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看人間7月流火,意躊躇燈火闌珊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
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2012年8月8日
很明顯,這首詞不是我寫的。當年的我並不是這樣的風格,其實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突然想到,應該整理一下自己的文稿了,畢竟我的壞習慣還真是不少:我總是痴狂到病態地收集精緻的筆記本,然後把那些特別漂亮的藏起來,把那些特別有趣的排成一排寫上名字,好像這樣就能體現出歸屬感似的。於是,有些本子被我藏得找不到了,有些本子把我寫的文章和詩句也給藏起來了。
絕大部分的文字是極其幼稚可笑的,但我還是不願意毀掉。就好像季羨林先生說的,我從來不是什麼聖人,也沒打算當聖人。當我翻到一冊手寫《論語》全稿的時候,恨不得抽自己倆大嘴巴子,人家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我把《論語》和《六韜三略》都抄完了,還是沒弄明白應該怎樣生活。
忽然想到一件毫無關聯的事情——大學實習那會,跟二妮一起步行兩個多小時去市中心,我們路過一座寺廟,從熙熙攘攘走到冷冷清清。忽然又很好奇,我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人。12年的時候我剛上大學,從高中到大學,讓我有了巨大的改變。於是我想,找到當年的日記,或許就能搞清楚了吧。而事實上,當我看完之後,更加不明白自己了。
2012年7月1日,總是抱怨環境惡劣的人,是因為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
2012年7月2日,我人生中最幸運的兩件事,一件是時間終於將我對你的愛消耗殆盡,另一件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我遇見你。
2012年7月13日,人總是這樣,拚命追求幸福和運氣,而當自己終於遇到的時候,卻開始懷疑。
2012年7月22日,其實人生很簡單,不斷地做決定,不要後悔地做下去,如此而已。
2012年7月25日,吃飯的時候才發現身上只有三塊錢,只能去吃碗涼皮了。賣涼皮的老婆婆問我能吃飽么?我搖了搖頭。然後她又做了一大碗,我說沒錢。她卻說不要錢。
2012年8月17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英雄,關鍵是看願不願意給他自由。
2012年9月2日,無論多麼艱難,千萬別認輸。
2012年12月1日,Timechange.Peoplechange.Thisislife.
2013年2月5日,病由心生。這世間的人總是過得朦朧。總要等到無法挽回才知道已是病了。
2013年2月17日,過分謹慎就是怯懦。我不知道為什麼人隨着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增加會變得自以為是,步步為營以至於舉步維艱。
2013年3月8日,龍行於世,終必嘯於九天也。
2013年3月7日,夜來忽夢古戰事,橫刀立馬,天下一統。美人相伴,霸業已成。驟醒,唏噓嘆罷,一枕黃梁。
2014年7月12日,強者必須統治弱者,只有天生的弱者才會認為這是殘酷的。
詭異的是,在這句話之後,我再也沒有更新過類似的日記。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會再走進那座寺廟了。
我們見到的太陽是8分鐘之前的太陽,
見到的月亮是1.3秒之前的月亮,見到一英里以外的建築是5微秒之前的存在。即使你在我一米之外,我見到的也是3納米秒以前的你。我們所眼見的都是過去。
他的一生
“現實嗎?這就是現實嗎?”朋友滿臉沮喪,自言自語,“外表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什麼她要這麼對我?”
“好了,別傻了,其實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我笑着跟他說。
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當然,我也知道,他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所有知道那些事的人,都應該知道,他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2015年,他跟相戀八年的女友晨兒分手了。原因很簡單,也很複雜。
高一時,他如願進入校籃球隊,享受着每場比賽給他帶來的歡呼、喝彩。
他說,只要他拿到球,底下的觀眾就跟發了瘋一樣,所有人高呼“MVP!MVP!”
