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用商人的角度看待世界

三.用商人的角度看待世界

過了初夏,尹凡回京準備答辯和畢業,李明倫和女友在家中長住,許昊宇去了英國——他從浙大退學之後,重新去了英國讀大學。

李哲記不清他具體讀的是哪所院校,但印象中,那所學校還不如倫敦政經學院[插圖]。

“哲哥,我真是搞不懂女人們都在想什麼!”

夏日黃昏,李明倫抱着啤酒瓶對着李哲傾訴。

“吵架了?”

李哲點煙,動作漫不經心。

“廢話。”李明倫瞪了他一眼,像看着一個外星人。

李哲吐煙,直撲李明倫的面部。

“所以呢,哲哥?”李明倫攤了攤手,一臉急迫。

“你以前不是心理委員么,這咋弄啊。”

“這個…”

李哲直了直身子,彈了彈煙灰,兩片嘴唇像砂紙一樣摩擦着。

“很簡單,讓她贏就好了。”

他眨了眨眼,臉上又露出來那種令人厭惡的隱晦。

“可是…”

“聽我說。”李哲擺了擺手。

“把贏的感覺給她,把贏的結果拿走。”

他說著,面容隨之清晰起來。李明倫縮了縮身子,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眼前的李哲格外猙獰。

“怎麼?”李哲挑了挑眉,手裏的煙沒動,卻已經攢了長長一截煙灰。

“你剛才有點嚇人。”

李哲罵道,“生活就是這樣,你以為是春節檔的溫馨電影,其實都是恐怖片。”

他喝了口酒,繼續說道:“愛情,也一樣。”

李明倫揚起頭,身體放平,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有時候都差點忘記李哲不是個正常人。

不管從哪種意義上來說,李哲都不正常。

他今年才25,情緒這種東西,對他而言似乎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外套。

是的,他沒有情緒,似乎毫不介意赤裸着內心在這個世界上亂沖亂撞,然後精準地抓住生活背後的真相。

醜陋而粗鄙的真相。

“我不想知道愛情是什麼。”李明倫看着李哲,嘆了口氣。“包括生活。”

“我只想知道怎麼不吵架。”

李哲點點頭,把手裏已經燙手的煙頭彈進煙灰缸里。

“那是自然。”

他來了興緻,身體像游魚一般在廉價的沙發里扭動着。

“描述生活,或者愛情這種東西,歷代的文字工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至於吵架…”

“這避免不了,讓她贏就好了。”

“把贏的感覺給她,然後拿走贏的結果。”

李哲重複着自己剛才的結論,彷彿這是什麼顛撲不破的真理。

“什麼意思?”

李明倫困惑。

“還不明白嗎?”

李哲有些焦躁地敲出一根煙來,打開手機,搜索了最新的油價。

“油要漲到六塊五,你怎麼辦?”

李明倫愣了愣,“漲唄,還能怎麼辦。”

“難怪你升不上去。”李哲猛吸了一口煙,眼前的那點紅光璀璨地亮了起來,接著說“你得先把油升到八塊。”

“然後呢?”

“然後就會這樣。”

李哲快速敲了敲手機,十幾年前的本地新聞,因為天然氣價格大幅上漲,出租車集體罷工。

李明倫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李哲,臉上的神情似乎是明白了。

“然後降到六塊五就好了,甚至七塊也可以接受。

李哲收了手機,身體疲憊地倒在沙發上。

“可是…”李明倫舔了舔嘴唇,“那是我女朋友啊,至於這樣么。”

剛躺下的李哲像觸電一般彈了起來。

他成年了嗎?

李哲心裏問道。

李明倫縮了縮身子,他之前就聽說李哲喜怒無常,沒想到實際接觸起來是這麼一驚一乍的。

他和李哲不算朋友。

整個高中時代大概只有尹凡算得上李哲的朋友,李哲從不罵他,在他習慣了對身邊所有人罵罵咧咧的情況下。

“我想想…”

李哲抬起頭來,動作像是滴眼藥水。

“這兩年,咱們聚的規模越來越小了吧。”

他沒說錯,大學剛畢業的頭兩年,聚會往往能達到十幾人的規模。現在,只剩下五六個人了。

“有些事情是悄無聲息的。”他說,“沒有矛盾,沒有爭吵,甚至沒有告別。”

“慢慢就會有人離開。”

