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 137 章
「騎士閣下,我做這一切當然是因為——我始終深深地仇恨卡厄西斯皇室。」
尼祿望向面前的光屏。
白狼騎盔甲上的作戰記錄儀,忠實地記錄下了病房裏那場審訊。
畫面中,白髮青年神情平淡地朝鏡頭吐露。
在療養院內養了一周的傷,葉斯廷終於從之前奄奄一息的樣子,恢復到系統提供的半身像模樣了。
若仔細看,葉斯廷的發色其實要更蒼白一些,沒有尼祿那頭銀髮璀璨發亮的模樣,頗有些人工製品的玻璃質感。
他的唇角始終有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但眼神卻冷得出奇。
奇特的是,在白狼騎的鏡頭裏,尼祿再也沒有在他身上,感受到此前那股強烈的熟悉感。
而尼祿今早剛跟海德里希大吵一架,並不歡而散。
海德里希對尼祿親自前往東境捉拿冒充者這件事,本來就有一些不滿——
主要是聖殿刺殺事件的後遺症。
然後,黑髮將領又得知尼祿在帶回那名冒充者后,既不丟進監獄,也不讓審判庭插手,反而只將他秘密看管在皇家療養院,接受貴族級別的治療。
就連東境貴族都知道,葉斯廷根本沒有卡厄西斯的血統,全靠手臂內的生物工程瞞天過海。
於是,海德里希在將軍府邸踱步到清晨,然後一份面見申請,敲開了皇帝的書房門。
「敬稟陛下,我並沒能理解您的決定。盜用卡厄西斯的dna密鑰,冒充帝國皇室成員,這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罪惡行徑。在確認他並非二皇子殿下本人的那一刻,帝國審判庭就應在嚴刑拷問過後,立即將他送上刑台,並處以最可怕的公開極刑——而不是任由他有機會接近您。」
尼祿簽署完又一份星省敕令,才將光子筆擱在一旁,抬眸望向海德里希。
他其實可以理解海德里希為什麼一大清早就來興師問罪,因為若換作他自己是帝王的執劍人,也會認為自己的君主受到了某種蠱惑,或是因長期缺失的親情而喪失理智,真把那個冒充者當做臆想中的替身。
他倒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只是他認為,海德里希無需事無巨細地了解這件事。
葉斯廷既然是原著劇情人物,就意味着,他將無法直接抹殺這個人,至少是在他還沒決定除掉系統的時候。
第二,對葉斯廷身上那種異乎尋常的熟悉感,尼祿其實仍在感到困惑。
卡厄西斯家族ss級的頂尖精神力,使家族成員在擁有強悍的作戰能力同時,也會擁有極其敏銳的戰術直覺。
而尼祿並不准備把卡厄西斯祖傳的直覺,簡單當作臆想處理。
這其中一定存在某種隱情。
對早已失去所有親人的尼祿而言,他近乎偏執地想要抓住任何可能錯漏的家族信息。
尼祿轉了會兒光子筆,淡淡說:「我自有安排。赫卡星系重組軍團的事務進展如何?」
黑髮將領望住他,等了一小會兒。
等他確認對方真的準備只用這一句話打發他時,冷淡的藍瞳都微微放大了些。
他在原地沉默半晌,低聲問:「就這樣嗎?」
尼祿稍稍眯起眼:「就怎麼樣?」
「您只給了我一句「我自有安排」,陛下。」
「否則應如何?」
「我是您親自任職的王都艦隊總司令,同時,我也是您指定的帝國監理者。於公,我需要對您在王都時的安危負完全責任。」
海德里希緊緊盯着他,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蜷曲着,「於私——」
「我們之間並沒有於私一說。」
尼祿快速簽署又一份剛剛發來
的領星報告,「東境冒充者一事,我已經全權交給白狼處理。你只是沒必要再過問。」
他審閱過那份文檔,才發現海德里希依舊立在他的書房裏。
因境內基本平定,白狼騎又被他派去審理葉斯廷,書房裏只有他們二人。
不過,因為白狼騎不在他身邊,書房門是半開着的。
