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嫁禍
夜晚的洛陽城,森嚴肅穆。對尋常人來說,這樣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但天空那絲從烏雲密佈的天空中投射下來的微弱月光,映在屋頂零星未化的積雪上,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
寒風凜冽,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提起一口真氣行遍全身,保持身體的溫度。已是四更天,打更人一邊打更一邊呵欠連天,提着燈籠蹣跚而行。
遠遠地看見前面有個黑點在跳躍移動,我毫不遲疑地提氣縱身追了過去。我的速度快如閃電,腳下輕如鴻毛,一路急奔,腳下瓦片並未發出任何聲響。不多時,我離張鳴峰只有二十來米遠。我剛想開口喊他,大街上傳來巡夜士兵的腳步聲。
一人打了個呵欠,罵道:“這鬼天氣,凍死人!要是不用大半夜的出來喝西北風,可以在熱乎的被窩裏跟依蘭院的美嬌娘抵死纏綿,那該多美!”
另一人接口道:“你我不用上前線打仗,有命巡街,知足了吧!”
張鳴峰壓低了身子繼續前行,我也學着他的模樣彎腰奔跑,生怕驚動巡夜的士兵。
到了一處大宅院,張鳴峰停了下來,稍微停留片刻側耳凝聽,便輕飄飄地飛身下去。
我蹲在屋頂凝神打量這個大宅院,只見宅院佔地面積不小,建築群非常龐大,顯然這是一個大戶人家中的大戶人家。已是深夜,仍有守夜的家丁提着燈籠在院子裏來回巡視。
他半夜跑到人家家裏要幹什麼?我緊張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被人發現,左顧右盼,竟然不由覺地替他把起風來。幾分鐘后,他飛身而上,背上卻多了一件物事。他一刻也沒停留,毫不猶豫地朝另一個方向掠去。
天啊天啊,他竟然在偷竊!我雙手拳頭緊握,緊咬牙關,生怕一不小心就喊了出來。我們不是沒錢,他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來?難道,這才是他的真實面目?不,不,他不是這種人,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目的。我壓住心頭的疑惑,悄然跟蹤上去。
張鳴峰熟門熟路,很快在另一個地方停下來。
“拿到了?”一個低沉的男人問道。
張鳴峰只輕輕地嗯了一聲,並不多說話。
“貨色不錯。下回有這種好貨,記得找兄弟,兄弟不會虧了你。這包銅錢,我可是換了很多地方才換來的。剩下的錢,你明天再過來拿。”
張鳴峰並不答話,提着銅錢掂量了一下,銅錢發出輕微的撞擊聲。很快,他背着銅錢上了屋頂,向城外掠去,步伐顯得比之前沉重了許多。
他找人銷贓,為何要叫對方換成最麻煩的銅錢呢?我忍住心中的疑惑,跟着他身後,保持着距離。慢慢地我們離城中心越來越遠,很快,張鳴峰越過了城牆,消失眼前。我毫不猶豫地飛身翻越城牆繼續跟蹤。
出了城,張鳴峰跑得更快,直到一間破廟跟前,他停了下來。
我躲在路邊一棵樹後面察看,只見他從已經沒有大門的門框下走進了破廟。
烏雲漸漸散去,微弱的月光透了下來。我好奇地走近門框,探頭往破廟內看去。這一看,看得我的心裏忍不住顫抖起來。
只見這間破廟比廢墟好不了多少,屋頂已經坍塌一半,剩下的一半被幾根腐朽的木頭支撐着,在寒風中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搖搖欲墜。地上橫七豎八地擠滿了男女老少,鼾聲、咳嗽聲、小孩的哭鬧聲、女人的嘆息聲以及寒風忽大忽小的呼嘯聲響成一片,讓人感覺異常地凄涼。
“娘,小五餓,睡不着!”一個稚嫩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說道,還夾雜着幾聲抽噎。
“五兒啊,明天天一亮,娘就給你買包子,忍一下,乖啊。”一個柔和的女聲低聲安慰着,說完忍不住長嘆了一聲,輕拍着女兒,哄她入睡。
張鳴峰輕輕嘆息一聲,遠遠地將銅錢分投到地上,很快被沒有睡着的人發現:“孩子他娘,快起來!菩薩顯靈了,給咱們送錢來了!”
被吵醒的人群一陣喧鬧,紛紛起身在身邊摸索,又拜又謝,希望“菩薩”對自己再多眷顧一點。
很快,銅錢送完,張鳴峰又長長地嘆息一聲,轉身往回走。我連忙躲在樹后,心思複雜地用目光追隨着他。他矇著臉,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微弱的月光下,我卻清楚看到他的眼中閃着淚光。
以前我一直以為小說里寫的劫富濟貧是一件浪漫而快樂的事情,今天我才知道,這滋味其實並不好受。如果人人安居樂業,根本不需要有人冒着危險大冷天地出來做俠盜。
那些人像是過年一般開心,我的眉頭卻皺了起來。這些錢只是杯水車薪,他們總不能一直這樣靠“菩薩”的救濟活下去。他們如何會落到今天這等地步呢?
