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獨善島無業游民,閉門羹無關風月
張清河稱自己的《獨善島》為“完全體意識流中篇小說”,因為直至現在,國內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意識流”作品。全書一共二十五章,共計三萬五千字。縱觀古今中外,凡是推行改革或創新的,通常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張清河深知這一點,所以本身也並不抱有任何希望。但是,在黑暗中穿行,總要有人點上一支火把。魯迅先生說,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張清河說,我是獨善島上的無業游民,我可以是螢火,也可以是星光,我可以是塵埃,也可以是太陽。某天,張清河再讀韓昌黎的《馬說》,不由情緒激動起來,立馬寫下《千里馬之死》,算是發了一通牢騷。不過,雖說算不上針砭時弊,卻在不知不覺中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千里馬之死
從前,有一匹馬,一匹千里馬。它恃才傲物、情商極低,伯樂見了都得搖頭嘆息。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指望一匹馬能有什麼情商呢?大家都覺得它太傻,可只有它自己才知道,在這世上,它的同類實在是太少太少。那些說它傻的人和馬,並沒有鑒別和欣賞它的能力。同樣的,也只有它自己才知道,馬活一輩子、千里馬活一輩子,有些話是一定要說的,有些嘶吼是一定要發的,有些崎嶇坎坷是一定要走的,有些荒漠曠野是一定要奔跑的。
一匹千里馬,有它作為一匹千里馬的使命,有它必須馳騁的一塊戰場。整天圈在圈裏,就成了豬羊;整天混在豬羊群里,就真的成了豬羊,甚至還不如豬羊:不如豬肥,不如羊膻。但是,千里馬想得太通透了,千里馬活得太自我了。於是,千里馬死了。
千里馬死了,伯樂也死了。這世上到底是先有伯樂還是先有千里馬?當然是先有千里馬。如果這世上本來沒有千里馬,伯樂也就不是伯樂了。千里馬的價值,從來都不是由伯樂說了算的。因為,千里馬就是千里馬,不管你認不認識,不管有沒有伯樂,千里馬就是千里馬。甚至,如果沒有千里馬,就不會有人來分辨千里馬了。
千里馬死了,死在了伯樂手裏。千里馬當然知道自己是一匹千里馬,怯懦的豬羊總是跪着乞討維生的食物,而千里馬就算餓死也不會低下它高傲的頭。下雨打雷就把豬羊嚇得半死,而千里馬只有在千軍萬馬中馳騁才真正活着。千里馬是洒脫的,是倔強的,是狂野的,千里馬是不能被套上韁繩的。於是,伯樂出現了。他張望彷徨,他指指點點,似乎只有經過他的安排,千里馬才成了千里馬。於是,千百年下來,千里馬忘了自己是一匹千里馬,千里馬以為只有伯樂才能給它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就這樣,千里馬死了。
從前,有一匹馬,一匹千里馬。它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是一匹千里馬,但它還是沒能逃離宿命,它還是等待着它的伯樂。它聽說有個叫蕭何的人月下追韓信,它以為韓信是千里馬,它以為蕭何就是伯樂,它沒想到韓信死在了蕭何手裏,是的,千里馬死在了伯樂手裏。有人說千里馬就是騏驥,但騏驥始終是馬,不是龍,不是麒麟。
從前,有一匹馬,一匹千里馬。它知道伯樂已經死了,因為老馬不僅僅會識途,還會獨佔槽櫪。從此以後,老馬直到老死也不會離開它的食盆,因為那是它身份的象徵。當然,儘管這些老馬大部分並不是千里馬。甚至,就算老馬老死了,還有老馬的小馬和小小馬。千里馬永遠不會知道,連吃飯的位置都早就被預定和世襲了。
於是,千里馬死了,伯樂也死了。