門口值勤的兩名狼騎,見房內氣氛不對,便警惕地按住槍套,想要立刻進來控制局面。
尼祿看了他們一眼,讓他們回到門口的崗位去。
隨後,他又將眸光轉回來,好整以暇地望向海德里希,看他到底準備說什麼。
「恕我直言,陛下。有時我並不認為您的騎士,適合被委派於任何事務。」
海德里希語氣淡淡的,但那雙冷淡的藍瞳深處,卻翻湧着壓抑已久的晦暗情緒。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德爾斐刺殺事件。若當時是我負責您的護衛工作,我甚至不會讓被蠍尾挾持的人質運輸艦,有機會出現在您面前。」
尼祿簽署第三份文件的手一停。
他終於從堆積成山的政務中抬起頭,警告性地盯了海德里希一眼。
「所以,你終於要開始了嗎,海德里希?」
「陛下,我的諫言並非因為我與騎士閣下多次不合,而是因為我身為帝國監理者的職責。」
海德里希面上依然沒有太多表情。
「與您分擔諸多重要事務的人,需要更加果決理智,能從多方面了解事物本質,再向您提出諫言。而非只會簡單聽從指令,不加思考便並予以執行的白——」
尼祿直接打斷:「是嗎?我應該選擇你?」
海德里希凝視他的眼神一閃,然後決定一步也不退讓:
「是的,陛下。在很多事情上,你其實都應該選擇我。」
他倆互相瞪了對方一會兒。
「你看到我光屏上的報告總數了嗎?」
尼祿指向桌上十幾面打開的光屏,額角已經開始浮出青筋。
「不要告訴我你一大早跑過來,就是為了在我面前啰啰嗦嗦編排你的政敵、同時試圖從他手裏搶走差事!而且——我不想說聖子在上,但這件事已經困擾我很久了——你們的職責甚至毫不相干!」
「陛下,我需要再次申明,我的諫言並非源自與您的騎士多次不合。只是曾經我仍被允許留在您的書房協理政務時,我記得我從來不會讓您的案上存有積夜的工作。我不清楚為什麼隨着時間推移,您卻將我推得越來越遠,反而您的騎——」
尼祿:「第一,那時我並未像現在這樣,需要直轄帝國大半領星和宙域;第二,帝國更需要你成為頂尖的將領,而不是一直在皇帝身邊打下手的秘書官。什麼叫越推越遠?你對我任命你掌管赫卡和王都兩大核心星系的部隊,是否有任何不滿?」
海德里希應慶幸提起了他們無兵無權時共同奮鬥的往事。
否則換成王都任何一個將領,尼祿都很可能壓不住暴脾氣,把這個膽敢跑到皇帝書房輸出怨氣的傢伙直接扭送審判庭。
「沒有任何不滿,陛下。我感恩於您對我的信賴。只是我始終不認為騎士閣下有能為您分擔大多數要務的能力,而且我的——」
「「而且我的諫言並非源自與白狼的多次不合」,夠了,我聽膩了!」
尼祿眼看光屏上進來的報告越來越多,還是壓不住火上眉梢。
「你今天到底要說什麼,海德里希?你是想指責你的君主是個因家族覆滅、於是連看見親人的冒充者都會喪失理智的蠢貨嗎?還是你單純就是來控訴我對白狼偏私?在這樣一個我滿桌都是政務的早晨?」
「不……我沒有任何指責您的想法,陛下。」
尼祿提起家族往事,海德里希的眼神一下子就軟了,連聲線也低沉下去。
不過少頃,他還是忍不住低低說了句:「……但您確實偏私。」
「……滾出去!」
當銀髮皇帝勃然大怒,並反手去抽身後的靠墊時,海德里希其實是有足夠時間告退逃離的。
但他還是閉上眼。
任由那個還帶着體溫和薔薇香氣的靠墊,撲地砸在自己臉上。
不過下一個就沒那麼好受了——
是一根硬邦邦的光子筆,剛好砸中了他的鼻樑。
好在,當尼祿舉起桌上沉重的星圖儀時。
門口的狼騎就已闖入,並強制把海德里希帶離書房。
海德里希頂着狼騎們殺人的目光,冷靜地整理好領帶和袖扣。
然後臨時決定,今天先去一趟療養院,最好弄清楚那個被帶回太陽宮的人是誰。
正如他對尼祿所說,他並不是因為與那個騎士不合,或者聽聞皇帝陛下又往太陽宮裏帶了一名新人,才會像個擔心失寵的王妃一樣到書房啼哭——絕對不是。
只是自德爾斐刺殺事件以來,他發現自己對尼祿身邊存在除自己以外的人這件事,忍耐程度的確變得愈來愈低。
