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亂世 第二十三章

下卷亂世 第二十三章

劉帝二十五年的十月十五,天子在東都召開御前會議,目的是應對日益崩壞的全國局勢。雖然參加會議的成員有上千人之多,但他們中間絕大多數都僅僅是列席會議,對朝廷的政策並沒有表決權。

這些成員多半由貴族和富豪組成,不過具有突出貢獻的平民和科研人員也能進入會場裝點門面。雖然沒有提案和表決權,但只要在合適的時機拍手鼓掌就能去禮賓司吃一頓國宴,然後拿上一筆招待費,人們還是非常樂意來東都赴會。

會議正式召開以前,守備中州的楊豪在會場外金碧輝煌的花廳里遇到熊達威、谷大富、李崇福等人,楊豪似乎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他不留情面的指出軍隊中存在已久的問題。

“軍隊裏關係戶和生意人太多了,心思都在倒賣軍用物資賺錢上。陸軍部隊將校的任命都是明碼標價,團長值五百萬,旅長值一千萬,不知聖朝的江山值多少錢?這些人帶兵,失敗就可以預見了。許多將士居然稱呼上級為‘老闆’,三軍盡成生意場!將軍可以死在戰場上,也可以死在承平時期,但死在腐敗上卻說不過去。熊、李二公務必明鑒!”

熊達威、谷大富、李崇福等人被說得啞口無言。前些日子忙於在上京炒地皮和在江東開魔石礦的熊達威最是尷尬,他生硬的說道:“楊公居安思危,赤膽忠心,乃是我輩楷模。”

谷大富卻覺得楊豪話裏有話,對方是個科舉專業戶,他最擔心有人靠買官爬到自己頭上,所以來到這裏大放厥詞。

李崇福覺得對方的氣色不是很好,鎮守遭到反軍包圍的中州確實是個苦差事。

東都皇宮國務會議廳的內部結構和劇院非常相似,幾百名毫無實權的御前委員像趕來看戲的觀眾一樣落座在依次升高的旁聽席上。在會議廳的前台上,崔義甸、熊達威、馮國忠、李崇福和王懷恩圍繞一張長桌坐下,他們面前都插着話筒和鮮花,方便發表長篇大論的演說。長桌當中的金交椅屬於天子,今天的龍椅和往常一樣空着。

會議伊始,雄壯激昂的《江帝得勝歌》在宮殿內奏響,全體成員起立並三次高呼“唯一帝皇萬歲!”,宰相崔義甸宣佈會議正式開始。

馮國忠和李崇福都喜歡在會議中用手托住下巴,忍受崔義甸的奇談怪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們擔心聽到一半就會睡着。

在崔義甸開始發言的同時,會場角落的電子屏幕上顯示出一段密密麻麻的文字,這是關於帝國貨幣改革的草案。昔日郭王爺的秘書將一段充滿陳詞濫調的宣講作為本次會議的開場白,筆者在此去掉長達數千字的廢話,只將其中的關鍵內容錄入文中。

“朝廷將發行一定數額的紙幣‘劉公券’以及金屬貨幣‘劉公金幣’。毫無疑問,這將能極大緩解通貨膨脹的問題。屆時民間不得持有黃金和白銀,私藏金銀將成為違法行為。在限定期限內,民眾可以用貴金屬兌換‘劉公券’。逾期后,朝廷會沒收民眾私藏的金銀物品。這一法令會被嚴格實施,沒有人會有特權。”

等他讀到這裏,昏昏欲睡的御前委員猛然清醒過來,李崇福悄悄用他家鄉方言罵了個“丟”字,他隨後起身說道:“崔相,提案是不妥當的。無故收繳百姓的金銀製品,只怕會站到民眾的對立面。沒人會願意拿真金白銀換一堆廢紙。”

馮國忠也附和道:“帝國原有的貨幣系統已頗為紊亂,江帝幣、關金甚至地方銀行發行的流通券都在市場上流通,新發行劉公券不過是徒增混亂。朝廷也沒有足夠的物資儲備,通貨膨脹還會持續下去。發多少紙幣,就要有多少物資做抵押,眼下開動印鈔機籌措軍費,未必是長久之計。”