從前,有一匹馬,一匹千里馬。它有屬於自己的使命,它有屬於自己的宿命。但是,世界變成了一個大圈,圈裏太多豬羊,已經沒有馳騁的沙場了。當然,千里馬沒有豬肥,沒有羊膻。於是,千里馬沒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千里馬死了。
從前,有一匹馬,一匹千里馬。它恃才傲物、情商極低。它能風馳電掣,它能日行千里。但是,它吃不飽睡不好,它無人問津甚至找不到同類。就這樣,從前有一匹千里馬,一匹孤獨的千里馬,伯樂死了,它也死了。
清河先生於2022年3月28日作
張清河總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散文大家,最好有朝一日也能被記到史書里去。但思來想去又再三研究,這才發現,他寫的那些東西哪裏是正兒八經的散文,不過是一個夾雜着個人不成熟看法的雜文罷了。當然,話又說回來,能夠在雜文領域獨成一家也不是不可以。遙想二十多年前,張清河還是一個自卑沉默的孩子,沒想到二十多年後,張清河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只是現在的沉默寡言,並不是出於自卑。道家的楊朱曾經提出過一個很有趣的觀點: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這段話在《孟子》中被斷章取義理解成“一毛不拔”的極端利己主義。但事實上,這段話翻譯成現代文是,伯成子高不肯拔一毛而有利於他人,因此捨棄王位,隱居耕田。大禹不願為自身謀利,因此勞累過度,半身不遂。古人拔下自己的一根毫毛來有利於天下他也不給,而讓全天下來奉養他一人他也不同意。人人都不拔下一根毫毛,人人都不有利於天下,那麼天下就治理好了。為什麼要在這裏提及楊朱的觀點呢,因為現在的張清河就處在這樣一個矛盾的階段。一方面,張清河秉承着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一邊在慘遭社會毒打之後心灰意冷,這才有了對道家思想的重新理解。於是,張清河變得更加不愛說話,與其到處跟人家說自己有什麼本事,還不如安安心心在鄉野中看看風景。其實這也並不矛盾,孔老夫子說,在其位謀其政,張清河如今無事一身輕,又何必學着杜子美或者陸務觀呢?都說把整個生命都投入到各種事業的建設中去是偉人的行徑,那為什麼又有人翻着《道德經》夢想着羽化登仙呢?矛盾且荒唐了吧。其實,歸根結底,這些都只是張清河個人的想法,因為事實上他自己也壓根沒想明白。
於是,張清河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一次又一次地探尋着往後的道路,從開春到寒冬,從清晨到深夜,從世界到人生……層綺繞田家,遠山連日斜。縱是獨行客,雲深自天涯。不過如此罷了。天涯總是遙遠遼闊的,但對張清河來說,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已經無關風月。張清河獨坐在田野間,看着周圍一幕幕熟悉的風景,寫下了《鄉居即興》二首,摘錄如下:
鄉居即興其一
風吹斜陽盡,晚照送人歸。
野河路漫漫,枯樹徑黑黑。
綠水空對月,金樽獨停杯。
閑雲知我意,到此幾時回?
鄉居即興其二
踽踽人間月,霏霏天上雪。
輕霜落舊閣,重霧遮高闕。
北風吹殘夜,孤燈照無眠。
扼腕琵琶斷,捲簾相思絕。