尼祿投向自己的騎士、甚至哪怕其他任何一個將領的信賴眼神,竟都會讓他感到妒火中燒。
是險些失去尼祿時的巨大恐慌,以及那之後不得不被迫更新的誓言,成了他本就旺盛的獨佔欲的養料。
他曾覺得,即便尼祿的靈魂最終被瘋症侵蝕,只要那具高貴的軀殼還在被他秘密佔有,「尼祿」這個存在,都不會就這樣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可縱使再多慾念和野心,他還是能夠明白尼祿的驕傲——這讓他根本無法違抗尼祿的意願。
他又變成了過去的自己,侍奉着一個隨時會隕落的神明。
可即便倒計時如此緊迫,尼祿的時間和目光,卻依然在無止境地被其他人分割。
如果那些落向帝國以外的目光,能全部、永遠地,只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男人在書房階梯處稍稍駐足。
小尼祿永恆坐在那副家庭畫像中,眼神天真又無辜。
……如同從來不知道在遙遠的未來,他會被投以何等痴狂的沉默注視。
……
「陛下,這些就是全部了。」
白狼騎遞交最後一份報告,就退行兩步,靜靜守在尼祿身旁。
王都醫學院的醫療水平遠在東境臨時醫療基地之上。
他們提供給尼祿的最新檢測報告,包含了幾個相當驚人的結果;
而其中讓尼祿目光停留最久的,甚至不是那份生物工程的解析報告。
「……阿西莫夫項圈?」尼祿輕聲喃喃。
「是,陛下。」白狼騎低聲說,「準確來說,是「被佩戴過阿西莫夫項圈」的痕迹——因為原本應該在他脖頸上的項圈,早在幾年前被他自行破解拆除了,那時連帝國醫學院都沒能來得及獲得項圈破解方案。但被佩戴過項圈的人,腦內會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醫學院是據此判斷出他有過項圈佩戴經歷的。」
尼祿回過頭,看向白狼騎提供的審問視頻。
視頻里,白髮青年環抱雙臂,靠在病床枕頭上,不時輕輕咳嗽。
在被問及阿西莫夫項圈時,他略顯嘲諷地勾了下唇,然後轉頭看窗外的薔薇:
「……幾個不長眼的星盜手筆。但那種簡陋的款式,黑市花點錢就能破解。」
尼祿繼續翻看生物工程的解析報告。
這份報告相當艱深,堪比阿西莫夫破解方案出現前。
簡而言之,葉斯廷手臂中的基因嵌
合體工程,是僅在密鑰提取點植入生物培養皿,保存二皇子細胞組織的活性,以此實現兩種dna在同一人體共存。
為了保留生物培養皿,葉斯廷的整節左側小臂,自肘骨以下,都是人造骨仿生假肢。
因表皮、神經和骨骼都近乎百分百還原人體,除去腔內沒有血液流動以外,其餘基本與人類的軀體沒有差異。
王都科學院和赫卡軍科局在完全評估過後,都表示以他們當前的科技水平,根本無法保證活體組織如此長時間存活。
「誰給你提供了二殿下的活體組織樣本?誰又為你植入了嵌合體工程?」
「當然是我真正效忠的主人,騎士閣下。」
視頻里,葉斯廷的目光從窗外轉回。
他那雙綠瑩瑩的狐狸眼背着光,透出全然的幽冷來,「帝國功勛貴族——魯鉑特·格雷厄姆。」
「……他聲稱自己是叛首魯鉑特當年秘密培養的皇室女干細。」
魯鉑特給尼祿帶來的創傷極其深重,時至今日,騎士在說出這個名字時,仍剋制不住憎惡地咬緊牙關。
「魯鉑特從皇家醫學院得到了二皇子殿下的活體組織樣本,並植入在一名被收養的孤兒身體中。待太陽宮政變結束,魯鉑特本想將他作為皇室假冒的傀儡,用以控制屬於皇室的軍隊。但據案犯供述,政變當夜出了差錯,導致本該隱瞞的二殿下死訊被擴散,而本該被魯鉑特處死的您逃出生天。」
「……計劃被擱置,我當時也太年輕,害怕自己被牽扯過深,就逃了。」
視頻里,葉斯廷的語調和語速,都比白狼騎來得更輕鬆隨意,像是在說一樁與自己無關的事。
「誰知道會在境內遇到時空亂流呢?費勁周折,時隔多年,我才得以返回我的誕生之地。結果回來時撞大運,所有人都傳卡厄西斯皇室最後的血脈斷絕。既然我有冒充皇室成員的條件,為什麼不賭一把試試?