崔義甸面色鐵青,面對兩位內閣大臣的抨擊,他頑固的反擊道:“用劉公券兌換黃金后,抵押物不就有了嗎?眼下賊軍猖獗肆虐於荒江兩岸,不能畏首畏尾了。”

熊達威拿起紅外線遙控對着電子屏幕一按,關於劉公券各種面值的版面圖案就都出現在屏幕上。一萬元的正面印了崔義甸畫像,反面則是東都的摘星樓。李崇福看到后火冒三丈,崔義甸儼然把自己和劉帝相提並論了。

“從即日起,朝廷將取消‘國防稅’,而增設‘貓捐’、‘狗捐’、‘墳產稅’、‘天子義務捐獻’的‘自願’捐獻項目,新型稅收方式將受到民眾的衷心愛戴。”

在崔義甸的演說結束后,針對草案的表決隨即展開。崔義甸、熊達威、王懷恩都贊成此事,《帝國貨幣改革法案》將被提交給劉帝審閱。

坐在旁聽席上的梁文遠一眼就看透崔義甸搜刮民脂民膏的可笑戲法。

削藩戰爭伊始,劉帝宣佈藩鎮發行的紙幣無效化。戰亂中的中原、鎮西二省物資奇缺,由於道路破壞,朝廷發行的官方貨幣同樣奇缺。新佔領地區暫時發生通貨緊縮,市場上出現一江帝幣兌換一百藩鎮流通券的情況。

朝廷乘機將江帝幣和三藩券的兌換比率定為一比一百,時任財政部次長的謝偉廉極力反對,他指出貨幣兌換應以各地物價指數為基礎,以局部市場價格來制定官方貨幣比率,會造成貨幣貶值,新歸附的民眾將會一夜之間破財。他的建議自然無人搭理,內閣大臣們草率的修改了兌換比。

這意味着藩鎮地區民眾的動產價值,一夜之間變成原來的百分之一。藩鎮貨幣的購買力被嚴重低估,而江帝幣則無形中增加好幾倍。當時朝廷控制省份的民眾都希望憑着本已不值錢的江帝幣在新占區發一筆橫財,而貴族官吏則大肆使用江帝幣購買不動產。

資金自然向最有利可圖的地方流動,各地的江帝幣紛紛流往藩鎮地區,民眾競相搶購,形成供不應求之勢。朝廷不得不大量印刷江帝幣應急,大量江帝幣充盈市場,物價為之飛速上漲,帝國貨幣的信用自此開始喪失,藩鎮地區發生嚴重的通貨膨脹。中原百姓怨聲載道,紛紛投入反軍。

開戰的前幾個月,朝廷仰仗手中的外匯存底還能支撐大局,但在外匯用盡、黃金漸無的情況下,財政迅速吃緊,最後只能印鈔救市應急。最初朝廷企圖在三月內結束戰爭,可削藩的戰火卻燃燒到第四個年頭,帝國的鈔票面額被不斷刷新記錄。

在全國各個戰場上,帝國軍隊的失利會影響銀行的信用,所以還有一批軍官靠炒賣貨幣發財。朝廷先前控制超過藩鎮軍好幾倍的地盤,但是腐敗的官僚機構在資源調度能力上過於低能,這才有了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梁文遠對所謂的改革不抱希望,這不過是讓天子進一步失去人心罷了。

討論完幣制改革的各項事宜,崔義甸宣讀起一份名單,上面列舉朝廷在平叛大業上取得的一系列勝利。頭一項是平定下彰縣“五榔頭事變”。

南直隸的下彰因為朝廷的強制徵召令而怨聲四起。下彰縣石黃鎮屢次參加科舉考試落榜的朱清安乘機起事。因戰事頻繁,下彰的守備軍隊都調往前線,石黃鎮裏僅有不到三十人的警備隊守衛。二人說服了近五十名“破腳骨”準備拿下鎮軍械庫,而行動前他們僅找到五把榔頭作為武器,“五榔頭事變”因之得名。鎮警備隊的副隊長曹興來與之串通,在裏應外合下,他們一舉攻佔石黃鎮。

