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南北東西
夏天的浮光掠影就像烈日中尋覓樹蔭的麻雀，倏地一下飛過。白日烈焰般的驕陽遲遲不退，毫無徵兆的濃雲卷着暴雨不請自來——盛夏，一切任性與張揚、熱烈與浪漫將四季輪迴推向周期中的頂點，隨後漫長的白晝開始逐漸短暫，火紅的夕陽引領着夜晚與清涼姍姍來遲。
這個周六，沈家四口難得聚在一起用晚飯，媽媽一邊往若喬碗裏夾排骨，一邊說：“那本《專業選擇指南》是我買來自己看，幫你們研究的。你倒好，天天翻。還沒到時候呢！你現在，把飯吃飽、覺睡好、題做對，就可以了。”
若喬說完終於從排骨上撕咬下一塊肉，邊嚼邊說，“不仔細研究研究，定個目標，怎麼有動力呀？”
“那……都看到了些什麼？目標定好了嗎？”依喬問。
“沒。”若喬眼睛都沒抬，專註啃排骨，半晌，突然抬頭說，“我想跟依喬分房睡。”
爸爸、媽媽和依喬同時停下了碗筷，爸爸笑着看看依喬，再看着若喬，問：“這是幹什麼？互相干擾了？”
姐妹倆從小同住，從未覺得彼此打擾。
“我題做不完。晚自習結束，11點才到家，還得繼續做，不到12點睡不了。我看依喬9點半回家后洗洗就睡了，我長時間開着燈影響她睡覺”，若喬扔下排骨，喝完媽媽盛來的湯，“哈！還是蘑菇湯好喝……南卧北卧我都行，我吃飽了，看書去了。”
說完若喬便進了她和依喬共同的書房兼卧室，掩了門。
爸爸和依喬共同站起來幫媽媽收拾碗筷。
爸爸湊向媽媽小聲說：“你覺不覺得若喬最近白了不少？話也少了。我難得在家吃晚飯，發現她文靜了許多。”
“這孩子呀，上次月考沒進前100名，從那會兒開始就一直沉沉悶悶的。前天晚上看書看到夜裏一點多，給她端去的熱牛奶放涼了都沒喝。要我說，她到夜間效率已經不高了，硬抗硬耗真不如早點睡覺。這兩天又開始翻那本《專業選擇指南》，越看話越少。也怪我，早早買了那本指南，本想自己看看的，反倒成了她的負擔了！”沈媽媽轉過身來對依喬說：“你別收拾了，也看書去吧！”說完從依喬手中接過碗碟。
依喬向卧室走去，聽見媽媽和爸爸說：“兩姐妹分開也有好處，依喬學文科了，牆上貼的都是地圖和大氣圖，若喬連枱燈上都貼着公式。分開也好，省得互相干擾。”
爸爸說：“恩，這樣也好。最近我部里的事務比較多，月底還要到省里開會，閨女們高三了，學習和生活細處勞你多操點心。若喬周末的補習班感覺還好嗎？不行的話我再問問有沒有別的老師。依喬學了文科，倒真是省了心。哦對，北卧我那個酒柜子要挪嗎?”
“就放那不動。你待會兒幫我把那個布藝衣櫥拆了挪到衣帽間去，明天我們一起把依喬的床搬到北卧就行了，其他什麼的北卧都齊全，南卧等於給若喬多騰一張桌子出來。”媽媽的話從一陣叮叮噹噹的碗碟碰撞聲中傳出。
依喬獨自來到北卧。這是三個卧室裏面積最小的一間，朝北臨着小區里一條小路，之前被媽媽當作儲物間用，置了好幾個柜子——有給爸爸放酒、儲存茶葉的，有用來儲存衣物和家居用品的，還有一列書櫃，櫃頂上擱置着若喬的小提琴，臨窗安靜地坐着一架鋼琴，紅色的絲絨蓋布下露出光亮的黑漆琴身。
依喬掀開鋼琴蓋布，輕輕撫摸着光潔的鋼琴面板。她暗自感慨母女間的心有靈犀。她知道，也十分願意是自己搬來北卧住。雖然這裏朝北，但是光線依然不錯；雖然稱不上冬暖夏涼，但任何時候都有空調相助；雖然這裏臨近一條小路，是家裏最吵的一間卧室，但如今的她，不會再因一丁點兒的外界干擾而心煩意亂或思維短路，一點噪音絲毫不會影像她的睡眠和情緒。
依喬對現狀很滿意。轉到文科班后，她似乎覺得一切都順風順水，自然而然。她覺得，所有人在作出正確選擇后應該都是這樣，不再煩躁，不再抱怨，一切問題都能欣然接受、坦然面對、自然解決。
相比之下，若喬目前的姿態顯得拙笨了些。如今若喬已經開始在意識上向現實低頭。她不得不承認，在數理化面前自己實在是太弱小了，面對試卷、考試，甚至課堂上老師的提問，她都有種以卵擊石的無力感。晚上和依喬在同一間房裏學習，她更加恐懼——她害怕依喬看到她來不及做的、空白的練習卷，害怕依喬不經意發現她又走神了在啃手指頭，害怕依喬悄悄睡下了只留下她和一盞孤燈，更害怕依喬好心勸慰她也回去學文科……
可若喬倔強，即便理科給她造成很大困擾甚至痛苦，但她依然堅持自己挑戰弱項、彌補短板和全面發展的大理想，這種完美主義似乎很高尚，也是當前唯一能讓若喬抬頭挺胸向前看的力量。
若喬“一聲令下”，爸爸媽媽動作很快，第二天，北卧就被佈置得簡潔溫馨，依喬也欣然將學習與休息空間挪到了這裏。
沒有了依喬在身邊，若喬在一種寧靜的假象里，心安理得地面對屬於自己的自由、惶恐與孤獨。黑夜對於獨自學習的若喬來說顯得更空洞漫長了，她會心無掛礙地走神一個鐘頭而不自知。另一邊，局促的北卧給依喬帶來了身心的進一步親密感。似乎是空間上的緊湊給她帶來了一種別樣的溫暖，意識中像是有另一個自我在擁抱着現在她，給了內心更多的關照。於是，南邊的若喬在神遊的時候，北邊的依喬投入地在她的日記本上寫寫畫畫，一頁又一頁。
姐妹倆還沒意識到，在這個夏天即將不告而別的時候，她們分開在了南北卧室，告別了同生長、共繁榮的命運軌跡。從此，她們的人生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鋪展開，在歲月之中，在天地之間，南轅北轍，平行地書寫着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