對於張鳴峰的行為,我並不贊同。在我的法制觀念里,偷東西是犯法的行為,沒有誰有資格替別人做主、拿別人的東西來行善。況且,要是他們從此相信“菩薩”顯靈而不是相信自己的雙手,這反而弄巧成拙。也許,應該換一種方式來幫助這些人。
我發愣之間,張鳴峰已經跑遠。我正欲跟上去喊他,一個女人的身影從我眼前一閃而過。這身形,像極了在孫家村和八里店偷襲我們的女人。
我當機立斷,飛身向那女人追去,小心地跟在她身後。那女人甚是機警,一邊飛奔一邊回頭四下張望。我躲躲閃閃,總算沒有被她發現。
很快,我跟着她來到一間宅院,宅院周圍並無其他人家。她吹了一個口哨,門吱呀一聲地打開了。她回頭張望片刻,便側身閃了進去。
我輕輕飛上院牆,匍匐在牆上往裏一看,不由得有些吃驚。大門正對着一間大屋,透過鏤空的窗花,只見屋內兩支火把隨風搖曳,大屋正中有三把空着的椅子,椅子前面少說也有五六十人垂手站立。人人面色肅穆,沒人說話。
這女人進屋之後,走到左邊的椅子坐下,摘下面紗,目光熠熠地看着眾人。我這才看清她的相貌。她二十五歲上下,濃眉薄唇,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滿臉兇狠,讓人看着極不舒服。
眾人恭敬地抱拳打招呼:“端木教主!”
端木開口說道:“我召集你們過來,想必大家都知道所為何事。現在青玄道長和利王還沒來,先說說你們有什麼好辦法。”
一個老者說:“請恕老夫多嘴問一句,梅花劍俠與我們所做的大事有何關聯?”
梅花劍俠四字傳入我耳朵,我不由得心裏一驚,扶住院牆的手微微一抖。
“誰?”端木耳尖地聽到了動靜,出來查看。
我壓低腦袋,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伏在院牆上,心裏緊張萬分。
“原來是一隻不要命的耗子!”端木哼了一聲,接着傳來老鼠被殺的吱吱聲以及她走回大屋的腳步聲。
我放下心來,緩緩探出腦袋,只見端木已經回到座位,冷冷盯着頭先發問的老者陰測測地說:“不該知道的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不然可能連什麼時候吃飯的傢伙搬了家都不知道。還有什麼疑問嗎?”
那老者隱忍着怒氣低頭道:“老夫沒疑問了。”
端木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說:“這個梅花劍俠隱藏得夠深,江湖上的人找他找翻天,他卻像個縮頭烏龜一般不現身,大家可有什麼好辦法?”
“梅花劍中真有藏寶圖?”一個青年興奮地問道。
端木手腕一抬,一道白光閃過,一把飛刀插在問話青年的髮髻上。她說道:“我說過,不該知道的事情,不要多問。下回,我的飛刀可就不長眼睛了。總之,事成之後,我端木不會虧待大家。”
那青年臉色慘白,敢怒不敢言。
一個老婦開口道:“老身倒有個辦法。”
“說來聽聽。”
“明天天一亮,我就放出話去,說連續幾日來達官貴人的失竊案都是梅花劍俠所做,不僅如此,還說他揚言三日之後要刺殺曹老賊最疼愛的兒子曹植。如此一來,非逼他現身不可。”
另一人反對:“我等名門正派,怎可做這等栽贓嫁禍之事?豈不讓旁門左道笑話?”
“是啊,況且,他不一定在洛陽附近,三日之後,他不出現,如何是好?”
端木伸手制止大家的議論:“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將來利王登位,你們個個都是開國功臣。這事就這麼定了,就照肖夫人說的辦。三日之後他若不出現,我也會讓這刺殺成為事實,讓他百口莫辯!”
眾人紛紛稱是。
我心中怒火熊熊燃燒。這些人自詡名門正派,實際上卻卑鄙下流無恥到了極點。怎麼辦怎麼辦?我衝動得就想跳下去大鬧一場,狠狠懲治他們一番。
我的理智卻告訴我,我下去只有送死。我恨啊!為什麼我學不會絕世武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囂張,什麼事也不能做!我極力忍耐,終於把這念頭壓制下去。
我咬着嘴唇,繼續潛伏。我倒要看看,那個利王到底是什麼人,也妄想稱霸天下?
此時,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扭頭一看,只見四人抬着一頂轎子快速奔來,後面跟着一個身穿道袍的老者,應該就是端木口中的青玄道長。
我伏在院牆上一動不動,將呼吸放至最緩。
一聲口哨之後,門從里打開了。來人抬着轎子來到大屋跟前,放下轎子,那道人喝道:“利王駕到!”
我緊張起來,屏住呼吸用心凝視。
只見一錦衣男子下了轎,被人扶着走進屋去。他背對着我,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身形異常熟悉。我心裏一動,他是誰?