我想,那是多麼榮耀的畫面啊。
於是,他忘記了晨兒,不再噓寒問暖,也沒有了最基本的關心和愛。
但是,他心裏知道,他是愛她的,她也是愛他的。
但是,就算那時候的愛情單純得可怕,也輸給了冷落和距離。
他和她開始爭吵,開始冷戰,開始漸行漸遠。但誰也沒有說出那兩個字。
終於,高二那年暑假,他要參加一場重要的比賽,一場關乎今後命運的比賽。
他絕對不會想到,正是因為這場比賽,讓他經歷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失敗。
他換上球衣,做着熟悉而又無聊的熱身動作,隨手把籃球丟在籃板上,輕鬆躍起,單手接過空中的籃球,狠狠地扣進籃筐里。
一切都顯得那麼輕鬆和無趣,他打着瞌睡,厭倦場下的呼喊,甚至懶得侮辱那些對手。
每個曾經年輕的人都知道的感覺,你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包括愛的人。
或許,他的狂妄使得神靈也惱火。陽光被遮蔽,烏雲開始籠罩他接下來的人生。
對手瘋狂包夾,暗下黑手,原本公正的裁判也變得麻木而熟視無睹。
他的右肩被拽脫臼,搶籃板被墊腳。
他是個固執的人。於是,趁着暫停,咬着牙頂着牆壁把肩膀撞回了原位,拿起冰水澆在頭上,用冰袋按住了腳踝。
但好戲才剛剛開始。
當他拿起球跳向空中,想要用熟悉的跳投終結這場鬧劇,對手也緊跟着高高跳起。
不過,對手的目標不是籃球,而是他的手。
對手的整個身體壓在中指和無名指上,他聽到了指骨斷裂的聲音。
但他是個固執的人。於是,趁着暫停,直接用繃帶把兩根手指緊緊纏繞起來。
沒有任何人勸他,也沒人任何隊友站出來。那時候他就知道,這是報應。
比賽進入最後時間,他想,如果再不能得分,那就輸定了。
他是個固執的人,他要贏。他用華麗的動作戲耍對手,單手拿球,像以前一樣,跳到空中。
在他眼裏,只有那個該死的籃筐,那個應該被扣碎的、該死的籃筐。
但是,這次他沒能跳起來。
因為,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推了他一把。那個危險的動作讓他瞬間失去了重心,從空中落下,毫無防備的落下,就像一隻被人迎頭拍死的蒼蠅。
膝蓋着地,蹭出去幾米遠,整個人扭曲而可憐,手肘和地面的摩擦使得這場鬧劇落幕。
沒有人來攙扶,只有可笑而又諷刺的哨聲。後來的事情他也不記得了。
唯一的印象是,那天晚上,他一個人躺在籃球場上,不知道躺了多久。
他想給晨兒打個電話,告訴她,失敗了,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夢想到此為止了。
可是,當電話接通的瞬間,只有一句陌生男人的聲音,“你誰啊?”
他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他輸掉了所有,所有他曾經以為永遠屬於自己的東西,和人。
一年後,他考上了大學,參加了院籃球隊。他想,失去的東西,一定要親手拿回來。
於是,他在籃球賽中一個人拿下60分,華麗的數據,但還是輸掉了比賽,就和當年一樣。
這時候,他終於選擇了放棄。不過,這次的放棄是永遠的了。
如果說高中時期的他是年少無知,那麼大學時期的他就是厭倦了。
身體的情況已經不允許他再劇烈運動,那些傷病正在摧毀他,和他的心。
他和隊長發生了爭執,那個除了會打嘴炮之外毫無建樹的隊長。
在他看來,真正的實力永遠是最強大的資本,而不是搞所謂的外交。
他當然知道,籃球是團隊運動,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麼。
但是,他不願意被不如自己的人指手畫腳。
其實,他從來沒想過炫耀,只是,最終還是鋒芒畢露。
於是,他被籃球隊掃地出門,被學生會除名,被社團除名。
最後,他選擇主動放棄一切,辭掉了班長,從此無事一身輕。
“那後來呢?你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么?”我打斷了他的回憶,我知道一切都會變好的。
是的,一切都會變好的。
他每天蝸居在寢室,除了上課就是喝酒睡覺,每天深夜坐在窗戶旁抽着煙喝着酒。
一天深夜,老詹生日,(寢室中最好的朋友),他喝了一瓶稻花香,隨手寫了一篇《萬劍訣》。
在他看來,這個世上的人都太傻了,至少,在這個年紀。
上鋪心情不好,爬到了天台喝酒。剛好,他也在。
於是,兩個人在雨里喝光了手裏的酒,隨手砸碎了酒瓶。
當所有人忙着戀愛約會,他在寢室睡大覺。
當所有人忙着考試作弊,他在寢室睡大覺。
如果說,一定要找出他清醒的時候,那就是在衛生間淋浴的時候。