不料朱清安當即重蹈江康覆轍登基稱帝,建號“至尊帝朝”並任命曹興來為副皇帝。皇帝分正副,真是古往今來一大創舉。

帝朝定都下彰縣,準備以下彰招待所作為皇宮。眾人刻“玉璽”,分封“丞相,文武百官”,頒佈《神律》,搞得不亦樂乎。曹興來突發奇想通過物流公司向反軍送出一道“諭旨”。在諭旨中,朱安清分封在南直隸山區作戰的洪時先為“平東候”,周佔山為“鎮東候”,兩枚印信也被一併送出。

負責地方治安的辛浩存立即調動兩千名裝備迫擊炮、裝甲車的陸軍部隊趕去平叛,朱安清為爭取寬大處理不戰而降。法官念及朱清安和曹興來無知,僅判處他們十五年的徒刑。

帝國的內閣大臣使用精神勝利法鼓舞士氣,不管朝廷軍隊在各條戰線上的實際戰況究竟如何,光是警備隊就滅國無數。

御前會議暫告休會後,那些稀奇古怪的提案被遞交到肉林行宮,沉迷煉丹的天子胡亂翻看過封皮印有《帝國貨幣改革草案》的表章,隨後毫不猶豫拿起蘸有紅墨水的毛筆在上面批了一個“准”字。最近劉帝按照丁勇銘提供的法門修鍊“酒之氣”,他要做到心無旁騖的浪飲,不能被這類俗務干擾。

御醫有時提醒天子注意節制,劉帝保證他每天就喝一碗。此後,劉帝準備了一隻臉盆大小的金碗喝酒,每當他喝下一半酒水,侍從就立即灌滿大碗。如此算來,仍舊是同一碗酒。“唯一帝皇”的修鍊方式讓很多人感到擔憂,人們懷疑天子是否患有重金屬中毒。

在劉帝御筆一揮批閱奏章的同時,幾位御前委員來到下榻的東都天朝門大酒店。在一間包廂內,他們吃了晚飯,然後開始議論起朝廷的局勢。黃晉、徐敬德、馬騰達這幾位在帝國中聲名遠揚的富豪都極不恭敬的議論起了朝廷的大事。

來自東荒的徐敬德對眾人大吐苦水道:“老百姓叫我們是‘巨頭’,這很貼切。我們的麻煩太多,弄得頭都大了。去年反軍在北直隸和西荒把我投資的鐵路扒得一乾二淨,陳成大那個廢物,老是指示來指示去,要我出錢出力,到頭來還是打不退賊軍。在山空,我有大小工廠二十二座以及七個樓盤,本來形式不錯。上個月山空讓賊軍圍住了,這些產業就全部不值錢了。”

黃晉便勸道:“敬德兄,內閣報告裏說二十六年要定大局,你可別說喪氣話,讓人偷聽過去可不得了。王懷恩與丁勇銘的眼線無處不在啊!”

喝過幾兩燒酒的徐敬德口無遮攔,他不屑的揮動右手說道:“老崔每年都這麼說,那年辦成事了?我的兄弟在忠縣的要塞當差,他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這幾年來,朝廷損失了三十多萬軍隊,這都是不能對外公開的事。動員令下了好幾道,全國的正規軍和輔助部隊都有上百萬了,可是地盤還是越打越少。”

馬騰達說道:“新聞上每天都說取得大捷,前幾天報道楊豪將軍在中原擊斃賊軍的元老黃尚義,不知這是不是真的?”

徐敬德反駁道:“這都是媒體糊弄老百姓用的。要是宣傳和實際一個樣,反軍部隊早就被消滅成負數了。在新聞報道里,反軍的頭頭每個都被‘擊斃’了不下十次。內閣大臣都等着看對方笑話,就會扯皮。天子依靠貴族作戰,帝國遲早要完。不依靠他們,劉帝馬上就要退位。”

馬騰達為制止激動的徐敬德說道:“天子長短說不得,吃劉帝飯,不能說劉帝無道,附近也許有人在偷拍。”