「後來你們都知道了。結果皇帝陛下根本沒死,還直接幹掉了提圖斯·勞德,佔據了勞德家族全部領星。你覺得我當時能怎麼辦?我既不能回王都,不然肯定會被查出是假的;又不能就此退出,否則會被貴族追殺到宇宙盡頭呢。結果我只能硬着頭皮往下演,至少被亂流拋到星盜領地時,我就已經習慣靠坑蒙拐騙活下去了。
「而那群該死的貴族飯桶……事到臨頭,卻畏首畏尾,連攻打赫卡這一步都不敢邁出。總而言之,一番極其粗暴的內訌和爭執,或許俗稱的「狗咬狗」過後——」
葉斯廷攤了攤手,「就演變成您所看到的局面了,騎士閣下。」
尼祿盯着視頻里略顯輕浮的青年,沉默思忖。
「你認為他的供詞可信度是多少,阿列克謝?」他突然問。
「可……可信度?」
白狼騎愣了愣。
從他在視頻里始終冷硬的語氣看來,他似乎從未懷疑過這番供詞的真實性——
畢竟在尼祿的統治下,極少有人會選擇與魯鉑特沾上關係。
因為那意味着,自己的腦袋也將被掛上審判庭。
「我估摸在30左右。」尼祿說,「故事大致可以圓上,但部分細節經不起推敲。第一,自巴薩大帝時期出現克隆皇女的重大丑聞后,卡厄西斯家族不再在任何基因庫留存自己的細胞組織,又授予狼騎軍團對皇家醫學院的絕對監察權,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拿到卡厄西斯家族的細胞樣本,除非狼騎和皇家醫學院內部同時出現叛徒。
「第二,他獲得的甚至不是毛髮和皮膚組織,而是保留了骨髓組織、造血組織、整套dna序列的生物培養皿。製造和維持基因嵌合體工程的成本,遠比直接克隆出一個皇室成員要高。如果我是皇室的敵人,我不會選擇捨本逐末。因為如果需要冒充者
,一個克隆人更難被揭穿,而基因嵌合體哪怕只需將提取針的位置偏移幾公分,就會瞬間露出破綻。」
有那麼一瞬,他腦中似有冷光閃過,冒出一個近乎不可能的念頭。
但當他的目光落向書桌上兄姐們抱着他的畫像,那個可怕的猜測,就在毫秒間煙消雲散。
「如果他是在說謊,那麼他看起來是真的很想讓審判庭了結他。」
尼祿說,紅眸微微眯起,「但我恰巧是個不會聽從階下囚意願的君主。直到我掌握全部真相前,他不會就這樣輕易解脫。」
審訊視頻播放至尾聲。
視頻中,白狼騎起身離開病房。
手掌按住門板時,他按照尼祿的囑咐,回頭詢問葉斯廷:
「你過去是否曾接觸過皇室成員?」
「皇室成員?」
葉斯廷挑起眉,他那並不遜色於全息面具的精緻眉眼間,顯出一絲戲謔,「我倒是想。但你那些跟自己主人寸步不離的同伴,難道會給我機會嗎?」
騎士轉身離開。
病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刻,葉斯廷輕佻勾翹的唇角,便瞬間抿緊。
他的手在被子上慢慢攥成拳,又在餘光瞥到病房內隱藏的攝像頭時,若無其事般將拳頭鬆開。
縱然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深惡痛絕,但並不代表他就對魯鉑特的做法拍手稱快。
因此謊稱自己是魯鉑特手下時,他本能感到胃部噁心。
但尼祿……尼祿比幼年時成長得太多了。
他心知自己的供詞,很大概率是騙不了尼祿的。
但對於審判庭和帝國而言,這份供詞已經足夠給他們一份交代。
即便尼祿最後宣佈處死他,也不會有任何人存在異議;
因為魯鉑特原本就是皇室的死敵。
而隨着審判結束,這場沸沸揚揚的假皇子風波,也將會就此平定。
葉斯廷低低咳嗽着,然後向後躺下,望向雪白的天花板。
「……有一天當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因為那原本就是屬於我的歸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渦般的陰影中……」
《流浪者號》裏的無名艦長,低聲向此生最心愛的女性孤獨剖白。
而他也與艦長一樣,始終等待着被黑洞吞噬的時刻到來。
