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鈺的決定(3)
兩個人在穿着上是十分不搭的一對。
他們在冬天的長柳虛掩的一個台階上坐下來,背後音樂樓里音樂特長的女學生正在練習唱歌,美好的清清的女聲,叫二人安靜地聽了幾分鐘,誰都沒說話,趙樹森以為這應該是兩個人心有靈犀的細膩的默契。而凌慧卻聯想到別的,與趙樹森完全無關的。
趙樹森把報紙包整齊的複習資料放到凌慧膝蓋上,低低地說:“慧慧,你比我聰明,又肯鑽進去學,我有一種預感,你明年肯定能走一個不錯的大學。”
凌慧無謂地笑着搖搖頭:“別抱太大希望噢,我都不敢對自己抱太大希望,否則受着一個人這麼大的寄託,會令你更失望的,數理化成績幾乎沒一點希望,還跟那年一樣,高考的時候肯定是大拉分,我不敢對自己抱一點希望,希望不大失望就不會很大,我現在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一時心熱,賭氣又回來念書。”
趙樹森下巴指指她膝蓋上的報紙包:“我那裏有基本從初中到高中的數學筆記,記得很細,一些題很典型,解題的幾種思路和步驟都記得很清楚,也許會對你有一點幫助。”
凌慧訝異地問:“都是你記下來的嗎?”
“不是,是跟考學走的學生買的。”趙樹森說。
“慧慧?”看凌慧着迷着聽音樂樓里的歌聲,趙樹森湊近叫了聲。
“嗯?咋了?”凌慧把頭埋在膝頭的資料包上,聞着濃濃的鉛字味道。
“咱們縣的新兵……快走了。”趙樹森說。
“大概什麼時候?”
“這個月月底。”
“噢……”
“到時候你會去送我嗎?”
凌慧依然把埋着的頭點點,說:“會去送你。”
趙樹森笑了。
凌慧站起來說:“走吧,自習課快下了。”
趙樹森從喉嚨里“唔”了聲,一直不敢問凌慧壓在心底那麼久的那句話:你愛我嗎?趙樹森以為這句話放在心底會比說出來踏實許多,他也害怕聽到凌慧天塌地陷的回答:我愛的不是你,是另一個人。
不聽就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趙樹森覺得自己不僅自卑,而且還懦弱得很,懦弱的可惡之至。
凌慧心事重重的走着,趙樹森禁不住關切地微聲問道:“慧慧,你……沒事吧?”
凌慧低下頭突然問:“你說,很想一個人會是什麼滋味啊?”
趙樹森垂下頭支支吾吾地:“唔……很想一個人?一個人?……”
“樹森,你有沒有很想過一個人啊?就是那種,朝思暮想的,會睡不着覺的,會想到一個人半夜哭醒,明明正上着課就會跑神,每天都很想能見他一面,但是又怕見,哪怕就只是看看那個人的照片,也怕,又怕又想……”
趙樹森喏喏地問:“這個人……這個人他不在這裏嗎?”
聲音低到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彷彿凌慧把趙樹森心裏的秘密道透了,從外面把他緊閉的窗一下子拉開,讓那裏面的一切暴露在她的眼睛裏。
凌慧抬起頭:“嗯?你剛剛說什麼?”
下一節課鈴音剛好噔噔嗒嗒地響了,音樂盒一樣單調的聲音。
趙樹森看着凌慧的背影,心兀自絞痛起來。
因為他確實已經知道了自己心裏的那個問題的答案了,凌慧愛着的那個人一定與自己毫無半點關係。
趙樹森感覺自己剎那間失落到了極點,心還在往下一直地墜,但他還是愛着她的,因此他痛心地原諒了她苦苦思念別人的事實,他又把自己從黑冷崖底的冰水潭裏拉回到陽光底下,對着心愛的人微笑着。
凌慧回到教室,把趙樹森的複習資料放在黃油布一樣的書桌的左上角,想着自己怎麼平白無故地對趙樹森說了那些話?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故意的成分多一些還是真的到了情難自已的地步,沉重到非卸一下歇歇不可?
凌慧隔着一層玻璃看着趙樹森走出校門,耷拉着肩低垂着頭,黑布馬夾更顯得個子高高的,孤單單的聳立在人群中,核桃桿一樣瘦長瘦長的獨影頹喪地緊跟着他。
從八點開始,政府門口公示欄前就裏三層外八層地擁了一些年輕男女,他們在通往公務員的獨木橋上擠着哭着笑着鬧着煩惱着熬着,暗暗下着力氣。
正中間戴着白金方框眼鏡的圓臉女孩,兩把紅金大捲髮藤條一樣垂在高聳的胸前,齊劉海底下的一雙大眼睛死盯住政府院裏幾個政府工作人員,入圍名單就在他們手裏。
一堆人利落地散到兩邊,騰出一條道,夾道迎接,然後又迅速將他們合圍。
名單一貼上公示欄,立刻鹿一樣伸長了脖子探了上去去瞧,手指頭詳細指着從第一名起向後篩自己的名字,生怕瞧錯了,瞧漏了。
名字要是在一條紅線前出現便是入圍了,可以進入下一輪的面試。
趙安蓮遠遠站在政府前面的廣場藍黃塑料椅前鹿一樣張望,這樣壯觀的,心驚肉跳的場面她已經歷經了十幾次,卻依舊是緊着心,因為每次都懷了太重的希望在裏面,也摔的太重。
次次的歷練,她的心即將倦麻了。
往往便是,希望太重時,恐懼也如影隨形,它是它的影子。
她又十分害怕起來,怕瞧見她自己的名字了。
趙安蓮唯有一個,是遠視眼,她吊著心遙望着自己的名字在紅線后第三個靜靜地排着隊,掉了隊,強忍下劇烈的遺憾的心情,默默地開車逃離了那個有人歡喜有人憂的場地。
面試被篩掉的會不會更糟糕?趙安蓮心想。
可是每回連面試也進不去,在面試里被篩一回也值了這十幾回費了的心神。
趙安蓮自己胡想着,差點撞上一個橫衝亂撞的女孩。
那女孩葡萄紫的沙宣頭,清淚掛在嬌瘦的杏子臉上,有點眼熟,一想,才想起是剛剛在公示欄前面見過的。
趙安蓮搖下半個窗看她,失魂般,她有她的母親安慰着她:“沒事,回去靜心看書,總有一回考上的。”
趙安蓮走了老遠,隔着鬧嚷的一截子路,還從後視鏡里找那一對母女,她想念她母親,連同她母親罵人的樣子,都一寸一寸地回憶。
回憶里,儘是紅薯粥一樣的甜味,痴痴痛痛的懊悔的味道。
她一想母親就想喝紅薯粥,逕自開車去了西華街市場,將車在對街白線格子內停好,去找那一對粥夫妻,丈夫是一名退伍海軍,妻子有耳疾,微笑親和而美。
他們開“幸福粥記”已經第二十一年了。
趙安蓮才在朱漆矮長凳上坐下來點了一小碗紅薯粥,梅淑便把電話打了進來,問:“安蓮,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幸福粥店喝粥呢,來喝紅薯粥吧。”
“你還好嗎?又想你媽了吧。”趙安蓮一下子講不出話來,咬着嘴純白白的牙印,從喉嚨里“唔”了一聲,冷靜了一會才說:“你喝什麼?給你點,過來一塊喝。”
“南瓜粥,一小碗。”梅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