徐敬德用力敲打桌面說道:“王懷恩那個短命種,他的特務敢來這裏抓我們?天子現在除了吞紅丸就是開宴會,這都是被他和丁勇銘蠱惑了。”

要是鎮守忠縣要塞的徐敬道知道他兄長的這番言辭,免不了要冷汗直流。如果王懷恩的特務機構聽聞這番議論,他必然要丟官去職。

黃晉點起香煙說道:“帝國就像一家負債率很高的公司,劉帝手頭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了,他還是說今年要定大局,一舉消滅賊軍,這等於是在釋放利好消息。大家都是玩錢生錢的行家,我們公司賬面上沒有真的鈔票,但還是能靠融資和貸款運作下去,這是因為普通人看了財報會覺得公司的基本面不錯。”

“朝廷也是同一個道理,劉帝不威信掃地,地方實力派就不敢亂動。崔義甸把這場貨幣改革說的天花亂墜,沒有軍隊在戰場上打幾個漂亮仗,‘劉公券’匯率也穩不住。”

雙手插袋的徐敬德聽罷說道:“看來我要拋一些劉公券出去,不然以後就血本無歸。”

劉帝二十六年四月,南直隸棘門山區一座村莊外的隱蔽洞穴中,幾名反軍士兵在鋼盔上套上了頭燈,他們正帶着洪時先和周佔山檢查這裏的彈藥儲備。生鏽的鐵箱裏裝滿稻草,武器彈藥卻是無影無蹤。洪時先不禁嘆道:“彈藥不多了,南直隸南部的生產跟不上。”

隨後,眾人離開岩洞前往臨近的村莊。這座村莊規模極小,僅有一座廢棄的學校和幾間年久失修的民居,這些民居甚至在夜裏可以直接仰視蒼穹。反軍在此建立一座前哨站,大概有一個連的駐軍在此聚集。

洪時先等人來到廢棄的學校里,教室牆壁上的白堊剝落殆盡,露出黃泥。屋內僅有一張用磚頭墊住桌角的木桌,桌面上到處是用圓規和鋼尺刻下的詩詞,無一例外寫得狗屁不通。桌子上平攤着一張簡易地圖,連標度尺一欄都不存在,這是張有着密集等高線的區域地圖。反軍旅長孫百成站在地圖前沉思,幾位參謀正七嘴八舌的議論着。

在洪時先出現后,嘈雜聲霎時平息,周佔山對着眾人說道:“我們特意來這裏觀察戰場,在北面是西平縣的截江。如果興州調兵救援中州,最近的路線便是這裏。我們要在這裏設防,配合友軍殲滅他們的救兵。”

洪時先用手指了指地圖上的中州說道:“去年冬天,史儒豐和黃尚義拔掉了中原的四座縣城和兩萬多名官軍,幾乎把劉帝的屁股打爛了。嶺北、甘霖、武肅、崇仁都建起軍工生產基地,如果不是他們頂着朝廷轟炸為我們提供和運輸彈藥,大家早就在用‘燒火棍’了。中州是劉帝釘在我們要害上的釘子,如果能拔掉這個據點,南方戰場就全部盤活了。”

孫百成便道:“老洪說的不錯,中州的確非常重要。黃尚義、史儒豐能和我們湊出攻城的部隊,可南直隸的官軍卻不是泥塑木偶。”

洪時先解釋說道:“荒江以北的友軍在今年春季的攻勢里包圍山空,竊國大盜現在忙着維持北方戰局,調不出部隊支援南直隸戰場。史儒豐會調動約四萬五千人的部隊佯攻中州,黃尚義則會在固來與我們互為犄角之勢,我們要先把興州出來的援軍打垮了。”

周佔山補充說道:“諸位,我有好壞消息各一個,大家想聽嗎?”

