”他笑,掌心抹過自己剛剪的寸頭,細密的觸感似乎讓他的尷尬緩解了些許,

“坐吧。”

李哲擺擺手。

“你們認識很久了?”王曉珂輕聲輕語,眼裏滾動着好奇。

“快十年了吧。”趙坤一掰手指頭。他們是高中同學,高中三年,大學四年,再加上畢業的這兩年,確實已經快十年了。

“可不,都快十年了。”

李哲抬手叫來韓超,先要了三瓶brother,三瓶1664。

“難怪。”王曉珂嘀咕:“你還沒進門,李哲就說你到了。”

李哲挑了挑眉,說:“你沒感覺到地面在顫抖嗎?”他說著瞟向了趙坤,半年沒見,他還是老樣子,像一株粗壯的藤蔓生長着,那些虯結的肌肉都是藤蔓上生出的果實。

王曉珂捂着嘴笑,趙坤抱怨兩句,李哲開了酒。

“說吧。”

他給三個人的杯子裏加上冰塊,清脆的撞擊聲分外悅耳,像一首低俗詩歌開頭的妙語。

趙坤嘆氣,手指搓着額頭,眼睛看着鮮艷的液體中翻滾的氣泡。

“考研的事。”

他開了口。那張二十齣頭的臉像一塊寒冬臘月里的老樹皮,不自然地抽動着。

李哲點點頭,他知道趙坤考研的事,朋友圈見了,分挺高,複試也很順利。

趙坤抬了抬頭,對兩人的沉默有點意外。

李哲看着他,似乎要用目光把剩下的話從他喉嚨里刨出來。

“呃…”趙坤喝了口酒,brother豐盈的酒香漫過喉嚨,這讓他舒服了一些。

“沒有導師了。”

他咚地一聲放下杯子,整個桌面都顫抖起來。

倒霉的總是桌子,以及女人的化妝枱。

李哲心裏嘀咕一句,大概清楚了趙坤的情況。

“去實驗室幹了一個月。”趙坤搖着頭,苦笑着說:“然後告訴我沒有我的位置。”

他抬手,李哲一把抓住。

“酒吧的桌子,質量未必行。”他說著,給趙坤把酒滿上,“酒還沒喝多少,先賠張桌子,那可就不太划算了。”

“說的是。”趙坤悶哼一聲,咕嘟嘟把眼前的啤酒灌下去半杯。“光是這樣也就算了。”他抹了把嘴,身體內發出低沉的聲響,似乎也是台裝配了V8發動機的轎跑。

“剩下的導師也沒有願意接手的。”

“我可是初試第四,複試第三,總成績排第四,結果沒有老師願意要?”

他說得唾沫橫飛,李哲如沐甘霖。

“那個。”他打斷了趙坤,“那個導師要幾個?”

“三個。”

“你是第四?”

“對啊。

李哲一頓,看了看身邊的王曉珂,她低着頭,抿着嘴,眼睛像密林里不時閃現的螢火蟲。

她很聰明。並且不止於此。

“他怎麼跟你說的?”李哲問道。

“就畫大餅唄。”趙坤聳了聳肩,“讓我好好努力,有機會還是可以進他的課題組的,多放一個名額也未嘗不可,他可以學院溝通。”

“那學院呢?”

“學院沒表態。”

“那個課題組很不錯?”

“還行,據說畢業之後的去向都很不錯。”

“這樣…”

李哲敲了根煙。

“本來以為有機會的。”趙坤把剩下半杯啤酒喝了,繼續說道:“沒想到只是被人耍得團團轉。”

趙坤再次用簡潔有力的話語總結了自己的經歷。

“你還沒工作呢。”李哲給自己點了根煙,臉上的笑意如一把豁了口的刀,陰森森地藏着卑劣。

謊言從來就不必講得多可信,但一定要誘人。

假的不會變成真的,但只要它足夠誘人,人們便會信以為真。

“喂,你為什麼這麼平靜?”

趙坤開了瓶1664,拿過李哲的煙。

“你不是不抽煙嗎?”