他直起身來,狹長的雙眼裏閃爍着狡黠。

“我不知道你留意過沒有。”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五六個人定下來的。”

他點煙,第一口沒有過肺。

“吃什麼,玩什麼,看什麼。”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幾個定下來的。”

第二口過肺了。

“嗯,所以呢?”李明倫隔着白煙看着李哲。

“每一段人際關係裏都有一個主導者。”李哲說道。“社交,是永遠不會平等的一件事。”

他沒彈煙灰,任由那些焚燒過後的屍體掉落在自己的白襯衣上。

“就好像做生意一樣,你拿五十的股,我拿五十的股,這買賣遲早完蛋。”

“友情,愛情,親情。”

“都是這樣。”

李哲掰着自己手指頭,酒吧的燈光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臉。

李明倫看着李哲,感覺自己喉頭髮緊,他對着吧枱的方向抬了抬手,“老闆!”

吧枱后抬起一張雄偉的面孔,韓超看起來又胖了不少。

“來杯酒,別太烈。”

李明倫的聲音里有一種投降的意味,一旁的李哲看了眼手機,匆匆起身。

“你先坐着。”

他看了眼李明倫。

“我去接兩個人。”

“我認識嗎?”李明倫盯着李哲。

“我都不認識。”李哲聳聳肩,他有定期約見網友的習慣,今天也是如此。

“你啊。”

李明倫吸了口氣,身體彷彿隨之膨脹起來,“早晚讓人打死。”

“反正是會死的。”

李哲笑了笑,把杯底兒的酒一口喝乾,跟老闆韓超打了個招呼后,快步出了門。

“又有新姑娘?”

韓超在吧枱后調着酒,聲音像一把好奇的標槍,直插李明倫的耳中。

“呃,不知道。”李明倫撓了撓頭,轉過身去,“他總是帶姑娘來這兒嗎?”

“嗯。”

韓超點點頭,腦海中有了一些模糊的感覺…

關於煙霧裏模糊的面容,關於女人的腰肢,關於喘息和嘆氣。

“靈感來了!”

他龐大的面孔上雙眼圓整,彷彿上帝給他開了顱,為他灌入了神秘又古老的力量。

難怪你喜歡這個酒吧。

都是和你一樣奇怪的人。

李明倫心裏嘀咕。

“超哥,我們得換個大桌。”

這邊話音未落,李哲就帶着兩個姑娘進了酒吧,韓超抬頭,嘴角不自然地撇了撇。

“我還是小看你了。”

他剋制着,目光還是黏在了李哲身後的那兩個姑娘身上。

她們一高一矮,風格也迥然不同。

高個穿背心,工裝短褲,腳上蹬了一雙短靴。矮個看起來很累眼,不過韓超知道這東西,洛麗塔,一種複雜華麗又價格不菲的裙子,還背了一個可愛的兔子包包。

JK制服,洛麗塔,漢服,這些東西近幾年快速風靡起來,連這個小縣城也不例外。

讓李哲來分析原因的話,他大概只會說一句:經濟是越來越不好了。

“我也很意外。”

李哲笑笑,身邊的兩人低頭看着手機,臉上的表情…不,她們沒有表情,至少現在沒有。

“挑個地方坐吧。”

韓超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小酒吧,如他所見,今天依舊只有李哲這一桌客人。

“這是我高中同學,李明倫。”

“欣欣。”高個女孩說道。

“曉珂。”矮個女孩說道。

走到桌前,這兩個姑娘才活了過來。

“你…你們好。”

李明倫倉促起身,略帶疑惑地看向李哲。

李哲拍了拍他,招呼三人落座。

“酒來了!”

靈感大開的韓超麻利地把酒端上了桌,這是四杯很妖嬈的酒。在昏暗的燈光下,杯內的液體呈暗藍色,但其中又有一抹濃艷、柔軟的深紅,彷彿沉在墨池裏的胭脂。

煙霧,腰肢,喘息,嘆氣。

李哲笑了起來。

隱晦的藝術。

如果他學的不是調酒,或許能被寫到文學史里。

李哲輕輕轉了轉手裏冰涼、狹長的杯子,在這種令人沉淪的飲料上感受着純凈的天才。

“好苦。”

他回過神,看到劉欣的五官皺巴巴地擰在一起。

她是那個高個姑娘,左側的肩膀上紋了一隻海豚。

“有顆橄欖的。”

李哲看了看杯底,這是超哥的習慣,對橄欖情有獨鍾。

“唔…”

“可還是很苦啊。”

王曉珂臉色也不怎麼好看。

“忘了件事。”李哲說著起身,在自己的褲兜里摸索一陣。

兩女對視一眼,跟着站起身來,李明倫目光掃動,也磕磕絆絆站起身來。

“超哥,給我們看着桌子。”

“我去拿點東西。”

李哲說著,回應他的是一張眉頭緊皺的臉。

“我看啥?”