他在《醒夢錄》的最後一篇里寫,“你最喜歡的事情是什麼?洗澡,淋浴。只有那時候,我才知道我還活着。”
終於,他在煙酒里泡着。終於,他研讀各種兵書、研究各種學術。終於,他開始發現這世間萬物的規律。終於,他不再作繭自縛。
而這時候,好運就真正到來了。
他辭去班長一職之後,班級再也沒有頭銜。學生會亂成一團,社團每況日下。
作為朋友,我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人,一直都不是。
於是,班主任去找他,輔導員去找了他三次。
他說,他永遠記得那句特別諷刺的話,“是金子總要發光的,不要把自己藏起來。”
還有那句特別冠冕堂皇的話,“只要你回來,什麼職位什麼條件隨你挑。”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說話。老詹跟他說,你知道結果,你不想找麻煩。
是的,他回到了學生會,合併了部門,但再也沒有那種熱情。
很快,等到了一批新生力量,一批更聽話的羔羊。他知道,是時候走了。
“你還記得晨兒嗎?”我問他,“我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
“當然,接下來的事情才讓我難過。”他點了根煙,慢條斯理地吐出一長串煙。
“晨兒給我打過電話,可是當我給她回過去的時候,沒人接。”
“晨兒說,她遇到了渣男,對她並不好。”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反問道,“算了,你繼續講吧。”
其實,他心裏一直放不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那天他的職業生涯被報銷,或許是因為那天晚上陌生男人的電話,或許只是因為那天晚上籃球場的風很冷。
但是,他真的是一個心軟的人,看不得一點委屈。
所以,當晨兒給他打電話,他比任何人都要難過。
可是,當他想要給出他僅有的那些關心的時候,電話關機。
命運很喜歡捉弄人。
當他想再次把自己關起來,晨兒坐了八個小時的火車,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那是愛,還是又一次作繭自縛。
那天晚上,他接到晨兒的電話,已經到了火車站。
涼風習習,手機里放着《黑色幽默》,真是諷刺。
晚風像刀子一樣刺進他的眼睛、鼻腔和嘴巴,又像一把槍,漫不經心地射穿腦門。
心臟跳動的聲音刺激着神經,一下一下地湧上太陽穴,隨後就是劇烈的偏頭痛。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在想,這麼多年了啊,還能回到過去嗎?
於是,他和晨兒一句話也沒說。一直到賓館門口。
當房門打開,屋子裏黑漆漆一片。他沒有說話,晨兒也沒有說話。
突然,晨兒緊緊抱住了他。他愣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晨兒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抱得更緊了。
他聽到兩個人心跳的聲音,只覺得頭痛得更加厲害。
晨兒的頭髮有種特殊的香味,柔軟而冰涼。
他摸着晨兒的頭髮,晨兒摟住他的脖子。
他在想,夢中都沒有發生過這樣的場景。那時候的愛情,並沒有任何身體接觸,只是單純的感情。
本能讓他吻了上去,隨後就是關上房門的聲音,黑漆漆的一片,沒有一點光。
但他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要真正開始告別最單純的愛情了。
其實,他和晨兒的愛情根本沒有八年。因為從他受傷的那天晚上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他始終覺得虧欠,於是,他也坐了八個小時的火車去找晨兒。
與其說兩個人是戀人,不如說是摯友更加貼切。
兩個人喝了兩箱啤酒,踩着酒瓶吃着龍蝦。
晨兒說,那邊有個平安餐館,只有晚上才營業,亮着紅燈。
他並不知道晨兒在說什麼,後來才明白。
事實上,有些事情,早晚都會明白的。
他不得不承認,晨兒比他成熟的多。早就是這樣。
晨兒生活在一個離異家庭,法院把她判給了父親,她卻總是跟母親住在一起。
於是,當他想要帶晨兒回家,給晨兒的母親打了個電話。
結果,晨兒的母親讓他給晨兒的父親打電話。
最後,晨兒的父母互相推脫,還把家庭矛盾轉移到了他身上。
在晨兒的母親沖他各種無理取鬧的時候,他回了條信息。
阿姨,因為您是晨兒的母親,所以我尊重您。
但是,您把您的家庭糾紛發泄在我身上,還說我不懂事?