之前講到,張清河終於發現自己寫的東西不過是一些雜文,但是,雜文又怎麼樣呢?總不能因為大家都不寫,所以寫雜文的人就註定要沒出息吧。張清河自己都調侃自己是獨善島的無業游民,那就更不在乎其他人怎麼看了。一面是理想抱負,一面是社會現實,一面是風花雪月,一面是柴米油鹽。最終,張清河決定選擇一個折中的方式:將自己的雜文作品整理成文集投稿,不論結局如何,就當是給自己的愛好和夢想一個交代。至於是不是會吃上閉門羹,這並不重要。用張清河自己的話來說,何須問取平生事,鬼神見我亦畏之。浩然正氣同日月,乾坤無報必有私。等到某年冬夜,窗外大雪紛飛,投出去的稿件依然杳無音訊,漏下三更,誤以北風漸息。推窗而望,霎時虎嘯龍吟,馬嘶猿啼,當空無月而皎潔千里,方知明日苦寒矣。本來呢,張清河原打算編訂一本《清河夢憶》當自傳的,但原書中選取了太多張清河的詩詞歌賦,一下子沒了具體內容,最後實在無奈,只好留着自己當紀念了。不過,既然提到了,那就截選部分,就當給張清河一點慰藉,順便讓“有識之士”或者“同道中人”找一些不一樣的樂趣吧。
驚夢
雷聲乍起,從夢中驚醒,只在剎那間便恍如隔世。猛然發覺,再也沒有那種心安神定的體會了。
我依然在這條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林蔭小道上踱步,望着兩旁成群的苗木,不由得深思,在這灼熱的天氣,為何他們卻如此傲然。隨手拂去臉上肆意淌下的汗,竟有一絲涼意從草里竄出來,直鑽後背,又很快消失在早就浸濕的襯衣上。那是萬物無私的悲憫和同情嗎?從未有人專門汲水灌溉這些野草生靈,此時竟獻上了他們苦痛生命中僅存的一絲清涼和善意。
這小道並不是完全生機盎然的模樣,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既然有這麼一片蓬勃茂盛,就必然有衰落枯敗。或許是大自然的公平,亦或是他們本身的選擇。若是沒有枯槁的映襯,又怎能體現綠意的震撼呢?而我腳下這條小道,這平整的水泥地下,埋藏了怎樣的土壤?難道真的不再泥濘了嗎?至少此刻,我只能感受到透過鞋底傳來的熾熱,絲毫沒有當年光着腳丫沒在土裏的溫柔。
雷聲並未停歇,反而變本加厲,要把每個像我這樣迷惘的人從夢裏拽出來,赤裸裸地接受內心的拷問和折磨。我並不知道他要對我進行怎樣的審問,但我早就不關心審判的結果了。閃電劃破夜幕,刺痛了每一雙曾經充滿期待的眼睛。然後惡狠狠地劈到地上,似乎在發泄憤懣與不滿。我太明白那種心情了,所以並不驚懼。我想,我也該這樣,先讓他們看到耀眼的光,讓他們還沒來得及感慨,就在轟鳴中折服。
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我覺得有些疲憊了。我知道這電閃雷鳴之後必然是狂風暴雨,我不想再等了。那些結局早就已經被人安排妥當,是的,一夜之後又是烈日驕陽。
這雨猛烈暴躁地打在我的窗上,不知道是親自躍馬來襲,還是被人隨手甩來,我並不屑,也不同情。擾了我的夢,僅此而已。
厭夏
我想,我從未如此厭惡夏天。
悶熱,讓人喘不過氣來,儘管小路兩旁的水杉參天。樹上聒噪的蟬和田野喧囂的蛙,就像煙幕中一扇細密的網,與不知何處牽來的蛛絲一起,惡狠狠地纏繞在我的臉上、脖子上,凶神惡煞地看着我窒息。不由得汗流浹背,鹽分順着臉頰流進眼裏、嘴裏,這讓我第一次覺得不能接受自己。
其實,我曾無比渴望夏天。
如果冬天是大世界沉睡的夜晚,那麼盛夏就該是萬物蓬勃的青春了吧。太陽並沒有任何過錯,他只是不遺餘力地燃燒自己,像極了年少時候俯瞰天下的我們。但,他有那麼億萬年的生命,我們只有一瞬間,甚至更少。
我羨慕而崇拜烈日下瘋狂的野草,好像在為無人問津而報復,他們的勢頭遠遠超過了田壟里精心照料下的莊稼和苗木。我想,如果我們也能自在地感受光照、汲取土壤該多好!但,我們只會不停地流汗和抱怨,以至於自視甚高,說是看不起這大千世界,事實上卻被自然拋棄在外。
可是,這蚊蟲是多麼惱人啊!毫不在意地打斷了我的沉思和懺悔。我卻想要感謝她,正是她,她們,讓我終於明白,這世上有着比自我更卑鄙的存在。
無非是想要鮮血罷了,給你便是。我並不介意把自己分給萬物,但何必留下不適和不悅呢?可轉念想來,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當我隨手結束了她正在享受美餐的生命,竟在坦然的舒適中感到一絲不安,隨之而來的便是恐懼。畏懼的並不是殺戮,而是冷漠和殘忍。
殘忍嗎?毫無痛苦的殘忍嗎?