孫百成便道:“周公別賣關子,都說了吧。”

“壞消息是東都派了兩個御林軍重步兵師加強洪波濤的兵力,這兩個師的外號是‘龍驤’和‘鳳翥’,都是劉帝的嫡系精銳,由過去的江康近衛軍改編而來。說白了就是一群腦子少根筋,崇拜偽帝的獃子。不過我們都和梁文遠的御林軍交過手,知道他們難對付。”

幾名參謀很清楚南直隸軍團的實力,他們打不動裝備精良的御林軍。

“當然也有好消息,如果我們能來個‘龍鳳一鍋燴’,日後就能名垂青史。過一百年,諸位會被供奉在老家的祠堂里,市面上到處是我們的傳記和影視劇。”

幾位參謀面面相覷,這個好消息顯得太牽強了。林登萬的臉上並未流露出為難的神色,他朝着洪時先問道:“洪公要調用我麾下三千將士來對付御林軍嗎?”

周佔山拍着林登萬的肩頭說道:“我和時先商量過了,劉帝可能會調集江東和界河的部隊北上,你的任務就是盯住南線的敵人。這裏的防線很可能擋不住從興州出發的朝廷軍隊,猢猻的部隊就要牢牢守住西豐,不能把洪波濤放進中原。‘南直隸兵團’的使命不在於消滅多少敵人,而在於牽制劉帝的有生力量。”

李鴻暉朝着林登萬調侃說道:“‘猢猻’,你給大家留點立功的機會。”

這段日子林登萬鋒頭太盛,據說他在湯蒲河帶領三千名由農民工組成的新軍正面擊潰“帝江師”的一個團,後來又接連奪了劉帝好幾座縣城,聲望已經蓋過幾位反軍元老。周佔山明顯坐不住了,他請出當年在三川繳獲的“千里駒”戰旗,希望用這件注入神力的法寶取得一場勝利。

臨時會議結束后,周佔山和洪時先在一位衛士陪同下離開村莊,他們走上一條泥濘小路,打算前往石壁村稍作休息,黃文榮會在那裏等他們。連日的降雨讓道路佈滿積水坑,剝蝕了原有顏色的農藥瓶被隨意丟棄。

看到這番景象,周佔山見狀說道:“如果史儒豐進攻中州,南直隸能一直降雨,我們對付朝廷的機械化部隊就多一份把握了。這灰濛濛的天讓我想起苦縣老家。古人有句諺語‘春霧雨,夏霧熱,秋霧涼風,冬霧雪。’,這幾天都大霧瀰漫,看來有的要落雨。”

洪時先笑道:“佔山,劉帝倒行逆施,上天下雨來懲罰他和他的同夥。”

在前往石壁村的路上,二人回憶起着兩年來解除民眾排斥心理的過程。起初,南直隸百姓不歡迎反軍部隊到來。他們擔心交戰帶來的傷亡,以及不斷支付的賦稅,反軍可能霸佔他們的居所,造成嚴重破壞。

因為極少有人加入反軍和給予幫助,許多將士都批評當地百姓覺悟低下,周佔山則不厭其煩的對同伴解釋道:“民眾對我們有意見是十分正常的狀況,大家不能像官軍那樣披着皮,拿着槍就囂張起來。江帝認為老百姓有義務跟着他走,我們不能看樣。”

“西豐和棘門都是國家級貧困縣,民眾早就在朝廷的橫徵暴斂下家空戶敗,窮的‘噠噠滴’,反軍已經向他們索取太多了。每次朝廷軍隊過來掃蕩,成百上千的無辜民眾就被官兵冠以匪徒罪名抓去判刑,我們在這件事上就有很大的責任。”

洪時先深知軍紀敗壞的危害,即便反軍中立下過功勛的老兵犯了搶劫等罪名,功績和過去苦難的經歷也不能成為脫罪借口。洪時先頂着“卸磨殺驢”的批評聲處理了許多部下。對腐敗危害深有體會的周佔山忙於嚴懲倒賣物資和剋扣糧餉的部下,如果不這麼做腐敗就會像癌症一般摧毀南直隸兵團。

棘門、遠津、平水、西豐等地的民眾都對江康時代記憶猶新。在江先主十五年,南直隸氣候異常,嚴重的飢荒爆發了。地方官卻為顯示政績謊報豐收,導致徵收的皇糧數額被極度提高。民眾對此不堪重負,他們聯合起來襲擊徵收皇糧的官吏並衝擊幾座城鎮的物資倉庫。