您自己的家庭支離破碎,為什麼還要來教訓我?
於是,晨兒給他發了條信息說,在家人和他之間,她選擇家人。
他怎麼也想不通。然後獨自跑到另一個城市去打工。
我問他,如果一個女人真的愛你,會有這樣的矛盾嗎?如果一個母親真的愛她的女兒,會阻止她追求幸福嗎?
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都明白了。
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心裏已經沒有死穴了。
2015年8月20號,七夕,夜晚下起了大雨。
他一個人在賓館抽完了最後一包煙,身上還有兩塊五毛錢。
他想,這天本來應該是兩個人度過的。
就像晨兒最喜歡的那部電影的結局一樣。
他終於找到了那條瀑布,但是,他一直在想,站在瀑布面前的,應該是兩個人。
暑假很快過去,他回到了大學,而大學生活很快也將結束。
所有人都在忙着畢業論文和工作,他卻每天準時到酒吧買醉。
那間酒吧叫8090,老闆娘是個大美女。
當然,他並不是為了老闆娘而去,只是單純喜歡清吧的氛圍。
他的身邊從來不缺仰慕者和追求者,只是,宿命。
2015年9月30號,他的22歲生日。
酒吧里昏暗的燈光,有個姑娘穿着黑白條紋上衣,黑色長褲。
羞澀地幫他開了瓶酒,動作遲緩而生疏。
老闆娘說,她叫小芳,小學妹,來這兼職。
那天晚上,他盯着小芳看了很久,很奇怪的感覺。
不知道是因為燈光,還是因為酒精,很奇怪的感覺。
他沒有說話,只是自顧自喝着酒。
因為他知道,在這個國慶假期,大家都回了家。能在這獃著的,都算是遊人吧。
至少他是個外鄉的遊人。
他看着酒杯,一杯一杯往肚子裏灌,什麼話也不想說。
小芳看着他,他也看着小芳。
小芳假裝玩手機,他假裝又喝了一杯。
老闆娘說,小芳可能過完今天就不會來了。
他沒說話,笑了笑。醉醺醺走回了宿舍,滿腦子都是那個穿着黑白條紋上衣的姑娘。
但是,接下來的一周,他寫完了畢業論文,沒再去酒吧。
2015年10月7號,為了慶祝論文完工,他再次一個人去了8090。
那個姑娘還在,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於是,他出去買了一朵玫瑰,走到她身邊。
她愣在原地,他牽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一直走到學校西門的花園,他抱着她,吻了上去。
就這樣,他白天四處找工作,晚上借同學的自行車帶她回宿舍。
終於,他找到了工作,帶她一起吃飯逛街。
他為了她,留在了大學附近,租了一間房。
買了鍋碗瓢盆、茶米油鹽。
就這樣,他白天工作,她白天上課。
就這樣,每天晚上,他帶着她逛街、吃飯。
但是,他的工資只有1800。他不得不回家。
於是,他回到了家鄉,準備重新找份工作。
他家附近有一家培訓學校,他想去試試。
面試第一天,老闆提出願意合資。於是,他連夜起草了合夥協議書。
老闆提出願意轉讓。於是,他跟父母朋友商量了遍。
沒人贊成,沒人支持,她並不知道。
但是,他還是準備了十萬,成功接下了學校。
一年時間,他成功回本,還賺錢買了車。
因為他想,以後再也不用讓她淋雨了。
於是,他努力工作,把最好的給她。
但是,他是個工作狂,為了工作,不得不整天忙碌。
她說他變了,變得陌生,變得不愛她了。
她說為什麼別人的男朋友都可以請假,他卻不可以。
於是,他放下所有的工作去陪她。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他開始虧損,他不得不再重新回去工作。
他開始變得暴躁,開始劇烈的偏頭痛。
於是,他讓她先睡。於是,他想自己一個人獃著。
可是,她說他不愛她了。好像,他真的不愛她了。
他總是在想,如果能再回到市中心去一起抓娃娃就好了。
可是,他要工作,他不能不工作,而工作的問題也越來越多。
終於,資金再次出現了問題,他需要找投資。
終於,他的初中同學願意出資。
於是,他和同學開始談投資協議,她在一旁爭吵。
他對她說,工作的地方他說了算,有什麼事情回家再說。
她根本不理會,繼續打斷投資協議的交談。
他怒火中燒,舉起了手。
她根本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讓他很下不了台。
