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迷濛的細雨帶着悲涼的輓歌落向大地,飄往遠方,冰冷的白色籠罩着整個高陽里。
染病的族人在病榻上掙扎了好些時日,終究撒手人寰,留下悲泣的妻女獨自面對往後的日子。
疫病帶走了太多人的性命,它平等的對待每一個人,年輕健壯的年輕人、瘦弱衰朽的老人……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只需要一場大病,便能使一個能說會跳的生命從此再也無法睜開雙眼。
荀晏站在屋檐下看着淅淅瀝瀝落下的雨水砸在泥土上,濕潤了野草。
[你可以救救他們嗎?]
他茫然的問道。
[我不可以,]清之帶着一種荀晏不能理解的情緒說道,[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荀晏蹲了下來,伸出手接住外面的雨水。
[我以為你會是鬼神,或者是荀家先祖之靈。]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鬼神,但起碼是我不是。]
[你會很多東西,]荀晏思考了一會,慢慢說道,[但我覺得你不像這個世界的人。]
他說著,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清之是個很奇怪的‘人’,他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很奇怪,時常會說出奇怪的話,相比之下,郭嘉有些離經叛道的話都顯得溫和了起來。
但奇妙的是,無論清之說了什麼,自己總能夠理解他的話,就彷彿自己和他心意相通一般。
清之沉默了很久:[荀晏,現在只是個開始,不然你以後找個山溝溝隱居起來吧。]
[啊?]
荀晏有些迷茫,不明白這個話題怎麼跳到這方面去了。
清之:[以後會有三個——]
大腦驟然一片空白,眼前瞬間有些發黑,耳邊一片轟鳴,荀晏差點一個大磕頭砸進雨中,他緩了許久才回過神。
[你說什麼?]
他暈乎乎問道。
清之似乎也驚了一下,他頓了頓,才道:
[沒什麼……以後找老闆慎重點,大不了自己單幹,躲起來也行。]
他的語氣有些微妙,似乎帶着些惋惜與痛心疾首。
荀晏也沉默了一下。
[為什麼要找老闆,跟着阿兄們混日子不香嗎?]
他說得非常理直氣壯,兄長侄子都那麼能幹,他安心當個吉祥物不好嗎?
清之:……
你對自己定位也太明確了吧。
[因為你家阿兄可能會給自己找老闆啊。]
他說道。
[那我就跟過去當個吉祥物唄。]
[荀晏,]清之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冷冽,[你還記得你那個夢嗎?]
遠處不知哪一戶人家又開始唱起了那首名為《蒿里》的輓歌,荀晏緩緩眨了眨眼睛,歪着頭看向陰雲籠罩的天空。
[記得。]
煩惱很少的小孩增加了一個新煩惱,阿兄難不成會給自己找個不合意的老闆?
到底要什麼樣的老闆才配得上阿兄呢?天子好像看起來不得行啊。
————
時疫好些的時候,郭家來人將郭嘉接走了,這位性格惡劣的郭郎在分別時仍然是漫不經心的模樣,似乎什麼也不在意,折下一根楊柳枝,玩笑般吟道: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
荀晏:“……你趕緊上車吧。”
你們郭家老有錢了,要戴笠也是我戴笠嘛!
送別了嘉嘉,荀攸報平安的家書也送來了,一切總歸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又過了幾月,荀晏收到了一個巨大的驚喜。
張機來了。
年輕的醫者站在門口,眉眼彎彎,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等坐定后荀晏才發現張機其實變了許多。
醫者風塵僕僕,眉眼間帶着些許倦意,黑了,瘦了,眼中多了一分悲天憫人的憂愁,曾經身上還帶着的少年意氣如今也內斂了起來,如同一塊表面無華的璞玉。
荀晏可以想像張機這一路來的經歷,他被保護在家裏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可外面必然不會是什麼安詳的樣子。
蝗災造成的影響還未能消弭,時疫如今更是反反覆復,又有多少人家會家破人亡呢。
“我回過涅陽了。”
張機喝了口水,嗓音卻仍然沙啞,彷彿有什麼東西梗在喉中。
他沉默着看着荀晏,從藥箱中取出一卷縑帛遞予荀晏。
“我無法長伴狸奴身旁教導,便一路上記錄了看診疾病,藥方療法,但路上匆忙,記錄中多有匆忙與瑕疵。”
荀晏接過,感覺自己手裏薄薄一卷帛書格外沉重,這都是救人的東西。
張機呼嚕了一把小徒弟的腦袋,看着小朋友缺了顆門牙的憨樣,進門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出了聲。
荀晏忙閉上了嘴,敢怒不敢言的憤憤看了眼張機,身體卻很誠實的如曾經那般蹭了蹭張機的掌心。
彷彿回到了當初在南陽時的模樣。
張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交代完了事情以後沒待兩天就離去了。
後來荀晏才從荀靖口中得知,張機外出遊醫期間族中多人染上時疫,因處置不到位導致時疫擴散,一個偌大的家族竟是死去了大半的族人。
荀晏久久不能言,心中只覺得荒謬與憤怒。
一位名醫的家中因為疫病死去大半,聽上去簡直像個笑話,但這種荒謬的事情卻真的切切實實發生了。
縱有萬般能耐,張機也無法一夜飛回家中去救人,他只能束手無措的在車馬上將希望寄託於那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上。
[會好起來的,]清之說道,[他是張仲景,他會想辦法戰勝瘟疫的。]
他信誓旦旦說道,彷彿在說一個既定的事實。
荀晏心中卻一片茫然,疫病……真的是可以被戰勝的嗎?