“我這地方,小鬼都不來。”

四人笑了,比起這店裏精緻的裝潢,這裏的生意顯然沒有那麼好。

出了酒吧,李哲舒展身體,停在店門口的一輛C63燈光閃爍,他一挑眉,信步走了過去。

“我…”李明倫張嘴,話卡在一半。

“第一次見,給你們帶了些禮物。”

李哲說著打開後備箱,拎出兩個購物袋。

“喏。這是你的。”

“你也有份。”

他說著,將兩個購物袋分給了劉欣和王曉珂。

應該沒給錯。

現在,我應該是個殘忍的人了。

兩位姑娘道謝,李哲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外面冷,先回去吧,我們抽支煙。”

“這車?”

李明倫撫摸着車身,眼裏滿含愛意。

“C級車罷了。”李哲點煙。

“你以為我不懂?”李明倫瞪眼,“V8!這可是V8!快讓我踩一腳。”

“就踩一腳?”

“就踩一腳。”

李哲沒猶豫,把鑰匙丟了過去。這車是他新提的,算是和父母之間的第一次妥協。

一輛新車,換他老實在這個縣城待着。在他看來,算是公平公正的一次交易。

“轟!”

商業街明亮的燈光下,疲乏、迷茫又頹喪的青年在V8發動機咆哮聲中提振精神,自然還要接受過路人的罵罵咧咧。

“臭傻逼。”

“有錢了不起啊。”

“擾民了,沒人管啊。”

李哲撓了撓頭,他已經對這些習慣了。

人們都缺少贏的經歷。

但每個人都很想贏。

於是他們謾罵。

他心裏想着,稍稍偏了偏腦袋,看着兩張蠢蠢欲動的臉正貼在酒吧的玻璃窗前。

包括你們。

李哲嘆了口氣,敲了敲車窗。正在興頭上的李明倫消停下來,他一臉興奮,整個人似乎都開心了不少。

“看來V8是解決情感問題的良藥。”

李明倫在他身上搗了一拳。

“你早晚讓人打死。”

“我說了,早晚會死的。”

李哲抖擻身子,敲出煙來。

熱鬧轉瞬即逝,玻璃窗前的姑娘恢復了冷靜,回到了座位上。

“兩個?差別還這麼大。”

團團白煙里,李明倫看不清李哲的臉。

“她們都贏了。”

李哲說,“但拿走贏的人是我,這是一次現場演示。”

那一瞬間,這張蒼白、病態的臉上又浮現出陰厲。

李明倫看了看手裏的煙盒,沒說話。

一支煙過後,兩人推門而入,風沒吹散他們身上的煙味,路過吧枱的時候韓超輕咳了兩聲。

桌上的兩人一個眉眼帶笑,一個低垂着頭,相同的是,兩個人的酒都下了一半。

沒有人會輸。

你贏了,她贏了,我也贏了。

李哲入座,低頭抿了口酒。

“也不是太苦啊。”

他說著,目光看向對面兩人。

“確實不怎麼苦。”

“是啊,剛才是第一口的原因吧。”

劉欣和王曉珂應着,都沒抬起頭。

李哲抿了抿嘴,沒說話,掏出手機把二維碼放在桌面上。

“曉珂是嗎。”

他看着那個套在lo裙中的乾瘦姑娘。

“好像還沒有你的微信,加一個?”

“呃…”

這次她們抬頭了,兩個人同時。

王曉珂有些驚訝,她看了看同樣驚訝的劉欣,然後帶着試探意味地慢慢拿出自己的手機。

“找你打探欣兒的消息,應該不收費吧。”

李哲說著,用力地將雙眼壓成弧。

該笑了。

這不好笑嗎?

