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酒下的文藝青年

二.酒下的文藝青年

那家酒吧叫清醒bar,位於老城區最後一條繁華的商業街,也是李哲回到縣城后第一個愛上的地方。

它名為清醒,但李哲還從來沒有清醒着從那裏出來過。

春末夏初,5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李哲又來了。

“嗬。”

“怎麼找到這麼個地方的。”

跟着李哲來的是他的高中同學,尹凡。

“忘了。”李哲搖搖頭。

他完全沒有第一次來的印象,好像就是漫不經心地溜達到了這裏,然後推門而入。

隨機漫步,然後推門而入,我的人生也是一樣。

只不過人生不止不清醒,還很糟糕。

“怎麼樣,心態調整過來了?”

兩人落座,尹凡盤起腿,窺探的目光自上而下拋來。

“不好不壞。”

李哲掏煙,手搭在桌上,身體斜倚在沙發背上。

尹凡搖了搖頭,目光點過李哲的手腕,那有塊疤,一塊煙疤。他不知道李哲的兩個手腕上都有疤,只是另一塊的痕迹輕一些。

“不會再做這種蠢事了吧。”

“什麼?”

尹凡伸手指了指,李哲低頭,隨即快速移開了目光。

我本來就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只是不想看。

那是他剛回到這個縣城時贈給自己的痕迹。

一塊疤而已。

還有很多不留疤的傷口,疼得更厲害。

“不打算再回去了?”尹凡壓低了身子,目光斜刺而來,似乎是在挑釁他。

李哲一怔,隨即搖了搖頭,一口濃煙自口中噴出,給兩人之間留下一道虛弱的屏障。

“暫時沒想法。”

他說著,感覺喉嚨有些乾澀。

“這個地方……留不住你的。”

尹凡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有些失望。

還沒畢業的高材生。

總是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尹凡還沒工作,他在BJ讀碩士,211重點高校。哦對,現在不叫211了,改叫雙一流了,雙一流雙一流,這合算起來,不就是二流么。

“是我在很多地方留不住。”

“這種小縣城,你甘心…”

“學長,酒!”

李哲打斷了他,對胖老闆招了招手。

“來了來了。”

胖老闆走了過來,將手裏的托盤放在兩人間的桌子上。

“韓超。叫超哥就行了,天天學長還挺彆扭的。”

韓超將酒取下托盤,轉身拿來一個冰桶。

“好嘞超哥。”

李哲從他手裏接過冰桶,噗噗往酒杯里丟了兩塊冰。韓超目光一滯,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款酒不應該放冰。

至少在他對酒的理解中,不應該。

“超哥,這酒叫啥,挺好看的,下次我帶姑娘來喝。”尹凡側了側身子,對着韓超挑了挑眉。

“這酒…”韓超咧嘴一笑。

“我也不知道名字。你先喝喝看。”

“超哥調酒想到哪兒調到哪兒,這次和下次都不一定是一個味兒。”李哲一手點着杯子,一手拖着腦袋。

“匠人才按照配方調酒,大師都是即興發揮。”

“別的我不敢說,但就在這地方里,我,絕對算得上是這個。”

韓超拍了拍胸口,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那是,我超哥的即興發揮就是一絕。沒啥可挑的。”李哲笑着說道。

當然,

他絕對算得上一絕。

這個地方酒吧都沒有幾家。

韓超對李哲的違心話很是受用,笑得滿臉褶子回到了吧枱後面。

“超…”

尹凡咂巴了一口眼前的無名酒,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噓。”李哲拍了拍他,面部擰出一個格外複雜的神情,“這不是BJ,習慣就好。”

“關鍵是…”

尹凡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這真的很難喝…”

李哲挑了挑眉,“所以慢點喝。”

尹凡低頭抿了一口,表情像是喝剛熬好的中藥。

李哲搖搖頭,嘴唇微皺。

縣城,果然是個遭人嫌棄的地方。

“對了,許昊宇他們晚點也過來,跟你說一聲。”尹凡看了眼手機,抬頭對上李哲的目光。

這傢伙自從回來之後就一直封閉自己,別說朋友們了,就是他的鄰居都很少見到他。

“來唄。”

李哲往沙發上一躺,五官舒展,“反正我已經走出來了。”

“真的?”