但他從未想過,他的終焉之地,竟就在自己的。
葉斯廷略顯疲憊地閉上雙眸。
……至少他還是親眼看見了尼祿長大后的樣子。
……
葉斯廷依舊被看管在療養院內。
但隨着身體好轉,他的活動範圍擴大了些,可以偶爾在狼騎監視的情況下,到庭院走動。
雖然不被允許與任何人交談,也不準接觸外界情報,但葉斯廷仍然憑藉敏銳的觀察力,判斷出這裏僅供狼騎休養。
庭院內除去養傷的狼騎和醫官,基本不會有外人。
之前來過療養院的白狼騎和海德里希,後來也不見蹤影。
葉斯廷難得有些摸不清現狀。因為他確實不明白尼祿究竟想拿他怎樣。
被關押在療養院期間,他的作息都由自己自由安排,這讓他最大程度確保戒斷後遺症發作時,不會引起監視狼騎的注意——那時他基本都在自己的床上。
而平時狀況好些時,他就在庭院裏四處走動,盡量展示出正常人逐漸痊癒時的面貌,以規避太過深入的檢查程序。
庭院裏常有一個中年男人,會在地上用樹枝畫畫,嘴裏還經常念念叨叨,似乎精神方面有些問題。但其他在這裏養傷的狼騎,看上去卻非常尊敬他。
葉斯廷又一次在醫官面前刻意走動,狐狸眼在陽光下微微
眯着,看起來十分散漫慵懶。
他本是不經意經過中年男人身邊。
但當他的眸光瞥向地面的畫時,唇角的笑意突然凝固。
地上是好幾個胡亂塗畫的小人。
有穿小裙子的,有穿褲子的,明顯是兩個小男孩和兩個小女孩。
而第五個小人的年齡,看上去特別小,還被塞在襁褓里。
那個個子稍高些的男小人,正笑眯眯地抱着他。
他只一瞥,就閃電般抬起頭,重新審視這個兩鬢花白的中年男人。
儘管眼神和面貌變化極大,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卡拉古先帝的狼騎。
他散漫的眼神出現一絲驚愕。
但半秒過後,他的眸光迅速掠過正在監視的狼騎。隨後,他神情平靜地繞過地上的塗鴉,走向庭院另一個角落。
「……殿下。」
身後傳來含混的呼喚聲。
他腳下一頓,然後繼續往前邁進。
「二殿下……」
「赫德先生,怎麼了?」
老狼騎身旁的護理官察覺異常,立刻趕來詢問。
她看着老狼騎抬起手,指着一名白髮青年的背影,啊啊地想要說什麼。
但白髮青年充耳不聞,兀自走進樹蔭里坐下,然後開始托着腮看書。
隨着青年的臉轉過來,老狼騎的眼神也由驚喜轉為困惑。
他不住地撓着腦袋,又拿小樹枝在地上戳來戳去,在小人們的頭上畫了許多問號。
「他好像在叫你。」
少年平靜的嗓音自身後響起。
「不準備回應嗎?」
葉斯廷眸光驟閃。
庭院裏到處都是蔥鬱的灌木和樹林,他並不清楚對方在這裏看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但他也不作聲,只輕輕合上手裏的書。
「不,神聖的皇帝陛下。」他說,聲線仍然帶笑,但沒有回頭,「我只是一個蹩腳的賭徒和騙子,日夜禱告陛下會看在我誠心懺悔的份上,至少能放我一條生路。像我這樣的人,可擔不起如此尊貴的皇室名號。」
「你的確是一個騙子。但未必誠心懺悔過。」
身後的少年淡淡說,葉斯廷幾乎能感受到對方釘進自己後腦勺的目光。
「無論是什麼秘密,存在的意義就只在被揭穿。對世人如此,而對掌控一切的帝國君主,秘密甚至沒有存在的必要。」
葉斯廷閉了閉眼,站起轉身時,面上已是滴水不漏的完美笑容。
他本想屈膝向銀髮皇帝行禮,但膝蓋還沒碰到草葉,就聽見對方冷硬地命令:「起來。」
白髮青年順從地站直身體。
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對方身上,而是只看着兩人之間灌木上的小花,像是突然被花瓣的數量吸引。
尼祿眼神幽暗地看着他,軍靴踏過草葉,又向他靠近一些。
而在兩人的不遠處,白狼騎正站在保證這場談話私密性的距離,按着槍套,時刻警惕葉斯廷的一舉一動。