安靜片刻,姑娘們如他所料笑了起來,聒噪地像是早餐攤。李明倫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哲的腰。

真有你的。

他應該是這麼想的。

“當然免費。”王曉珂笑着掃了碼,對着手機敲了起來。

“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圖謀不軌。”

劉欣說著,在桌下踢了李哲一腳。

李哲腦袋一側,壓彎的眼睛緊緊盯着劉欣,“我啊,我可是一向正大光明的。”

“沒錯,一向正大光明。”身邊的李明倫下意識地跟着重複了一遍。

“嘁。”

姑娘們不屑,然後笑作一團。

“來來來,送你們兩杯。”

韓超湊了過來,手裏端着兩杯透明的酒。

他又來了。

高度數的烈酒。

“超哥是個紳士。”李哲看着他。

“嗯?”

韓超一愣。

“只給女孩送酒。”

他說著,順勢把兩杯酒推到了劉欣和王曉珂的面前。

“哈哈哈哈,你看你這話說的。”韓超撓了撓頭,“靈感嘛,靈感是很重要的。”

調酒和寫作的都不是什麼好人。

女人是他們的靈感。

李哲想着,看了看遠處的玻璃窗。他看見四人的浮影,以及窗外行人的浮影,他的耳邊,響起搖骰子的聲音。

每一個不寫作的夜晚。

我都很快樂。

他想着,也搖起了骰子。

……

臨近午夜的時候,劉欣和王曉珂先行離開,李哲送了她們很遠,直到出租車上車口。

那對李哲來說,是挺遠的。

再回到酒吧的時候,李明倫已經躺在沙發上犯迷糊了。

“喂。”

李哲拍了拍他,他很禮貌地回以一個飽滿的酒嗝。

“起來了。”李哲在他身邊坐下,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他在等,等自己贏了的消息。

“我…”

李明倫撐起身子,雙眼有些腫脹。

“我知道你在玩什麼伎倆。”

他說著,用力地攤開自己的面容。

“你知道就好。”

李哲回復着消息,沒有抬頭。

“關鍵是…”李明倫把頭湊了過來,看着李哲的手機屏幕。

“贏家永遠只有一個。”

李哲說著,給王曉珂轉了兩千塊錢。

“但可以讓很多人都感覺自己贏了。”

他說著,收起了自己的手機。

李明倫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兩份見面禮,是不一樣的?”

“當然。”李哲喝酒,讓杯底兒的濃烈滾過自己的喉嚨,“當然是不一樣的。”

他笑,在一個平靜的夏夜裏笑得格外燦爛。

“你這是在賭。”

李明倫伸手握住酒杯,握緊又鬆開。

“不上賭桌的人永遠不虧。”

“不過永遠也贏不了。”

李哲說著抬手,又要了兩杯酒。

李明倫看着他,猶豫了片刻后才說:“那麼,你總是贏嗎?”

李哲沒說話,把手機翻過來,看了一眼之後遞給了李明倫。

李明倫看了一眼,迷瞪的雙眼緩慢睜大,在臉上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比例。

“就,就這樣?”

他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我們都不願接受現實。

我以前也是。

李哲心裏嘀咕着,收了手機。

人很奇怪。

從不在乎自己真的想要得到什麼。

只要看起來比別人更多、更好,就能心滿意足。

他喝了口酒,身體在沙發上躺倒,從天花板上懸垂而下的吊燈在他眼前小幅搖擺,黃色的光斑拼湊在他的視野里。

她們要的不是愛,是偏愛。

就像那些口口聲聲要尊重和平等的人時刻都在索要特權一樣。

而我,也只是擅於製造假象罷了。

那種讓對方感覺自己擁有了一切的假象。

那種稀缺的,獲勝了的假象。

他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地想着。

市場經濟嘛。一切都是交易的一部分。

購買一種假象,也是要付出昂貴代價的。

從另外一個思路來說,他認為自己是個高明的商人。

“喂。”

李明倫放下酒杯,推了推他。

“什麼?”李哲中斷了自己的思考,抬起眼來。

“車。”

李明倫指了指玻璃窗外那輛嶄新的C63。

“再給我踩兩腳。”

李哲撐起身子,揉了揉眼,說:“可以啊。”他把車鑰匙交給了李明倫,又補了一句,“以前從來沒讓別人碰過我的車。”

拿過鑰匙正要起身的李明倫身體一頓,他扭過頭,看着面帶微笑的李哲。

“別對我用這招。”

他惡狠狠地瞪了李哲一眼,然後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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