“應該…是真的。”

面對尹凡前探的身子,李哲還真有些猶豫。

失敗的職場,逃跑的未婚妻,還有…呃,還有我的夢想。

怎麼想也不是這麼快就能走出來的。

“又是休克療法?”尹凡的身子退了回去,換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姿態。

李哲轉着杯子,“我只會休克療法。”

這可不是什麼經濟學名詞。

就是喝酒,只要感到痛苦就喝酒。

喝到不省人事,就不痛苦了。

這就叫休克療法。

說到這個,兩個人之間有了片刻安靜,已被酒精舒展的五官又有了稍許緊繃。

“我們才二十齣頭,對吧?”

尹凡撓了撓頭,彷彿在確認一件很沒有把握的事情。

李哲點點頭,靜候下文。

“還算是青年?”

“剛步入青年。”

“嗯…”

“嗯?”

“總感覺自己的年齡和生活的狀態,不太對。”

“有一種錯亂感?”

“是的。”

對話快速而簡單,像高中時兩人互開玩笑的樣子。

“還是很難喝。”

短短停歇的片刻,尹凡低頭抿了一口酒。

“話說。”

一個居高臨下的審視姿態,只不過這次換了李哲。

“你還沒上班就有這種錯亂感,多少有點不正常。”李哲說著,輕輕嘆了口氣,他剛把自己從這種錯亂感解救出來。

“我也感覺不對。”尹凡眯了眯眼,他很顯老,眼角已經有了些許細小的皺褶。

“就是感覺野心和恐懼混在一起,結果…”

“什麼都沒有。”

李哲笑了起來,齜牙咧嘴地笑了起來。

“咱倆是高中同學,對吧?”

“是啊。”

尹凡眨了眨眼,臉上浮現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在你眼裏,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哲雙臂搭在桌子上,身子壓了下來。

“嗯…”

尹凡敲了根煙,扶了扶眼鏡。

“聽真的?”

“聽真的。”

尹凡摸了摸下巴,他今天正好沒刮鬍子。

“思維靈活,執行果斷,但…你不是個好人。”

“這樣?”

李哲有些驚訝,尹凡很少誇他,哪怕是半句都很少。

“你高中的時候就很引人注意啊,大學雖然不在一起。”尹凡用力地嘬了口煙,而後緩緩噴出,這才接著說:“但是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上學的時候你就拿了幾個獎,畢業就出了書,工作第二個月就在媒體行業做出了爆款。”

他頓了頓,手指略抖,把煙灰彈了一桌。

“所以,我有時候就搞不懂。你到底在難過什麼。”

來了。

問題還是來了。

李哲想着,忍不住縮了縮身子。

我知道我這副樣子像個王八。但是我沒有殼。

嘿,我連王八都不如。

“唉。”尹凡嘆了口氣。

每個人都有心魔,他心裏清楚。

李哲點煙,看了看兩個人的杯子,酒已經到底兒了。

“超哥!”

“再來兩杯…即興發揮!”

他一抬手,有些煩躁地推了推自己面前的杯子。

“先喝點啤的?”韓超收了杯子,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惱。

“還沒靈感?”

李哲笑着看他,韓超也毫不介意,愉快地抖了抖身上的肉山,說:“喝什麼?”

“1664。”

“brother。”

兩個人都是酒膩子,回應得很快。

韓超一拍胸口,樂得像個彌勒佛,屁顛屁顛地拿來了四瓶酒。

“送你們兩瓶福佳白。”

李哲笑着接納,韓超抹了把腦袋,笑着回了吧枱。

“這個超哥,看來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啊。”尹凡看着他的背影,小聲嘀咕了一句。

“得了。先別說超哥的故事了。”

李哲開酒,抬頭悶了半瓶。

“媽的。”

“這種啤酒也能這麼喝。”尹凡看了一眼,想起自己在青島喝二廠啤酒的時候。

“趁着許昊宇他們還沒來。我先把話給你說了。”

李哲打了個大大的酒嗝,蘋果味的,很甜。

“你說。”

尹凡放下了搭起來的腿,規規矩矩地在李哲面前坐好。

又要開始了。

每次我都不想錯過。

尹凡心裏嘀咕着。

李哲面頰微熱,他用力地睜了睜眼,目光鎖在了尹凡的臉上。

我又要開始混賬的演講了。

他心裏想,然後開了口:“我小時候是在村裡長大的,這你知道。在村裏的時候呢,我的願望很簡單,我想進城,想住上樓房,想開上小車。”