“喝酒會抽。”

“那我也來一支。”王曉珂也摸了一支,抬手就要給自己點上。

“你不必做這件事。”

李哲擺擺手,從王曉珂的手裏拿下了煙,轉手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呼——

雲山霧海之間,三人只有偶爾交匯的目光在談些什麼。

他是個純粹的人。

純粹的人最難勸。

李哲熟悉趙坤,他是大二退學之後重新高考,然後才考研的。

關於他退學的那件事說起來很滑稽,那是一場漏洞百出的舞弊,一個男生宿舍期末衝刺的小把戲。那次作弊本來趙坤是置身事外的,但出問題了——作弊被發現了。

出了事就要談責任,談責任就會淡了兄弟情,趙坤就是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的,他替一個宿舍扛下了作弊的罪名,結果自然也很簡單:退學。

他是個很純粹的人。各方面都是。

在言談和創作中,純粹都得到被頌揚和讚美。但是在生活中,純粹只會讓人付出代價。

“先吃點東西?”李哲掏出手機,打算叫一份脆皮五花肉,半隻炸雞。

“嗯。”

趙坤點點頭,把半瓶64對瓶吹了。

“這個酒要慢點喝的。”王曉珂小聲嘀咕了一句。

“他知道他知道。”李哲抱住了她,把手機塞到她的臉前,“你吃什麼,我們都是粗人,只吃肉,你選點你想吃的。”

王曉珂也不扭捏,接過手機就選了起來。

“哲哥。”趙坤深深地吸了口氣,“其實事兒我都明白,就是想找人聊聊。”

李哲笑了笑,說:“都一樣。”

他抬手叫來韓超,要了三杯特基拉日出,這酒以少量墨西哥產的龍舌蘭酒加大量鮮橙汁佐以紅糖水調製而成,因色彩宛若日出而得名。

“為什麼生活要有這麼多謊言?”

趙坤抓了抓臉,似乎已經脫離了自身的煩躁,轉而邁向更宏大、更抽象的位面。

不得不說,這是酒精為數不多的好處。

它讓人從具象的苦悶墮入虛空,然後筋疲力盡地無功而返。

“不撒謊人類就活不下去。”李哲抿了口酒,身旁的王曉珂舉起他的手機,他扭過頭,讓手機攝像頭清晰地掃過自己的臉。

“據社會學家統計,成年人每天至少要說3-5個謊言。”

這句話是李哲隨口編的,它本身就是一個謊言。

而且它聽起來也不夠誘人。

“嘖。”

趙坤的反應很直接,他抬頭看着天花板,李哲的話似乎讓他重構整個世界,而那句話是李哲隨口編出來的。

“人有慾望。”李哲說,“這是一種病,-能劃分到不治之症的那種。”他坐直了身子,五官緊皺,目光兇狠地盯着趙坤。

“它會導致許多精神上的病症,其中之一就是期待,而期待的終點,一定是謊言。”

一旁的王曉珂接過韓超遞來的日出,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她口乾舌燥,彷彿說個不停的是她,而不是李哲。

她為這種言論而興奮。李哲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看出來這一點。

趙坤怔了半晌,末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說:“是不是有點絕對了。”

他話這麼說,表情卻在動搖。

“不絕對。”

李哲抿了口酒,讓乾澀的喉嚨滋潤了些許。

“一切都是被定義的。”

“被定義的就是謊言。”

他說著,眼裏浮現出血絲,很淡,但是很清晰。

不該談這個的。

這個太危險。

李哲身體半躺,入喉的酒精好似沒進入胃部,而是在他的眼前打轉兒。燈光、音樂,寬大的液晶屏幕上放着卓別林主演的《摩登時代》。

他滑稽的樣子彷彿在嘲笑所有人。

李哲這麼想着。

趙坤探了探身子,“哲哥?”

“嗯?”

李哲的臉像窗外的夜色,正四下漫溢。

“看起來誘人的,其實都是假的。”

“家庭,事業,感情……”他開始嘟囔起來:“價值,意義,成長……”

趙坤和王曉珂有些憐憫地看着他。

“都只是一些簡陋的名詞而已。”

他給自己的嘮叨做了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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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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