消息在傳達過程中受到歪曲,江康誤以為有人掀起叛亂。救濟糧尚未運到,五萬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和朝廷最新組建的轟炸機編隊就開進南直隸。江康藉此機會闡述“鐵腕”一詞的含義。據民間團體統計,這年南直隸有不下二十萬人非正常死亡,一半是因為飢荒,一半是因為牢獄和衝突。

江先主感到深山中的民眾不好管理,便派兵將許多山民強制遷出到平原地區的勞動營,給冊封的貴族提供勞役。

南直隸的百姓這時知道了誰才是帝國的一把手,人們對江康的崇敬達到頂峰,家家戶戶供奉江帝畫像。如果有人膽敢議論朝廷得失,其他人便會冷汗直流並舌頭打結,他們會嚴厲阻止對方談及這個話題。民眾普遍認為被判罪和處死的饑民罪有應得,他們家屬的腦袋裏也絕不會生出報仇的種子,對天子的感激和深深的自省將延續一生。

江康昔日的威勢依舊能產生強大震懾,人們堅信摧毀帝制后,日子也不會好過。憑藉震懾的威力,劉帝的皇位將非常穩固。周佔山仔細研究了這種心理,過去他在苦縣見過許多走不出江帝陰影的長輩。

棘門地區的經濟發展狀況很差,大部分居民不是務農就是在國營鄉鎮企業工作,帝國的舊秩序沒有解體,忠於劉帝的觀念照樣穩固。本地人都以獲得朝廷公職為榮,到處可以目睹在科舉里耗盡心力而不事勞動的懶漢。人們普遍覺得劉帝是腐敗而昏庸的君主,但是他不可能成為亡國之君,帝國還將維持幾百年。

周佔山和洪時先組織好事者撰寫文章和宣傳冊嘲諷江康,戲謔稱呼先帝為江油條。反軍部隊竭盡全力破壞劉帝和江康的石膏像,繪製別出心裁的諷刺畫。洪時先還希望在條件允許時拍攝電影和研發遊戲軟件,利用各種傳媒方式破壞江帝的威嚴。與此同時,主張打擊特權分子保障平民權益的《程克法典》也被廣泛推行。

隨着反軍研發出針對恐懼心理的“疫苗”后,民眾對“永恆神朝”的敬畏漸漸消失,朝廷要想再次重塑恐懼變得極其困難。在劉帝這把鋒利的“刀”卷刃后,反軍徵募糧餉就容易多了。洪時先覺得江後主發展經濟就是一個錯誤,如果帝國像過去一樣封閉國門和維持城鄉二元制的計劃經濟,劉帝的王位將不可撼動。

石壁村的外觀已經保持了二十多年,這裏的建築大多用黃爛泥修築,鋪設青灰色瓦片的老式房屋。青苔在民居門前的石墩上生長,碎瓦片和卵石鋪就村舍中的道路。穿過圓石小徑,二人走進石壁村“里正”許志鴻的院落。

跨過門檻后,衛士收起雨傘,他將傘柄倒置,擺在院落中的農具房裏。這間院落的主人懸挂的農具無不擁有光滑的木製握柄,這可見他平日的忙碌。

許志鴻正在堂前喝茶,洪時先立即掏了幾支香煙發給他。隔壁房間傳來黃文榮的聲音,他用苦縣方言叫道:“老崔和禿子又在電視裏吹牛了!”

周佔山便起身走進旁邊昏暗潮濕的房間,看到角落裏的電視機正發出耀眼的光亮。在電視對面帶頂蓋的木床上,黃文榮正吃着果盤裏的瓜子。

電視裏正在直播一場空洞的內閣會議,黃文榮見狀說道:“里正有台電視遊戲機,還有許多電影碟片,我們還是別看這新聞比較好。”

周佔山問道:“文榮,難道其他台沒有電視劇和綜藝節目嗎?”

黃文榮用遙控關掉電視說道:“沒有,其他台都在播江康的發跡史。”

隨後二人一同回到堂前坐下,“里正”剛好端來瓜盤果品。雨突然下大了,滴水檐上落下來一連串水珠,在下方地面上積起水坑。瓦片和地面中間被一道雨水組成的帷幕隔開了。

許志宏開口對眾人問道:“反軍這次要打興州嗎?”