於是,在投資人的面前,他只能給了她一耳光。
她哭着跑了出去,他心裏又急又怕。畢竟,她是他的寶貝。
她哭了好久,說他變了。他抱着她,是的,變了。
他拋開一切工作去學校陪過她兩次,她一個人從學校坐車來找他無數次。
他放下一切去過一次她家,那是一天的車程。
她從他家到她家,是22個小時的火車。
他始終覺得心中虧欠,但她只是覺得他變了。
於是,2018年5月20號,他等着她給他打電話。
可是,等了一天,電話也沒有響,甚至沒有一條短訊。
他想,這些年,主動得太累了。
她想,這次他還是會主動的吧。
可是,第二天,他提出了分手。
一個月後,她畢業了。他在努力工作,只是生活變得沒有了奔頭。
他知道,分開之後,兩個人都哭了很久,很久。
又過了一個月,她哭着給他打電話,說她懷孕了。
她曾經在去找他的列車上認識了另一個他。
另一個他會陪着她玩遊戲打發時間,而他只會每天拚命工作。
她的家人不同意生孩子,要把孩子打掉,她哭了,他也哭了。
她哭着說了後來的事,說另一個他會打她,會罵她婊子。
他問她在哪,他要去殺了另一個他。
他開了兩個多小時的高速去找她,可是等了一整晚也沒有等到她。
他點了根煙,我問他,那你後來怎麼樣了?
他說,等了一整晚,又一個人開了兩個多小時回了家。
7月底,她再次給他打了電話,說孩子一定要打掉了。
我也點了根煙,問他,你為什麼還要接電話,你是傻子嗎?
他苦笑着說,我也不知道,只是不忍心。
於是,他又開了兩個多小時的高速去找她,帶她去醫院。
手術后,他瞞着所有人,照顧了她一個月。
她問他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回家,他心裏想了很多,但還是不能。
培訓學校遇到了更嚴重的問題,他不能走。
其實,就算走了又怎麼樣呢?他的心裏已經被刺了無數空洞。
於是,她一個人回了家。
他想,那一定很痛苦很寂寞,但是,他更痛苦。
他把兩個人在一起的所有故事寫成了《給你的一百封情書》,就這麼等着以後。
可是,她回家后就不再接電話。
後來,有人說,她已經結婚了。
他笑着哭着,想到那天高速上墨鏡後面藏着的眼淚,只覺得好冷。
2018年12月15日,他決定關閉培訓學校,他要放棄所有的生活。
當天晚上,他淋着小雨在路邊走着,想去浴室好好泡個澡,重新開始。。
但是,就這樣一個願望也不能被滿足。
一輛電動車從他身後撞了過來,把他撞到馬路中央。
他下意識地抱住頭,一輛轎車停在了他面前,後面是長長的輪胎印,緊急剎車留下的痕迹。
他根本不知道,可能只要0.1秒,他的頭就會在車輪下變成漿糊。
於是,他就這樣躺在馬路中央,雨也越下越大。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人上前攙扶,真是悲哀。
他想,也許就這樣了吧,也懶得再爬起來。因為,就這樣躺着也挺好。
冰涼的雨點像刀子一樣落下來,痛的不是被撞傷的地方,而是心裏。
那天晚上過後,他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了,他也不再愛這個世界了。
然後,他低價把培訓學校轉讓了出去,拿着這筆錢繼續在酒吧買醉。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漫天飛雪讓他覺得很美,也很凄涼。
就這樣過了一年,不再工作。但是很快,他發現這樣的生活正在毀滅他。
他的能力正在慢慢衰退,他的腦子也開始慢慢麻痹。
於是,他走遍了整座城市,想找一個適合他的工作。
但是,那些人目光淺陋,也並不理解他的想法。
大學同學跟他說,有個網絡教育平台,工資還不錯。
他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就去應聘。
經過面試和選拔之後,2019年3月5日,他正式入職。
新的環境讓他覺得開心,因為他喜歡新鮮的挑戰。
來來去去,很多人入職離職,他也變得習慣而麻木。
習慣真的不是一個好習慣。
有個西安的英語老師追他,有個浙江的班主任老師追他。
他想了很久,還是沒有答應。
他始終是個好人,人的本性不會輕易改變。