利王被人扶着來到正中間的大椅前,緩緩轉身過來,面向眾人。眾人齊齊下跪行禮,口中喊道:“利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待看清那利王的臉,我震驚得從院牆上滾了下來。他、他、他!他竟然是趙文!
“什麼人!”“拿下!”聽到動靜,裏面的人紛紛朝我的方向撲了過來。
我慌忙從地上彈起,不顧摔得生疼的屁股,以不要命的速度向城內奔去,落荒而逃。
終於擺脫了那幫人,我不由得搖頭自嘲自己逃命的本領果然一流。
趙文如何會成為所謂的利王,還要爭奪天下?我百思不得其解,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應該是這種利益熏心的人啊!那些人三天後要對曹植不利,嫁禍張鳴峰,該如何是好?
回到家,我輕輕翻牆入內,卻見張鳴峰正站在我房間門口,雙手交叉着抱在胸前,面色不善:“半夜三更的,你去哪裏了?”
這傢伙,自己大晚上的跑出去倒不提,還敢來責問我?此時我沒心思跟他拌嘴,一把拉過他:“你沒睡正好,走,到後院去,我有話跟你說。”
我將聽來的事和盤托出,張鳴峰沒追問端木和趙文之事,反而問道:“你一直跟着我?全都看見了?”
我承認,皺眉道:“鳴峰,偷東西可是犯法的。要是想救濟窮人,我們手頭還有錢,我也可以再去多演出幾場,正大光明地做善事。”
張鳴峰哼了一聲:“蘭芝你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
我一楞:“不知道。”
張鳴峰緩緩說道:“他們從各地逃避戰爭而來,本以為天子腳下遠離戰爭可以安心混口飯吃,不料官府卻把他們驅逐出城,理由是怕有姦細。他們本來在城裏還可以打散工或者沿街乞討,現在只能坐吃山空。今天我下手的王大人,便是竭力主張驅逐難民的大官之一,平日橫行霸道,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用他斂來的錢財去救濟被他驅逐的難民,再正大光明不過了。難道你指望朝廷抄他的家拿去救濟百姓?”
我聞言一愣。別說是古代,就算是在現代法治社會,也有大量貪官橫行無忌。我嘆道:“你說得對。法制只是懲治老百姓的時候鐵面無私,官場中人都是官官相衛,要查處起來談何容易。既是如此,下次行動的時候叫上我,我替你把風。”
他搖頭道:“不行,我不是在玩,我隨時有被抓的危險。”
我憤然道:“你都不怕危險,我怕什麼?忘記我們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了嗎?別忘了,我的輕功可是一流的,打不過可以跑,你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他輕笑道:“也對,今晚幾十個武林高手都追不上你,這逃跑的功夫,你恐怕是天下第一。”
我呸了一聲:“說得這麼難聽!說起輕功,天下第一的應該是醉翁吧?”
他嘿嘿奸笑:“他的輕功當然天下第一,不過他的輕功不是用來逃跑的,所以這逃跑功夫的頭把交椅還是你的。”
我敲了他腦袋一記:“說正事,那些人要栽贓嫁禍給你,你打算怎麼做?要不要現在去查探一下?”
他沉吟片刻:“先睡吧,明天再說。他們被你發現了行蹤,肯定已經連夜搬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拉着張鳴峰出門。他一臉不願意:“大冷天的,拉我去茶樓做什麼?要喝茶,家裏喝就可以。”
我霸道地說道:“我想去茶樓不行啊?走了,別那麼多廢話。”
我們坐在李記茶樓,茶樓今天生意不錯,人們喝茶閑聊,熱鬧非常。
“聽說昨晚王大人家的價值連城的家傳玉佛失竊了,他氣得放出話來,只要誰抓到竊賊,賞黃金一百兩。”
“不止王大人一家,這幾日,錢大將軍、鐵都尉、玉樹齋的肖老闆、昌盛行的潘老闆,還有好幾個達官貴人和有錢人家都丟了東西。”
“這個殺千刀的梅花劍,希望官府早點將他繩之以法,大家也好安心過個好年。”
“聽說他只偷貪官和姦商,你怕什麼?難道你家錢財來路不正?”
“我怎麼可能會害怕?我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那梅花劍太過猖狂,竟然放出話來,說三天後要刺殺曹丞相的植公子,這不是找死嗎?”
“是啊,這樣一來,官府又要宵禁了,搞得人過年也過不好。”
“聽說昨天半夜有人給城外那群叫花子送錢,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梅花劍所為?”
“如果是他做的,倒也算是個俠盜。”
“噓,小聲點,小心這話給人聽到了去報官。”
“俠盜個屁,採花賊還差不多。昨夜他竟然溜進人家馬小姐的閨房,留下一朵梅花印記,簡直無法無天。”
張鳴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拉我來就是為了聽這些?”
我點頭道:“是。想不到他們被我發現,還敢依計行動,簡直太猖狂了。你打算怎麼辦?”
他冷哼一聲:“膽敢嫁禍於我毀我名聲,我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