驟雨
風和日麗,晴空萬里。眺望着遠處的一片綠,不由覺得心曠神怡。也許這就是大自然神奇的魅力,總能給人難以言表的能量和生機。
我相信風是無辜的,畢竟他只是個貪玩的孩子。
不知道從何處吹來一片陰森沉悶的雲,瞬間在偌大的天幕上留下了陰影。而這片雲便是急行軍的探路先鋒,剛站穩腳跟,就急匆匆地呼來大部隊。雖說心中不悅,卻仍有敬畏之意。
我從未見過如此整齊劃一而聲勢浩蕩的大軍,恢弘的氣勢剎那間征服了沿途所有的事物,包括我。
我想這風並不是無辜的、貪玩的孩子。
只見他突然臉色大變,如此凶神惡煞。將遠處的枯草連根拔起,與折斷的枝條交纏起來。地面,空中直到雲層,完全沉浸在摧毀和破壞的興奮之中。於是,本來亦或沉默亦或低語,變成了呼喊和咆哮,像極了嗜殺成性的冷血機器。
可這無形無相的風和雲,只是戰爭的號角。儘管還未開戰,全世界都已一敗塗地。但戰爭總是無情的,就算我也已膽戰心驚,唯恐這草木皆兵。
霹靂將天幕刺穿,狠狠地撕裂開來。洪水從九霄湧出,我想只有女媧才能將這空洞填補。可女媧是神話中的人物,這現實中沉悶而又刺耳的雷聲,只能震懾我們這些凡人。
於是,這雨水更加冷血,筆直地傾瀉下來,沖碎了一切,彷彿要將地面鑿穿,與地底的岩漿匯合。我想或許這雨水跟岩漿一樣,也滿是憤怒。我眼睜睜看着他無情地廝殺,恐懼地聽着萬物發出的哀嚎。天昏地暗。
突然,一絲光線穿透雲層,從溫暖變得刺眼。是那個熾熱灼燒的太陽。烏雲內心的陰霾被驅散,風也不再躁動,雨水也逐漸被晒乾。
眼看大勢已去,想要鳴金收兵。卻仍有小部隊負隅頑抗、苟延殘喘。雖是淅淅瀝瀝地垂死掙扎,我卻滿心崇敬。
拾憶
我去過很多地方,但我並不喜歡旅行。
我也曾幻想過浪跡天涯,但是想來,一個人顯得太孤單了。與行程匆匆、舟車勞頓和淺嘗輒止相比,當一隻在泥巴地里搖尾巴的烏龜更加快活吧。
我曾攀過崇山峻岭,也曾立足山巔俯瞰眾生,只覺得人在這廣闊的世界裏實在渺小,自然越是宏偉雄壯,人便越顯得微不足道。我實在想不通,那些揚言要征服自然的人,內心難道沒有一絲羞恥嗎?一邊恣情享受着自然的恩賜,一邊自以為是地認為舉世無雙。
我曾披荊斬棘,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尋覓野果山泉,才明白荒郊野嶺中的酸和苦也是一種生的希望。那些細小的果實,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甘甜可口,或許神話傳說中的靈丹妙藥也是這種滋味吧。只有隱約可見的水流,從不知名的泉眼裏靜靜地、緩緩地淌下,與草木、石粒碰撞,發出輕微的、純凈的聲響,彷彿靈魂般清澈空靈。
我曾見過大漠孤煙,也曾見過江南煙雨。我曾在冰天雪地中吟誦,也曾在亭台樓閣里沉淪。我曾看着水天相接,也曾目睹黃沙萬里。我曾慨嘆江海無邊,也曾喟然社稷千古。
我曾去過很多地方,但我並不喜歡旅行。
她們都太美好了,以至於我深知無法擁有。詩人都說慢慢走、好好賞,只求一見而不求天長地久,但我不是詩人,我想傾聽自己內心的想法,我想留下她們,或者,被她們留下,用我所有的自私和真誠。
她們都太美好了,所以我真切地知道,她們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她們。我只是一個俗人,一個沉迷聲色犬馬的俗人。如果有一天,她們不再美好,如果有一天,我再也看不懂她們,那麼她們就是野草枯木,那麼她們就一文不值。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不如回到自己的小屋,心安理得地期待着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其實,只是因為她們並沒有給我一絲一毫的歸屬感。在她們的世界裏,我永遠只是一個過客和遊人,遠遠不如我面前這條小河。我自在地倚靠着小橋的護欄,淋着並不寒冷的細雨,看着雨水將枝條上的花兒打落,散滿整個河面。
可是,這樣的情景也沒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