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黑暗儀式
奧萊.拜爾拜訪了騎士老爺家,那是村裡唯一稱得上“貴族”的血脈。
騎士老爺的名字是鮑利斯·肖特,祖上好似參加過北方省的衛國戰爭,並以此深以為傲——雖然基本每一家貴族都或多或少地參加過那場關於兩國百年恩怨的戰役。
肖特老夫人驚詫又欣喜地接待着奧萊。
畢竟自從騎士老爺害上白病後,村裏的人都遠遠地避開,連自己的大兒子小女兒一家也暫時搬去了省城裏的親戚家借住避難,整棟大房子全由老夫人和一位上了年紀的奶媽幫傭打理,老人家便因此孤苦憂鬱了很久。
“我和老頭子都老了,本來就沒幾年好活的,我只希望我可以不用死在他後頭……”
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講着,奧萊則認真地聽着,同時心裏也道歉道:
‘您的願望或許是無法實現了。’
那位幫傭慌張地下了樓,臉上帶着無法控制的驚慌與悲傷,哭聲幾乎和她的呼喊同時發出。
“肖特老爺死了!”
夫人嘆了口氣,搖搖緩緩地起身,奧萊趕忙扶住。
“我去看他最後一眼……埃弗頓,你去叫醫生來一趟。”
埃弗頓是幫傭的名字,她抽泣着用手巾擦拭着口鼻眼睛,快步地小跑了出去。
在奧萊的陪伴和幫助下,老夫人去到了二樓的房間,鮑利斯·肖特正躺在那張不大的床上,他的眼睛圓睜着,盯着天花板,彷彿那上面有些什麼奇怪的蟲子。
鮑利斯·肖特在死前的最後時刻醒了過來,然後在越發清晰的痛苦中迎來真正的寧靜——死亡。
老夫人親手合上鮑利斯的雙眼,幾滴淚珠從那雙飽經滄桑的眼中流出。
“你應該把我也帶走。”
老人坐在床邊,牽着伴侶的手,鎮定地說道。
“您在跟我說話嗎?”
奧萊奇怪地問道,老人卻轉頭直直盯向他。
“我知道你的真身,死亡!你不必戲弄一個將死的老太婆吧!”
奧萊有些明白了——一些將死或過分虛弱之人確實有可能看見自己的另一面。
所以,他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您到底看到了什麼,但您的丈夫不是我帶走的……我只是預感到他的死期。”
老人楞住了,隨後便轉回頭,只剩下一句:
“所以,我的死期呢?”
奧萊仔細看着老人佝僂虛弱的背影,最後給出了回答:
“不久了。”
“謝謝,你請自便。”
老人不再言語,只是一味注視着自己的愛人,目光幽幽。
奧萊則點點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小玻璃瓶和小刀,從尚溫的屍體頸部收集了些許血液。
不久,醫生艾特夫·西蒙斯登門拜訪,確定生死是他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但生死是沒有明確界限的,絕不能做出草率的結論。
他先用手測了測鮑利斯的頸動脈脈搏,初步確定死亡的同時也發現了一道小小的新鮮的傷口。
艾特夫沒有過多在意,又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工具包中拿出了一個小喇叭,俯身貼耳地用力吹奏起來。
鮑利斯毫無動靜。
艾特夫拿出一件小鉗子,扒開鮑利斯的衣服便夾住了胸口。
一下、兩下、三下……掐到佈滿印記,鮑利斯依舊無聲無息。
艾特夫已有八成把握,卻還是需要完全確定,他最後取出了一個小瓶——裏面裝着一群生龍活虎的小甲蟲。
一隻甲蟲被夾着送入了鮑利斯的右耳,在場的幾人眼睜睜地看着那黑色的蟲子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最後消失在耳窩裏。
艾特夫方才對老夫人和幫傭十分肯定地說道:
“您的丈夫、我們敬愛的肖特騎士確實是去世了。”
奧萊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哪怕是如今,他自己依舊無法接受這樣荒唐的事情——反正如果有哪個混蛋敢對自己的家人做這樣的事情,他一定會把那人的腦袋扭下來。
醫生帶走騎士老爺的屍體,達成目的的奧萊.拜爾也一道離開了肖特家。
這個世界的這個時代便是如此的愚昧而落後、荒謬而離譜……但這也是奧萊逃不脫離不開的“現世”。
奧萊.拜爾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十九年左右,他並不知道這個世界叫什麼名字,畢竟古代的“地球人”也不會知道自己世界的名字。
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來,他不斷地通過各種渠道獲取外界的信息,確認了自己身處一個類似地球西方中世紀卻又多有不同的地方與時代。
腳下的這個國家名為“閃尼瑞亞”,這個國家位於赫曼大陸的西北部,再往北便是世代敵國“多利維亞”,但那不重要……
這個時代還未經過那兩次偉大的工業革命,資本的力量還未佔領全球,不,現在的人們還未證實“腳下的大地是個球”這一個概念,大航海活動欣欣向榮卻大多指向不遠處另一片大陸,那是名為“殖民擴張”的瘋狂道路……
這個國家有着大學,那是因為國王的憤怒而建立起來的、僅有的幾所高等學院,學院的校訓是“吾主榮光常懷我心”,學校教授的主要內容是神學、赫曼語、詩歌、哲學、科學……
這個“科學”只是偽科學,本質是為神學宗教服務的新興工具,認識世界只是一種美好的口號,卻無法改變各種亂象……少有的跨時代的巨人們佇立在天文學、數學和物理學的領域,開闢着未來的世界,而最大笑話卻是醫學……
這個從古代誕生至今也變化至今的學科,正式被冠上了“科學”的花冠,其下卻都是最荒唐最離奇的腐臭屍骸,不過是新瓶裝舊酒罷了!這是時代的局限性,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卻無法說服活在當下的奧萊不去怨恨於它和奉行它的醫者……以及那遍佈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最廣大的愚昧和黑暗……
細胞細菌已經被發現,醫學卻認為生病的所有根源在於血液;屍體解剖學日益完善,人們卻依舊相信人類體內流動的氣體便是“靈魂”;科學的精神被反覆提及,-傳統與迷信卻依舊佔據着完全的上風……
奧萊無法不承認,自己厭惡着這個世界這個時代。
所幸也不幸,奧萊.拜爾不是孤零零、赤條條來到這裏的——他帶着一份過於強大也過於危險的天賦。
他回到家,道恩和伊莎貝爾正在床旁陪着莉莉絲,這位病弱的睡公主難得地醒來了。
力竭而停不下來的咳嗽、緊鎖而溢滿痛苦的眉眼……神智不清的少女看向了自己親愛的哥哥。
她伸出了手,試圖抓住那份寶貴的溫柔。
奧萊挽住莉莉絲的手,抱到了自己身前,輕輕地吻着它。
“莉莉絲,你會沒事的。”
莉莉絲說不出話來,她太虛弱了,而一旁的道恩從伊莎貝爾的手上接過一杯黑黃的濁水,裏面沉澱着一大坨不知正體的腌臢物。
“來,喝下去,只有喝下去才會好起來。”
道恩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他的眼中是複雜難明的意味。
在幾人的幫助下,莉莉絲邊咳嗽着,邊艱難地喝起來,咳出的濁水流在了身上、滴在了床上。
“再喝一點、再喝一點……”
一杯來歷不明的、渾濁的水就這樣被病榻上的少女一點點灌了下去。
坐在一旁、看着一切的奧萊.拜爾只能在心中充滿歉意與痛苦地告訴着妹妹也告訴自己——
‘這都是必要的、這都是必要的……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今晚午夜才是舉行黑暗儀式的正確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