其實,入職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姑娘的簡介,地點是他的大學。
一瞬間,往事都浮現上來。
看到這個姑娘的時候,他有種奇怪的感覺。
一身正裝,身後是個手機店的招牌,整個人慢條斯理。
聽姑娘自我介紹,很有趣的名字,她說她叫小白。
他想和她交個朋友,單純地交個朋友。只是沒想到,接下來會發生那麼多事情。
他幫她解決各種問題和麻煩,他發現他對她有了一種奇怪的感情。
2019年5月,她給他打了個電話,聊到了第二天三點多。
她失戀了,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他也不開心。
後來,他發現,原來有時候,一眼也會萌生感情。
後來,他不知所措,只是一如既往地工作,像個機器。
6月底,他家拆遷,他搬到了租來的房子。
小白說,跟爸媽吵架了,很不開心,講了很多家裏的事。
他就這樣聽着,他想,就這麼過下去也很好。
於是,暑假連着兩個月,他和她,就一邊工作一邊聊天。
沒人願意當上課機器,而這兩個月的陪伴,讓兩個人都有了更奇怪的感情。
2019年9月30日,他生日,希望小白能夠陪他共度餘生。
小白答應了,但是,只有24小時。
其實,他心裏太清楚了,這只是個生日願望,永遠不會實現。
他不斷問她,能不能延期。他早就知道了,這沒有任何意義。
於是,他選擇了放棄。
小白喜歡旅遊,他卻並不喜歡。
於是,當小白去了蘇州杭州,他受高中好友邀請,去了密蘇里州。
好友讓他就呆在美國工作,他想了一整晚,還是選擇了回國。
因為在他心裏,此時的小白顯得更加重要。
回國途中,他去看望了嫁到金華的童年好友,突然想到了什麼。
到家后,他把寫給小白的晚安詩整理出來,編訂成了《偕游散記序》。
他記得,那時候的約定,要一起走過大好河山,寫下無數詩篇。
就算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他還是做完了。
2019年12月18日,小白生日。
他準備的生日禮物提前送到了她的手裏。
他想,她一定會喜歡。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說,她實在搞不懂文言文。於是,他找出全冊的《史記》,每天通宵研讀。
於是,他很快寫完了關於《史記》的解讀和譯註。
為了讓這件事更加正式,他違背了當年的誓言,出版了這本書。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他不是小白喜歡的類型。
至少,他不是帥哥。才華並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他還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才華作為獻禮。
隨後,疫情橫行。他每天都在擔心她。可是,不知道她的世界裏是否還有他。
有句話說,你不會記得翻山越嶺來找你的人,只會記得自己翻山越嶺去找到人。
他說,可能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他始終都不願意放棄,或者說,他不願意相信。
那個他付出最後感情的姑娘,居然是這樣。
2020年2月,他的新書終於出版。想到上次分別時候的承諾。
2020年3月5日,入職一周年,一個特殊的,有紀念價值的日子。
他寫了一首詞,滿心盼望着官宣的到來。
但是,她並不願意。
其實他知道,那都不是苦衷,只是單純因為,她不接受。
雖然這次她並沒有拒絕,但是在他心裏,已經變得凄涼。
他想到那些無眠的深夜,想到那些互相陪伴的時光。
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她還是那時候的姑娘。
她會每天給他打電話,一起工作,一起釣魚,一起談過往。
他會每天聽她講從前的事情,然後聽她打着呼嚕睡着,然後趁她睡着跟她說真正的心事。
她永遠都不知道,他苦心孤詣安排了那麼多,這世上哪有巧合。
她永遠都不知道,每晚她睡着之後,他在一個人獨自更加難過。
她永遠都不知道,每一個深夜時分,他都會默默地對她說晚安。
他想,他教會了她許多,她也教會了他許多。
他心裏也不停在問,她愛他嗎?他還愛她嗎?