目光落在那捲筆記潦草,但內容詳實的帛書上,他的心突然安定了下來。
會好起來的。
————
入冬之後,荀爽病了。
所幸不是時疫,只是風寒,但也不容小覷。
這位儒雅且和氣的名士第一次露出了頹然的姿態,一口氣憋在心裏,人都陰鬱了下來。
他的女婿陰瑜死了。
死在了時疫中。
而且陰瑜已經死了兩個月了他才知道。
他對於陰瑜並沒有什麼感情,但他唯一的女兒嫁給了陰瑜。
他子嗣單薄,僅有一女荀采,他從來都偏愛這個女兒,男孩有的她都有,荀采也是個優秀的女郎,她貌美、懂禮、才華不下男子。
荀采十七歲時嫁給了陰瑜,陰瑜出身南陽大族陰氏,為人和善正直,是荀爽選了好久的良人。
可是荀采才嫁過去三年不到,剛剛生下一女,陰瑜就死了,這代表着……他的女兒才二十歲就成了個寡婦。
“叔父莫要太過憂心,阿姊聰慧,必然不會被人欺負的。”
荀晏熟練的端着葯,混進了荀爽屋裏。
荀爽嘆了口氣,面對着素來喜愛的小侄子還是露出了點笑容,只是語氣仍然蕭瑟。
“阿采一個女郎,身邊又無子傍身,只有一女,陰家又怎會待她如初?更何況荀氏在黨錮之後大不如從前,怕是震不住陰家……”
荀晏歪頭思索了一下:“何不喚阿姊歸家?狸奴長大了可以養阿姊的。”
荀爽被這個信誓旦旦的小豆丁差點逗笑了,他搖了搖頭,眉眼間帶着揮散不去的陰霾。
“我本是想再為她尋一良人,”他語氣淡淡,“但她不願歸家,甚至攔下了陰瑜去世的消息。”
他太懂他的女郎了,他從小看着她長大,她的一舉一動他都能夠明白,所以,他現在也看出了荀采不願再嫁的決意。
可是他可以在所有事情上順着她,唯獨這件事不可以。
他年紀漸長,待他死後,誰能來庇護荀采?兄弟們總要成家,縱使關心也無法處處照顧到,於陰家而言她更是只是外人,日後要是欺負她孤女寡母又該如何?
荀晏也有些發愁,他依稀記得荀採的模樣,是個明艷大方的女郎,溫柔隨和很招小孩子喜歡,記憶中他還見過她出嫁時的模樣。
她笑得很好看,穿着漂亮的衣裙,面上帶着少女獨有的嬌憨害羞,她告別了自己的父親牽住了另一個男人的手。
“婚姻大事不可匆忙,”荀晏嚴肅起了一張包子臉,“叔父心中莫非已有合適的人選?”
“陽翟郭奕喪妻,膝下無子,我聞其素有德行,且同郡更好照應,不失為良配。”
荀爽說道,他總感覺好像有哪裏不對。
“可是與嘉嘉同族?”
“然。”
荀晏煞有其事點點頭:“不如我修書先去詢問嘉嘉,打探清楚郭奕為人,叔父可先叫阿姊歸家,再另行謀划。”
他老氣橫秋的指點江山:“得徐徐圖之,不可急躁。”
荀爽默默看着他表演,終於想起了哪裏不對勁。
為什麼他要和一個幼童談論這種事?這孩子知道什麼是婚嫁?什麼是男女嗎?
“今日課業做完了?”
他冷不丁問道。
荀晏一愣,痛苦的低下了頭,他看到經義就會變成鹹魚狀態,這是清之對他的評價,他覺得非常形象。
憑藉著這段時日練就的臉皮,他強撐着再問了句:“那叔父何時喚阿姊歸家?”
荀爽猶豫了片刻,竟似是認同了荀晏先前的規劃,他看着屋中的暖爐一時出了神,良久才幽幽嘆道:
“等開春吧,冬日出行太過嚴寒,且近來世道太亂,流寇橫行……等等吧……等等……”
————
郭嘉很快就回了信,當然在路上來回一番已經耽擱了很長時間。
他的措辭很直白,也很不給面子,就如同他本人說話一般,雖然他其實是個很會話術的人,但很多時候面對友人他都是直白而犀利的。
他對這位同族的郭奕的評價算不上好。
為人懦弱無有遠志,雖說孝順但老母苛刻眼光甚高,其人受制於母,就差橫批一個庸俗之才,無能之輩了。
[自古婆媳關係最難搞,我覺得不行。]
清之道。
荀晏尚不理解婆媳關係到底有什麼深奧的學問,但是想想讓阿姊嫁給這麼個庸才也確實有點掉價。
荀爽看過後嘆了口氣,並未說些什麼,只是後來再也不提郭奕之事了,轉而去關注別家郎君。
開春后他幾次寫信召荀採回家,但荀采皆尋理由拒絕了,她不知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竟是知道父親有意將她再嫁給郭奕這件事,如今更是自我防禦過甚,擺出了一副要為陰瑜守寡一生的模樣。
氣得荀爽都跑到荀靖面前抱怨,說當初就不該選陰瑜,選個荀采不喜歡的男人多好,話里話外都透出一種已去世的女婿阻礙了他家女郎再婚。
荀靖沉吟片刻,給他出了個主意。
五月,荀爽詐稱病重。
荀采攜女自南陽而下,前往潁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