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一考場
七中考試的考場座位次序是由上一次考試的年級總分排名決定的——這是一個有名且有效的傳統。因此,每場考試的“第一考場”里彙集的都是上一次考試的年級前三十名,可謂群英薈萃。一到考試周,作為第一考場的教室里的每一張桌椅都獨有意義,散發出強大的神聖感;而這裏的第一列第一座,更如王座一般莊嚴。校方認為這樣可視化的排名設置能夠刺激學生們青春的神經,尤其是高三年級,每周都刺激一下,那些好強進取的,為了考場裏的第一把椅子拼紅了眼睛;那些疲憊倦怠的,為了當下與將來的面子咬牙堅持;而總有一些皮糙肉厚、百毒不傾的,考場序號、座位次序都不過是眼前浮雲,從不掛心。
沈若喬發現,高一時的自己和依喬都是第一類人;高二變成第二類;而到了高三,依喬回到文科考場,穩穩地坐住了第一把椅子,而她自己竟在某種程度上成了第三類人。
七中競爭激烈,有時候一分之差能相差十幾位排名,想要一直保持第一考場的位次可不容易。在沈若喬這一屆,高一整整一年從未離開過第一考場的人屈指可數,除了沈家兩姐妹,就只有蕭梓舟、章曉菀、以及張致。高二分科之後,蕭梓舟和張致依舊為理科第一考場第一個座位拼得火熱,章曉菀依舊穩穩地駐紮在第二排和第三排之間,而沈家兩姐妹則雙雙“彈跳式”地離開了這裏。
除了沈家兩姐妹,高三第一考場迎來送往,見證着七中學生們各自艱難與精彩。江盛抓耳撓腮地做了一本又一本閱讀理解專項訓練,終於有了點茅塞頓開的跡象,英語成績直線提升,成為理科第一考場的新增常客;偏科嚴重的數學課代表劉小波幾乎走在路上都在背誦詩詞,曾經被語文成績拖後腿的他,如今也在柏常青的關注與幫助下,不斷突破個人語文成績記錄,成功躋身第一考場。進進出出之間,同學們彼此間互相學習、互相競爭,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一直在第一考場裏考試,每個人都為身在這個考場而更加自信,每個人也以自己實打實的努力鼓舞着他人。漸漸地,考試對於第一考場的同學們來說不再是負擔,在友好的互助式競爭下,第一考場成了釋放、展示和較量的競技場,每場考試間隙這裏都充滿了歡聲笑語。
沈依喬曾經努力記憶化學反應公式、生物實驗步驟,努力練習立體幾何模板題,努力讓自己不在運用牛頓第一、第二、第三定律時走神……然而,高二整整一年,她都沒能再回到第一考場。也是在這樣努力與失望的循環中,她發現自己可以做任何努力去記下所有公式與步驟,卻無法真正喜歡那些阿拉伯數字和希臘字母。她焦急又不甘心。那時候她還不懂,自己學理科時的焦躁與失落,就像是愛一個人太長久而得不到絲毫回應的感覺一樣。而當依喬轉學文科后,文科考場第一把椅子的主人就再也沒有變過。曾經,朱立冬、吳小丹、鮑安琪都曾佔領文科“王座”,到了高三,沈依喬來了之後,他們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對知識點把握得越來越牢,論述邏輯越來越清晰,感覺為來年六月的那一場大考準備得越來越充分,但拼到的,都是沈依喬身後的那個位置。
同樣面對“第一考場困境”的沈若喬心裏也充滿了懷念與不甘。關於高中文理分科的利弊爭論已久,幾年前曾有傳言高考分科會被取消——沈若喬為這個不實傳聞興奮了許久,可高一結束時一紙分科意向書徹底擊碎了這個全方位發展的姑娘考大綜合的美夢。沈若喬長着一張乖乖女的臉,可不知哪來的一顆爭強好勝的心,一腔不計後果甚至不考慮實際的孤勇。她決心斷絕電影、小說和球賽,甚至“散養”了語文和英語,專註數理化。從小到大沒補過課的她還參加了一個數學課外輔導班,每周日一大清早便擠在舊城區的一間舊民房的小客廳里,強行往自己停滯的大腦里灌輸立體幾何、等差數列……即便如此,高二一整年她和姐姐一樣,似乎被什麼東西“釘”在了第二考場,甚至坐過前後桌。她也是焦急又不甘心,但和姐姐不同的是,她決定撐下去。然而,到了高三,除了第一考場的激烈競爭之外,“後起之秀”們也開始發力。那些天資尚可,高一高二遊手好閒、虛度光陰的,高三的號角似乎吹開了他們腦子裏的某個關竅,使得他們變得鬥志滿滿、奮勇直追——沈若喬在這種“前狼后虎”的處境中,痛苦地意識到,原來保住第二考場的位次也非易事。
遠遠地望着由昔日戰友和手下敗將組成的一隻戰鬥力十足的“第一梯隊”,自己卻顫顫巍巍地徘徊在第二考場,甚至好幾次都“淪落”在第二考場最後的角落裏,素來從容的沈若喬心中不免升騰起蔓延至全身的焦慮與煩躁,讓她時常坐卧不安。
沈若喬的食慾從入夏以來持續下降,她吃的不多,人卻不見瘦,甚至豐滿了一些;人雖不瘦,體力卻又沒有以前好,精力更是倦怠。以前,數理化對於她而言確實很難,但是手拿着筆、面對書本,還是可以聚精會神地思考、演算,學習效率還算是不錯。可是近來,在膨脹悶熱的空氣中,面對書本,她腦袋裏常常一片空白,手裏的筆在草稿紙上寫着寫着便停了下來。有的時候,她會被窗外的鳥鳴吸引,盯着天空看很久;有時候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經不受控制地磨搓了很長時間的筆、或是繞了很長時間的髮絲,可雙手依然停不下來,注意力也無法集中在學習上。
從這個夏天開始,強迫症一樣的動作、心神渙散與不由自主的情緒包裹着沈若喬,時刻跟隨着她,讓她愈發煩躁不安,而越是不安,注意力就越難以集中。在理(5)班的教室里,沈若喬和以往一樣,和她身邊的同學們一樣,早讀、聽課、做題,然而回到屬於自己的卧室,打開那盞被她貼上了階段考目標和終極理想大學的枱燈,她卻並未鬥志滿滿。高三的她更渴望待在人群中,那一種不關注但有監督的環境,可以讓她的注意力被動地集中些許。而只要一回家,往往當她從長時間的分神中回過神來,時針已經繞過了零點。看着依喬已沉沉睡去,看着書桌上高高堆放着的習題冊,她覺得這一切像兩面厚實的牆圍堵着她,扣押了她的自信與鬥志,而她自己,就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犯人,被自己愚蠢的選擇判處了沒有盡頭的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