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苑福潤
清水寺的僧人一眾起早在佛堂之內念經祈福,待到午間才布齋飯,不過是紅豆糯米,配一碟酸水蘿蔔,咸芥菜,清煮野菜,少油少鹽,不少官眷吃慣了膏梁錦秀,偶有一頓清湯寡水的也樂意,還彰顯自己拜佛的誠心。
徐溶解簽不多時,徐思遠領着她到佛堂上香磕頭,末了大師請留用些齋飯,也不曾回絕。臨行前,顧雲舒再三交代,替徐樾求之簽子回去,他心下盤算顧雲舒身體已然是極弱的,若是求得簽子略有凶意,必然承受不住;徐溶在側也不妥,便喚來兩個女侍帶着女兒出去耍玩,自去求籤。
徐溶出了佛堂,一陣松香味撲鼻而來,頓覺不適。
「來時聽大伯母說清水寺有一棵古樹,你們在此候着,我去看看就回來。」徐溶吩咐下,問了一掃地的僧人,自己往一條樹冠遮頂的石徑去了。
古詩文: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她覺得這石徑頗有些硌腳,初時松香味漸淡,越往深處走味卻又濃泛起來。前路豁然開朗,出現一間飾滿經幡的佛殿,稍稍遜色於正殿的佛堂,可窺見殿內供奉着的滾金佛像。殿內外圍着僕從,女侍進出之間可見衣着不凡。徐溶想,這大概是哪家官眷在做法事,正欲退去,忽然從樹影之下傳來幽幽一聲:「你是哪家的,怎得闖到這來了?」
徐溶被嚇了一跳,循聲望去,是個穿碧穹圓領袍的少年,衣服上滿綉福紋如意團,腰間繫着一根白玉腰帶,顏丹鬢綠,身後跟着一低眉順眼的侍從,二人站在樹影之下,那侍從道:「這是趙家的***,速速離去?」
徐溶怯怯如一隻松鼠,那少年手中的摺扇落在侍從頭上,訓道:「無禮。」
徐溶福身行了一禮,道聲「多有攪擾」便快步走開了。
行至石徑間,又見方才問路的僧人,解釋說那是趙家替老太太祈福正在做會,恐徐溶衝撞了,特來領她往別處走。徐溶心道,不僅衝撞了,還惹得別人不快。倒是那少年,也應該是趙家的了,可是做會眾人都在殿內,怎偏偏他站在外面?
未走幾步路,也到了寺內的小苑,僧人便辭去。徐溶遠遠就見了那顆老槐樹,樹上的槐花都快落光了,一陣風來,成團成串的洋洋洒洒地落下來,恍若光中飛舞的精靈,她伸手接住一些湊到鼻尖,暗香愈濃,她不自覺莞爾一笑,眼中也如槐花一樣燦爛。
不止是這老槐樹,苑中多植香草,長勢喜人,就要蓋住那扇柴門。柴門是開着的,門外草長得快要沒過徐溶的腰,亂糟糟地傾倒着,門看上去年久失修,掛着一隻銹跡斑斑的鎖,看來還是有人在這裏出入。
或許是湊近綉鎖跟前,徐溶隱隱聞到一股腥味,像是血,更像是某種膻味。佛門聖地,哪裏來的血?徐溶有些害怕,忽聞呼哧呼哧的幾聲,徐溶低身望去,見那草地里躺着一隻小小的馬駒,通身雪白,不見一點瑕疵,一旁還有剛褪下的胞衣。徐溶跪坐下湊近,那小傢伙竟然往她懷裏蹭,壓着她的一片襦裙像是在取暖,徐溶看着它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身後高高的草叢,頓時明白了什麼。
轉頭望去,果然見裏頭躺着母馬,肚子上的血流到了脖頸上,她絕望而懇切地看着徐溶,發出一聲低沉的私吟,旋即閉上了眼睛。
徐溶還未反應過來,草叢那邊一陣細細簌簌,是踏碎草桿的聲音。
徐溶抬眼就見闖進來一個身材頎長,一身黑衣,滿面憂容的男子。她着實嚇了一跳,頓時不知所措,對方蹲下身查看母馬,自語道:「死了?」
他或許是馬的主人,特地尋來的。
「在下秦煬,特來尋馬的。」
對方自報家門,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樣,徐溶便抱着小馬駒起身道:「小馬在這。」
對方倒是拱了一禮:「多謝,這母馬是遠處秋獵馬棚里的獵馬,只因貴人遷怒受了傷,不想她掙脫馬繩跑到這來了。」
徐溶頷首,就要將小馬抱還給他。對方瞟到徐溶濡濕斑駁的裙子,未伸手去接,轉而道:「小姐來寺中祈福,又遇此馬,也許是佛緣,不如就將它抱去罷。」
徐溶頓時警覺起來,問:「素不相識,你為何送馬給我,莫非這不是你的馬?」
言外之意,這便是他偷獵的。
秦煬被她逗笑:「若非我的,小姐給了我倒好了,我何苦推辭?」
「那為何給我?」
秦煬指着徐溶一片衣角:「佛門清家,小姐回去如何解釋衣角這血跡?」
徐溶愣住,對方接着道:「您抱着小馬回去,只管說撿到,也不要說我的事,交給寺中僧人便是。」
說罷,人已經沒入草叢之中,轉而不見了。
徐溶抱着小馬回去,果真驚了眾人,僧人回稟主持過來相看,確定是初生小馬,再派僧人尋母馬,來人說母馬屍首已經尋到,佛家慈悲,就地掩埋。
主持將徐溶謝過,也就派人將小馬安置下。這裏徐溶衣物受染,凈月同追月拿了一件素衫來裹着,未用齋飯就回返了。
晚間,徐溶想起今日所遇之事,又驚又怕,先是誤闖了人家的***,又遇上小馬喪母,才來幾日在清水寺出了名,怪不得幼時摸骨要她遠離紛爭之地。
徐溶心下憂鬱,陪着母親用晚飯也不甚在心。顧雲舒白日托徐思遠求籤,可回來也未曾提及,便問:「思遠,我托你替樾兒求籤,你可曾記得?」
徐思遠穩如泰山,氣定神閑:「既來之則安之。」
他這樣的回答,彷彿把顧雲舒當成好糊弄的,於是又問徐溶:「溶兒,你哥哥的簽如何?」
徐思遠如臨大敵,卻聽徐溶懶懶地道:「阿爹自去求的,一個字也不和我說。」
顧雲舒即刻變了口氣,質問道:「思遠?」
徐思遠放了筷子:「罷了,便說與你聽。求出一個鶴出雲中,倒是個上上籤。」
顧雲舒亦擔心道:「這個我曉得,尚有險難當前,知止不妄動才有結果。這就是要樾兒回來了?」
徐思遠將錯就錯:「正是。」
「簽子呢?」
徐思遠淡然道:「解簽完,由寺院的師父收去了。」
那支藏於袖中的中下籤「浮雲遮月,風淡雲濃」,是萬萬拿出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