他顯得格外沮喪,我拍着他的肩膀問,你知道嗎,這就是現實。
他一把推開我,現實嗎?外表真的那麼重要嗎?
我笑着反問,不重要嗎?
他不再說話。
“好了,不要再傻了,其實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我笑着對他說。
其實我知道,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當然,我也知道,他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所有知道那些事的人,都應該知道,他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但是,這就是現實。
這是他的故事,這是他的一生,這是他一生的故事了吧。
不知道開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
我想,我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了吧。
我想,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
但是,他沒有說話。
他也不再說話。
我的老朋友
我有一位老朋友,他曾是別人的新朋友,他曾是別人的老朋友,他曾是我的新朋友。或許,從今以後,他只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又變成別人的新朋友,又變成別人的老朋友。這讓我想到一個很有趣的循環,陌路,朋友,摯友,愛人,陌路。以前,我聽人說,有時候,一個人的失蹤,孤獨了整個世界。現在,我只是自己心裏想,有時候,一個老朋友,像極了黑色幽默。
其實我並不擅長記日子,因為我討厭數字。於是,我找到以前的行駛證,這才發現這位老朋友的生日、原來他已經陪了我五年多。日記本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幫助懷舊的人快速定位。
終於,我又找到一條2017年5月12日22時20分的記錄——陪了我五年,今天你正式退休。但我不會喜新厭舊。真有意思,我忍不住在想,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甚至具體到了時間。事情是這樣的:大約十年前,我去工廠流水線打螺絲,當了兩個月的暑假工之後領了工資買了一輛電動車,至此告別了自行車;大約五年前,我在做線下教育培訓,幹了一年多之後有點閑錢買了一輛汽車,至此開上了四輪車;到了今天,我又終於迎來了新的朋友,代價就是把老朋友給賣了。當然,我完全可以把他們全都留在身邊。但是,貪便成貧,這樣的朋友恐怕有一個就足夠了吧。
有些事情,讓人怎能不感慨呢?我在《沒了才知道》裏寫:當我騎着自行車兩腿發軟,希望能夠開着只要充電就自己前進的電動車;當我穿着雨衣開着小毛驢看不清路況,開始幻想能夠坐在能夠遮風擋雨的四輪里;當我握着方向盤踩着油門轟到百碼以上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年陪着我上下學的自行車,還有那時同行的朋友。
我的老朋友是一輛2009年的別克凱越。是的,價值三萬八千塊,從二手車市場上淘來的。那時候的我並不懂車,在親戚的陪同下逛了一圈,不知不覺就被這輛紫灰色的車吸引了。就這樣,沒有太多交涉,付完錢就直接開走了。五年後,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一堆,換了新的電瓶、新的輪胎,四個車窗換了三個,粗略統計了一下,後續花的錢,恐怕可以再買一輛這樣的兄弟了。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唯一擔心的是,哪天他心情不好了,就跟上次在經開區的學校門口一樣拋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值得一提的是,這樣的遭遇讓我深刻感受到保險的“兩不保”——這也不保,那也不保。
