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女郎,此番回家……莫要再回陰家了。”
牛車咕嚕咕嚕的駛過,車轍在泥土地上碾出兩道深刻的痕迹,侍女放下車簾,一臉憂心的和她從小相識的女郎說道。
年輕的女郎束着婦人的髮髻,懷裏抱着正在沉睡的嬰孩,她微闔着雙目,長睫在眼底打下一片陰影,顯得她有些憔悴。
聞言,那女郎抬起了眼。
“此事莫要再提。”
她的聲音很輕柔,但其中卻蘊含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女郎!”侍女這回卻並未聽從,她壓低聲音輕喝道,神情中帶着祈求,“那陰家人非善類,如今便已窺伺郎君所留家財,往後必將欺辱您,更何況……”
她踟躕一會,還是說出:
“更何況,如今女子再嫁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女郎何必拘於此。”
荀采垂下眼眸抱緊了懷裏的孩子,陰影中她的臉色蒼白而疲憊,眼中卻燃燒着不滅的神采。
“我與良人曾立下海誓山盟,如今他不幸去世,我怎能背他而去?”
她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大人病重,我應當歸家侍奉於大人身邊,待大人病情轉好后我會回陰家,長伴良人身側。”
“女郎!”
侍女着急道,卻說不出什麼再多的勸說之詞。
荀采微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侍女的手背。
“阿雨,我會求大人給你相看一門親事,你就……不要再隨我回陰家了。”
名叫阿雨的侍女猛的抬頭,眼中閃爍着淚光,她咬着牙道:
“我不嫁!若是女郎定要為郎君守寡,那我便一直陪着女郎。”
————
牛車在傍晚時分抵達了目的地。
荀采一回到家就感受到了不對勁,族人們一如曾經友好,她的親兄長荀棐也從外趕回家,但他們的臉上無悲色。
她的心中空落落的,依稀明白了些什麼。
“大人的病如何了?”
她問道。
荀棐一僵,不擅長騙人的郎君東看看西瞅瞅,裝模作樣唉了一聲,實際上是詞窮了。
“叔父睡下了!”
門口拉開了一條小縫,小糰子鬼鬼祟祟蹲在門口,見狀趕緊出聲。
荀采這才看過去,眉眼間帶出了點驚喜之色。
“是……晏弟?”
她有些遲疑的問道。
荀晏四歲的時候她便出嫁了,如今快三年過去,這個年紀的小孩一天一個樣,和幾年前幾乎是兩個模樣,也難為她能夠認得出來。
荀晏應了一聲,他自知自己生得討長輩喜歡,此時眉眼彎彎笑起來更顯可愛,他仗着自己年幼,自來熟的噠噠噠跑到荀采身邊坐下。
“阿姊,狸奴想你了。”
他小嘴抹蜜般開始說好話。
對面的荀棐只感覺自己眉頭一跳,明明他回來的時候小堂弟對自己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現在這轉變也太大了吧?
他難道有什麼地方得罪了這小朋友?
荀采有些生疏的摸了摸荀晏的頭,面上逐漸放鬆露出了笑容,曾經的她便最寵愛這個年紀最幼的小堂弟,如今已為人母的她看着活潑可愛的小孩就更加招架不住了。
“狸奴長大了。”
她說道,心下卻漫出一分孤獨,她終究是不屬於這個家的。
荀晏剛想着總算是混過去了,誰想抬眼正巧與荀采清亮的眼睛對視上,他頓時瞭然,這位堂姐恐怕什麼都猜到了。
荀采很聰明,或許她從收到信件時就已經猜到荀爽可能會騙她,但她必須回來,因為她賭不起,賭不起若是荀爽病重這件事是真的。
“阿父無病矣。”
荀采輕聲說道。
荀晏搖頭,將自己稚嫩的手搭在荀採的手上。
他突然有些理解荀爽的心情了,他記得曾經的荀采是聰穎而活潑的,一如世間所有幸福的少女,她出身大族,家族和諧,美貌,才學她都有。
可如今的荀采雖然容貌變化不大,但她的眉宇間添了一分縈繞不去的憂愁,她變得內斂而沉鬱,蒼白且憔悴。
他相信陰瑜曾經帶給她一段美好的時光,一段美好的愛情,但沒有陰瑜的陰家已經不再能庇護她,可是她的家人們卻希望她能夠繼續幸福下去。
他們不希望她在陌生的異鄉守着冰冷的靈位,每日面對着不愛她的婆家人,孤獨的過完一輩子。
“叔父病了,”荀晏慢慢說道,看着荀採的眼神隨着他的話語開始有些驚慌起來,他無辜的眨了眨眼睛。
“患了相思病,要阿姊去探望才能好。”
話音落下,荀采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門口卻突然一陣響動,某個據說已經睡下的人一個趔趄帶開了門,幾人面面相覷。
荀晏瞳孔震驚的看着難得有些狼狽的荀爽。
叔父!你也會聽牆角啊?!