「科學院重金懸賞阿西莫夫項圈的破解方法時,是你向王都提交了正式的破解方案。因為你早在幾年前就已成功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阿西莫夫項圈。為什麼提交破解方案,又為什麼選擇繼續避人耳目?」
「請恕我愚鈍,陛下。」葉斯廷恭敬地低垂眼睫,寶石般的綠瞳,仍在注視灌木上的小花,「我確實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第一個謊言。」銀髮皇帝冷淡道,「平叛戰役前期,你憑藉對南境貴族領主的恩情,聯合南境中層貴族起兵對抗叛軍,並成為南境貴族聯軍的秘密司令。為什麼?」
「陛下,您或許是真的是找錯
人了。」葉斯廷眉眼微彎,面上浮起笑意,「我從時空亂流里回來時,就已經在帝國東境了。哪有空跑到南境去?」
「第二個謊言。」尼祿緊盯着他,軍靴又往前邁進一步,「東境滯留在赫卡星系的叛軍部隊,從頭到尾只有你一人擁有最高權限。赫卡軍科局確認過最後的指令人,是你用dna密鑰封鎖了所有艦隊,令他們不得不向赫卡星系投降。為什麼?」
葉斯廷還在看灌木上的小花。總共16片花瓣,他心想。
「是誰給了你二皇子的活體組織樣本?是誰負責植入基因嵌合體工程?」
「……」
「是誰曾讓你佩戴阿西莫夫項圈?」
「……」
「為什麼不說真話?事到如今,還有什麼秘密值得你堅守?」
「……」
尼祿已經站定在葉斯廷跟前。那雙鋥亮的軍靴,幾乎要碰上白髮青年的鞋尖。
他覺察到自己的牙根處有些生疼,原來從剛剛開始,自己就一直在無意識地緊咬牙關。
那股揮之不去的熟悉感,正在隨着葉斯廷的沉默逐漸加強。
薔薇色的幻象再次襲來,持續叩擊他靈魂深處的空洞,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痛楚。
「——多年前你就在這裏。是不是?」
他直視那雙綠瑩瑩的狐狸眼,低沉的字音,幾乎像從齒縫間一個個擠出。
「你究竟是誰?」
葉斯廷唇角的完美笑容,稍稍停滯了一下。
有那麼一刻,他險些在尼祿近乎偏執的刨根問底中動搖——因為他從來都不擅長拒絕尼祿的要求。
但下一秒,他就清醒過來。
有些人選擇守口如瓶,是因為秘密本身值得堅守。
而他恰巧相反。
因為他背負的秘密本身,如今早已沒有值得揭曉的意義。
「回稟陛下,事實上,我什麼人也不是,什麼身份都沒有。」
葉斯廷開口,說出今日唯一一句真話,「您可以將我送上審判庭,以叛國罪處死;或是大發慈悲,將我流放出境。我對眾神發誓,無論您選擇怎樣處置我,我都只會滿懷感恩地接受。」
沉默。
他面前的少年沉默許久,突然發出了一聲嗤笑。
「好,不說也可以。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願,賜你你想要的慈悲。」
葉斯廷將目光從樹榦上移開,在空氣中游移片刻,最終緩慢移向尼祿的面龐。
就在他望定尼祿的這一瞬,系統的嚷嚷聲,同時在尼祿腦中響起:
【又來了,狐狐***的反向衝刺!葉斯廷的仇恨值這幾天都穩在40多呢,就這一秒,又特么歸零了!】
「我記得你之前曾說,你始終深深地仇恨着卡厄西斯皇室。」
銀髮皇帝立在深深的花蔭里,臉上落滿斑駁迷離的薔薇投影。
他那雙仰起的紅瞳,還是如多年前那樣漂亮剔透,濃郁得像最頂級的鴿血紅寶石。
但苦難到底在曾經天真嬌氣的小皇子身上,留下了永不可磨滅的疤痕。
當尼祿微微勾唇,露出那枚小小的犬牙時,葉斯廷在他眼中,看見了獨屬於少年暴君、自己完全陌生的凜冽和殘忍。
「既然作為仇敵的我,如今已經站在你面前,你為何不試試順從自己的心意,用最惡毒的言語詛咒我?」
尼祿聲音平靜,紅眸深處,卻閃過近乎執拗的孤注一擲。
「只要你能做到這件事,我會按照你的期許,將你流放出境。否則,我將不惜一切手段,從你口中挖出我想要的真相。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