至於我當時為什麼會“當機立斷”買下這輛車,其實有很多方面的因素,但時至今日,我已經不太在意,或者說不太願意再提起了。手動擋的車,開起來很有駕駛樂趣,至少一開始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當我堵在高架上不停地剎車、離合、油門、剎車、離合、剎車,駕駛樂趣可能也不是那麼有趣了。
開回家的第一天,掛着一檔發動車子,直接把大門撞癟了,誰說只有空檔才能啟動來着?在高架橋下的出口被一輛摩托車撞碎了前保險杠;在村后的小路上被電動三輪車蹭傷了整面車漆;下雨天倒車雷達失靈,一屁股懟在牆上;電動車闖紅燈,一個甩尾劃過我的左前燈;老表結婚,那村子裏的小孩拿着鑰匙在車身上又刮又划……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不過,這些經歷讓我明白了很多道理:第一,駕校考試跟實際開車是有區別的。第二,開車的時候絕對不能分心。第三,不要過分相信高科技。第四,你不撞人家,人家也會撞你。最後,遠離新手司機。本來我想說遠離女司機,但事實上新手司機不分男女,只是從某些方面來講,女司機更為眾人所熟知罷了。至於那些該死的小孩,畢竟他們還只是孩子啊!就這樣,別克凱越遍體鱗傷,我卻越發熟練,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人生的道路上,總有人用他的生命陪伴你,並且教會你成長”吧。終於啊,一切都變了。
我的新朋友是一輛2022年的紅旗H5,他的生日是2022年5月。我想在這裏簡單記錄一下,6月23日我去試駕,隨後就定車,直到7月5日才開回來。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我更希望稱之為“好事多磨”。新的行駛證上寫,註冊日期跟發證日期都是2022年7月1日,我想那就乾脆用這麼個特殊的日子吧。
去年我從公司離職,隨後去一家私立學校工作,上了幾天班覺得沒意思,又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一的成績去了報社。又過了幾天,體檢發現肝功能受損,就這樣不了了之。本來呢,我是打算先找個穩定的工作,然後拿到新房后裝修,最後再換輛新車,結果,工作的事情一籌莫展,新房遙遙無期,思來想去只好找一樣自己能夠決定的靠譜的事情做做。反正既然早晚都要做,是否遵循既定的規劃,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了。人生啊,對於熱衷做規劃的人真是不太友好。
有朋友問我,買了新車之後開心嗎?有什麼感受?說來也是很奇怪,我發現當一個人面臨特殊的事件的時候,情感狀態往往都有種複雜的平靜。-像我這樣念舊的人,本以為自己會很不舍,但事實上顯得有些過於平淡了。
那天,我開着舊車來到店裏,簡單清點了一下車裏的東西,順手關上門,就把鑰匙交了出去。其實我想這應該不算是平淡,也不是冷靜,而是釋懷。我自以為這是屬於我的東西,現在他的使命結束了,自然就要送他離開。而此時我又想到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你來的時候,不論千山萬水或是颳風下雨,我都會親往迎接;你走的時候,我將駐足默然目送。這麼說可能有些自私,但人尚且如此,何況是車呢?至於他以後會怎樣、會遇到怎樣的人,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也不願意知道。
要說不難過,那是假的;要說很難過,那也是假的。當我坐上新車準備回家的時候,要說不開心,那是假的;要說很開心,那也是假的。生活啊,到了這個時候,似乎沒有什麼能讓我大喜大悲。忍不住抄一段看來的文案:我偷了黃昏的酒,還想拉晚霞的手,活得蠅營狗苟,卻心念海棠花瘦。
但是,年輕人才喝酒,像我們這樣不年輕又不算老的人,恐怕一丁點激情跟詩情畫意都沒有了吧。像什麼海棠花之類,在我心裏除了“一樹梨花壓海棠”這樣的低俗段子之外,也沒有什麼美感了。取而代之的應該是類似“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樣的感慨。鬢已星星也?鬢已星星也!
清河先生於2022年7月11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