意識中,清之已經毫無顧忌的大笑起來,笑得荀晏腦仁疼,一時之間腦子裏全是某位樂子人的笑聲,他暈乎乎的,連荀爽瞪了他一眼都沒發現。
等他回過神,忙拉着還傻站在一邊的荀棐離開,給這對父女留下交談的空間。
荀棐一臉迷茫的來了,又一臉迷茫的離開,荀晏開始思考荀爽是不是把自己的聰慧全繼承給了荀采,怎麼他這個堂兄看上去不是很聰明的樣子。
“那陰瑜……究竟有什麼好的?叫阿妹念念不忘。”
荀棐思索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愛情啊,”荀晏憐愛的看着堂兄,“兄長還未娶妻自然不懂。”
荀棐看着小小軟軟,容貌甚至還有些雌雄莫辨的小堂弟一口一個愛情娶妻,突然感覺有些牙疼。
荀棐嘆了口氣:“希望大人莫要多提改嫁之事,阿妹生性剛烈,恐怕一時半會不會願意的。”
荀晏信誓旦旦點頭,如今叔父尚未找到合適人選,所求不過是讓荀采先暫時在家住下,先穩住人,再慢慢規劃後續,自然不會多提改嫁。
荀爽也不負期望,平日裏嚴謹的人突然示弱起來,荀采又如何能拒絕老父親僅僅是想要女兒多留一會的請求。
荀采暫時小住了下來,荀晏常去尋她說話,這位女郎似乎暫時恢復了一些往昔的開朗,但荀晏卻隱隱感覺有些不安。
縱使身處自己從小長大的家鄉,荀采看上去仍然過得很累,在家人的圍繞中,她常常會神情恍惚的盯着一個點看,直到有人叫她,她才回過神來神色如常的和他人說笑。
甚至有幾次荀晏撞見了荀采一個人在暗處,像是哭了一般,當他問起時,她只是說有異物進了眼睛。
她極其抗拒提起改嫁之事,甚至在表面的溫柔之下,她一直在防備着周邊的一切。
荀爽的謊言終究是令她產生了防備之心。
她像一根緊繃著的弦,綳得太久了,只需一些外力可能就會崩潰。
————
出事的那天是一個陰天,天空灰濛濛的。
荀晏很喜歡荀採的女兒,她的乳名叫安安,她是個安靜的孩子,這個年紀的嬰孩大多不懂事,只會哭鬧,但安安卻非常乖巧,非常省心。
荀晏發誓自己絕對沒有把小侄女當成什麼新玩具,雖然這話他自己都有點不相信。
他最近倒騰出了一種叫七巧板的玩具,按照清之的敘述他磕磕絆絆用木板做了出來,然後深深震驚於幾個幾何圖形竟然能整活出這麼多花活。
他本人每天沉迷於此,還帶着不記事的安安一起玩,按照清之的說法,這叫益智遊戲,開發開發智商挺好的。
下午天氣陰沉,似乎是快要下雨了,他從安安的院子裏出來,驚覺好像荀采大半天都沒來看過安安,平日裏她幾乎是大半時間都陪在女兒身邊。
荀晏遠遠看到荀采身邊的侍女走過,他站在一塊大石頭上踮腳招手叫道:“阿雨!”
阿雨心一跳,忙把調皮的小郎君從石頭上半扶半抱了下來,生怕把孩子摔了,她還記得小時候這個孩子三天兩頭生病的模樣,現在雖說好了許多,但也是一換季就咳嗽個不停。
“阿姊今日怎麼沒來看望安安?”
荀晏問道。
阿雨的表情一下子愁苦了起來。
“白日裏來了個媒人要來提親,是長社一戶趙姓豪族,不知從哪兒聽到女郎的事,女郎知曉后便吵着要回陰家,現在一個人待在房裏不肯出來。”
荀晏目瞪狗呆,不知道怎麼才半天就發生了這種事情。
“那叔父……同意了?”