洪時先笑道:“劉帝的龍興之地不是說打就打的。”

黃文榮拍着周佔山的肩膀說道:“佔山,村長當初就去過興州。”

許志宏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說道:“不錯,十幾年前我為翻修老屋去陪都的環衛公司掃過大街。”

周佔山說道:“陪都的錢好賺,也容易花掉。”

許志宏放下茶杯,打着手勢比劃道:“我在黃晉的帝國環衛公司上班,一個月給兩千四,等去掉吃喝的費用留不下多少錢。如果每天主動去值班,算上補貼和加班費就能賺四千塊。”

黃文榮說道:“這不少了,劉帝十二年我的退伍費才一萬四。”

許志宏對幾位看上去很感興趣的聽眾繼續說道:“趁四千塊可不容易,起得早不說,半夜也不安穩。後來省府的當官佬發了善心,把最低工價提高了四百塊。”

洪時先說道:“朝廷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只是這種時候不多。”

許志宏用充滿攻擊性的語氣說道:“沒這種好事,朝廷同時取消先前的補貼和保險,最後反而少三百塊錢。大家都不樂意,就組織起來和地方官談判。他們說大家收入並未減少,因為補貼不算在其中,乾脆對請願理也不理。我們連着好幾天不上崗,搞得興州城裏滿大街都是垃圾。社會各界都聲援我們,報紙上還刊登我們的請願書,我就在上面簽過字。”

黃文榮問道:“官府恢複發放補貼沒有?”

許志宏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他抓了抓下巴說道:“朝廷採取折中方案。補貼不予恢復,但每人額外多加三百塊勞務費。既然官府讓步了,大家也都回到各自的崗位。等半個月後公眾的注意力不在這件事上后,烏龍衛特務就開始抓人。我在請願書上籤過名,因為‘謀逆’罪名被關了六個月。”

周佔山說道:“看來那時帝國的輿論環境比現在寬鬆,媒體還能報道這類和‘太平盛世’不符的新聞。放現在,那家報紙多半會被取締。”

洪時先說道:“如今劉帝治理下的百姓都噤若寒蟬,其實這反而是進軍東都的最佳時機。”

許志宏臉上激動后緊繃的皮膚鬆弛下來,他繼續說道:“我用兩萬多塊錢在自己的祖宅上翻修了和過去一模一樣的小屋,結果鎮上的地方官說翻建自家宅屋要罰款,又從我手上弄了一筆錢去。”

周佔山說道:“這沒有法律依據,是地方官私自弄出來的名目,希望弄錢來填補賬目上的虧空。”

洪時先說道:“貴族的巨額財富都是出在老百姓身上。不讓你翻修,其實是要你趕去縣城裏‘坐牢’。讓你設法買貴族子弟開發的樓盤,把鈔票送給他們。崔義甸就會靠這套拉動經濟和斂財。”

當眾人離開石壁村,周佔山和黃文榮走進那間農具房拿走晾乾的雨傘,長得較高的黃文榮替同伴打着傘並說道:“佔山,為什麼安排我和苦縣的老鄉駐防西豐維持治安,不能派我們去打御林軍嗎?”

周佔山說道:“這不行,苦縣的弟兄要是吃了子彈,父老鄉親都要罵我的。”

二人來到村外一條碧水連天的溪灘,黃文榮指着不遠處一棵蒼勁的香樟樹說道:“我記得苦縣昆鄉的橋頭也有棵大樹,我每次坐客運汽車來找大家都會看到。”

周佔山說道:“對,那時候仁豪、啟開都還在。等劉帝退位,我們一起卸甲歸田拿上退休金回昆鄉,我要撰寫一本告誡世人的《回憶錄》。可惜離東都還太遠,我們沒法收拾杜驥。”

黃文榮意味深長的說道:“李啟開被杜驥謀了,杜驥竟然靠上崔義甸這棵大樹,這棵樹連着劉帝的根啊!佔山,你覺得劉帝還能堅持多久?”

周佔山思考片刻后答道:“我估計至少還能維持三年,他手裏還有大半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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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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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亂世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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