“然後就是一路長大、升學,不斷地考試又考試,除此之外,我還保持着看書寫作的習慣。”

“說到這個…”

李哲一頓,喉嚨抽動了一下。

“我其實沒有什麼才華,也沒有什麼熱愛。”

“我只是覺得,嘿,我要進城啦。所以我要看書、寫作,要像個城裏人一樣,能文縐縐地說話,在哪裏都從容又溫柔。”

“然後…”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我21歲寫完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22歲第二部小說就得了獎,23歲就出了書,24歲我工作,實習的第二個月,我的稿子就拿下了兩千萬的閱讀量和數萬次的轉發。”

“這不是挺順利的嗎?”尹凡插了句嘴。

“這不是順利,這是危機。”

李哲搖了搖頭,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你知道我是怎麼做到這些的嗎?”

“是靠村裡學來的那些做到的。我胡攪蠻纏,阿諛奉承,媚上欺下,胡說八道。是這些讓自己的路看起來寬敞又平坦。”

他表情有些扭曲,看起來想要嘔吐。

“但實際上這個世界就是個大農村,對吧?所謂的城市其實並不存在。”

“它,我是說城市,它是一個虛構的概念,是一種群體的期待,是我們對自己的生活充滿鄙夷時的臆想。”

“長輩們教給了我這些,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什麼只要努力,就能到更好的環境裏,用更好的方式去工作、去生活。”

“實際上並沒有這些。所謂的城市和農村並沒有界限,它們一樣混亂,一樣不堪,一樣有令人作嘔的事情。”

“甚至,有時候,城市還更勝一籌。”

李哲捏着自己的鼻子,嘴巴呼呼地喘着氣。尹凡拍了拍他的後背,這沒幫上他什麼,反倒是讓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到最後我發現我也是。”

“我用儘力氣證明一切有意義,結果什麼都沒有。”

他泄了氣,身體軟綿綿地倒在沙發上。

“繼續寫啊,拿獎,賺錢,不也挺有意義的嘛。”尹凡的身體離開了凳子,他自己根本沒意識到。

“我說了,我沒有才華。”

“那讀啊。多讀不會有提高嗎?”

李哲煩躁地抓着自己的頭髮。“現在還有能讀的東西嗎?你還讀書?紙質書?”

“都是些老年大學培養出來的作者,寫的東西端莊又綿軟,像裝點了鑽石的糞便。”

尹凡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是理科生,很少看文學書。

“看書是有感覺的。”

李哲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解釋道。

“我看以前那些書,拿起來的時候感覺手裏像是抱着一頭牲口的心臟,是生猛的,是有力的,是砰砰地撞着老子的胸口的。

“現在的這些書,沒有生命力了。”

“生命力?”

“是的,生命力。”

“是這樣嗎……”尹凡嘀咕着,身體向後躺去。“這是我不能理解的概念了。”

李哲看着他,身體陷在沙發里,掩在昏暗中的面部沒有任何錶情。

說完了。總是要說的。

我是個習慣了憤怒的年輕人。

李哲稍稍合眼,許昊宇和李明倫也到了。

“來了!”

“這,這兒呢!”

兩人落座,看了一眼角落裏的李哲,然後看向了尹凡。

“我們錯過了?”

“錯過了。”

尹凡敲出煙來,兩個人看了一眼,都搖了搖頭。這是拒絕,也是失望。

“挺好,還沒沾上這玩意。”

“不說這個。”

李明倫推開面前的煙,眼裏充滿了好奇,“今天主要內容是啥?”

“城市,文學,糞便,和小米糊糊。”

“這說的是一件事?”

兩人把眼睛眯起了一條線,眉間擰出了疙瘩。

“你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尹凡聳了聳肩。

“能不能一句話讓我們聽明白?”許昊宇撓了撓頭。

“我想想…”

尹凡呼了口氣,深深地吸了口煙。

“對了,他說,城市不存在,他也不存在。”

“再…”李明倫抓耳撓腮,他探了探身子,“再明白點?”

“我想想…”

尹凡開了那兩瓶福佳白,清了清嗓,起身給李哲拿了個抱枕,然後說:

“他喝多了。”

“而且心情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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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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