“並未同意,但也未曾拒絕。”
荀晏眨了眨眼睛,阿雨繼續去準備飯食了,他便踩着小木屐跑到荀采屋門口,敲敲門。
“阿姊!”
裏頭沒人應聲,門也鎖着。
[我覺得你應該進去看看。]
清之說道。
[我也想啊。]
荀晏抱怨着,繞着屋子走了兩圈,發現邊上的窗戶並未關緊,他費力的爬上窗沿,從縫隙里開始鑽。
幸好他個子小。
等他鑽進半個身子時,正好聽到有東西落地的聲音。
他愣愣看着地上的迷你精緻的小手戟,一下子有些懵住了。
話說這是釵子還是手戟來着?
[醒醒!別發獃啊!]
清之把他喊醒了。
一愣神已經失去了先機,荀采已經彎腰把小手戟撿起,神色晦澀不明的把玩在手中,她看着荀晏有些驚訝,但很快就平息了下來,她後退了一步。
“晏弟,快出去罷,如此成何體統,不要頑皮。”
她平靜的說道。
進退兩難。
荀晏第一次深深感受到這個詞的含義。
他不是瞎子,雖然荀采看似平靜,但屋內那系在樑上的衣帶他還是看得見的。
什麼場合要將衣帶系在高處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荀晏感覺自己手有些發軟,心臟跳得很快,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不停的湧上來。
他趴在窗沿上,腹部被頂得生疼卻一動也不敢動,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他深吸一口氣,問道:
“阿姊何故如此?”
“大人喚我歸家,不就是為了改嫁之事?”荀采垂下眼眸,“我早已立誓,此生必不會背叛陰郎,若要我改嫁,我便只能以死明志。”
“那叔父呢?安安呢?既未報養育之恩,又未行撫養之責,阿姊如何能就這般離開?”
荀晏少有的言辭激烈。
“我……”荀採的聲音有些哽咽,“只能來生再報。”
“死了一了百了,徒留家人痛苦流淚,阿姊未免太過心狠。”
荀晏一邊說著,一邊悄咪咪企圖爬進屋裏。
“別進來!”
荀采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執起那把形如發簪的手戟,尖銳的那端抵在她白皙的脖頸處,一行血線順着頸窩流下。
但若是細看,卻也能發現她的手在不停的微微顫抖,遠沒有她面上那般平靜。
“晏弟不必再勸,你若再不離去,我只能在你面前……”
她話未說盡,但荀晏明白她的意思,一時之間害怕與委屈湧上心頭,他顫抖着聲音喊道:
“叔父年事已高,阿姊叫他白髮人送黑髮人,咳咳,可有……咳……想過叔父會怎麼想?”
他話到一半一口氣岔了,再加上他現在的姿勢太過於反人類,他頓時咳嗽個不停,一張小臉都漲紅了,生理淚水讓視線模糊,在一片迷濛中他看到荀采似乎見他咳成這樣,猶豫着想要上前一步。
荀晏頓時計上心頭,本來咳嗽已經快要停息了,他一掐大腿,使勁繼續咳,直咳出一種不久人世奄奄一息的氛圍。
荀采猶豫了一會,見勢不對忙上前半拖半抱把小孩從窗沿上抱進屋裏。
誰知剛一落地,懷裏那懨懨的像只病貓般的孩子頓時扭轉了身子,意圖奪走她手中的手戟。
荀采並非純粹的柔弱女子,她幼時也曾與兄長一起習武,只是出嫁后婆家不喜女子舞刀弄劍,再加上夫君早逝,各種事情紛至沓來,終究是生疏了,但本能與意識尚在。
她下意識橫起武器,匆忙間還在想着不能傷着小堂弟,她的對手就沒有這麼多顧慮,小孩子體型小,動作卻快狠准,也不害怕被誤傷,一敲一撲間直接奪走兇器,使勁往窗外一扔。
一切塵埃落定只在電光火石之間,荀晏看着自己的傑作,只想叉腰哈哈大笑,但腳下一片虛軟,他迷迷糊糊轉身看向了荀采,卻見她一臉驚恐,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她在驚恐什麼呢?
荀晏想着,他這才發現自己耳邊一片轟鳴,清之似乎也在喊着什麼,但他聽不清,思維因缺氧而運轉得無比緩慢。
在陷入昏迷之前,他終於想到了。
完了。
我裝咳嗽把自己咳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