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空白試卷
薔薇與蝴蝶蘭簇擁着熱情與旺盛，在八月起風的日子裏，悄無聲息地為夏日送行。同樣是傍晚六點響起的晚自習鈴聲，音樂回蕩中的天色卻一日比一日暗了下來。從北面吹來了風，把時光從驕陽似火、悶濕酷熱吹進了天高雲淡、風清氣爽。
沈若喬盼望着八月、九月以及更加涼爽的今後。她希望逐漸溫柔的天氣能對她焦躁了一整個夏天的心靈稍作撫慰。然而，乾枯的現實令她失望，雖然天氣漸漸涼爽，她的胃口與精神仍舊同夏天一樣寡淡得很，連話也少了。
沈若喬是為數不多的選修第三節晚自習的走讀生，這一個小時對她來說十分重要——她孱弱的思路放在溫暖的家中近乎癱軟，而數理化解題過程中思維的停滯於她而言便是思維的終結。只有在集體中，在四周圍的人們都在拚命讀書刷題的環境中，她才能守住自己的專註。
於是乎，晚上十點二十，沈依喬已經喝完媽媽熱好的牛奶，坐在床上細讀歷史教材的時候，沈若喬才剛剛踏着第三節晚自習的下課鈴，頭重腳輕地走入晚風與黑夜之中。
若喬覺得身子沉重，從學校走回家，爬上四樓敲開家門已是氣喘吁吁。她覺得是自己被媽媽喂得太胖了。確實，姐妹倆進入高三后，媽媽生怕她們營養跟不上，不斷地豐富餐桌內容——魚蝦蛋奶、水果點心，絲毫不怠慢。倆姐妹的個頭長到了一米七，一直以來纖纖瘦瘦，高三之後，依喬細看之下圓潤了些許，而若喬則直白地穿不上去年的襯衫了。
沈媽媽已早早候在門口，見若喬汗濕的衣背，關上門說：“這都立秋了，怎麼還熱出這些汗來！”
爸爸接若喬回來，一路拎着書包，說：“小姑娘的書包也太沉了！都裝了些什麼？”
若喬進門便癱坐在餐廳桌前，斜靠在椅背上懶得起身。她腦海里還想着今日自習沒有完成的物理試卷、畫滿紅色問號的習題本……她覺得那些她記不住的解題步驟、思維方法將她的精力吸得乾乾淨淨，以致於她連起身端起桌上一杯水的力氣都沒有。
“我看你比依喬辛苦了許多”，媽媽端起水杯遞給若喬，“當初勸你去學文科你偏不……”
“哎呦，你現在還提這個做什麼！”若喬略帶嗔怪地起身，接過水杯走開，“努力奮鬥、衝刺高考，誰不辛苦！”
若喬心裏煩得很，她皺着眉頭，回到了如今只屬於她自己的卧室，關上了門。
若喬並不如她的言語那般強勢堅定。高三的大幕正式拉開，每天，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四門課的課代表們都會在班級派發新一批練習試卷，她做題慢、好分神，書桌抽屜里未完成的空白卷已積累了厚厚一打，每一門課的空白卷都能裝訂成冊了。再看看別人——蕭梓舟的練習卷齊齊整整、黑白分明，幾乎沒有疑點；章曉菀的密密麻麻、五顏六色，她常常就着這些標註在課堂上與老師展開辯論，探討哪一種解題方法更為簡便；江盛的試卷皺皺巴巴、筆記凌亂，一看就是從書包里進進出出多次，完成之前已經找多人探討過多次了。還有其他同學們的試卷，藍色的、黑色的、紅色的筆跡……你看，就連陳二軍，這個曾經連班級前二十名都沒考進的人，都做完了！他們竟然都有時間做完這麼多試卷！若喬在習題課上經常環顧四周看着同學們五顏六色的試卷，這一縷縷花色筆跡就像是一道道刺目的迷思，在她腦海里不停迴旋。她望着自己試卷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再抬頭看看講台上粉筆灰塵中雙唇一張一合的老師，只覺得眩目。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如餓狼一般，把需要做的、想要做的試卷、習題冊統統裝進書包，以期在晚自習時聚精會神地做完，以至於書包越塞越滿、越塞越沉，而完成的試卷並沒有因此增加多少。
若喬並未因此喪失對自己的信心，甚至，對人人都公平統一的時間，在她的想像維度中被慷慨地拉長了。她永遠覺得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可以發揮超高的效率，彌補剛剛被自己因分神而荒廢的一個小時。比如今天，明明晚自習只有三個小時不到的時間，明明她還有大把的物理題沒有做完，但她依然在書包里塞了電子詞典，指望利用一點下課時間做兩篇英語閱讀理解。只可惜，今晚試卷上的一道大型物理題打亂了她的計劃。這道物理題佔用了第一節晚自習以及下課時間，還是在章曉菀的耐心點撥之下才完全理解明白的。就是這樣日復一日，英語、語文這兩門學科始終在若喬的學習“冷宮”里，遲遲得不到召喚。
想到此處，若喬忍不住閉上眼睛。她坐在床邊，想躺下，覺得罪惡；想站起，覺得無力。她有時做夢，有時幻覺，彷彿看見自己置身一片曠野中，無人理睬，無法動彈，那一摞摞的空白試卷從天而降，落在她身上、臉上、周圍。她感到自己的處境就像一場可怕的遊戲，唯有解開了試卷上的題，試卷才會停止落下，否則，那一片片巨大的白色將快速將她砸倒、將她淹沒。她能清晰地看到試卷上的等比數列、空間幾何、化學方程式、物理電路圖，似曾相識，卻又毫無思路。有時候，在她迷迷糊糊之間就快要找到解題思路的時候，那一片她希望所在的試卷卻消失了，緊接而來的是更多更新的試卷和更難的題，以更快的速度向她襲來。她眼睜睜地看着雪花一樣的試卷一片一片地慢慢將她覆蓋，讓她窒息，將她掩埋。她多希望此時有位神靈從高處發出號令，讓這些白色恐怖停止下降；或者在她的維度中有一位有力之士奔向她、拯救她——可是至今，在那樣的時空裏，永遠只有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