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沈清家的房子前面是一塊小空坪,空坪下面是生產隊的一個小水塘。小水塘里養着魚,村裡人什麼廢物都往水塘里倒,塘里的水終年都是黑色,又臟又臭,看水面之上漂着的一層綠色水藻,都感覺有毒。

小水塘的岸上有一棵老桃樹,每年會定期在它的枝頭上,掛出來一批雞蛋大的桃子來。算不上多麼美味的東西,不過好獃也是水果。這些桃子通常很難等到完全成熟,通常是還沒成熟之前,就被大家摘吃光了。

桃樹長在沈清家的屋前,理論上應該是沈清家的資產。不過沈清父親似乎又沒有專門宣稱過對這棵桃樹的主權,它又象是野生大家共有的。大約是樹上的果實不太值錢,他也就不太稀罕了。

所以這棵桃樹上的果子,村子裏大家都會來摘食,沈清家不阻攔,別人家也不會阻攔。每年桃子剛剛有點成形,就有人開始對它下手。

沈清家離桃樹最近,具備近水樓台的優先條件。所以每年,沈清能夠最先爬到樹上去摘桃子。不過,具備這一優先條件的不只有沈清,還有二伯家的堂弟沈金平,因為二伯家跟沈清家同住在一座共着一個屋檐的平房裏。

沈清爺爺奶奶活了一輩子,也辛苦了一輩子,卻沒創造出多少財富。他們離世時,沒給子孫留下一片小銅板。只留下了兩棟土磚瓦房。

兩棟土磚瓦房相距只有一根晾衣桿的距離,兩邊說話都聽得見。其中一棟給了大伯一家居住,那時大伯也是三兒三女的大家庭;另一棟就是二伯跟沈清家合住。

房子是那種南方很簡易的平房結構,中間一個大堂屋,左右兩邊是十分對稱的廂房和偏房,其規格和大小一模一樣。沈清家和二伯家各據一邊廂房居住,中間堂屋算是共用,公平合理,誰也沒吃虧。

村裏的房子都是這一類的模樣。村裡只有唯一一個房子連着房子的大宅院,院子的地上都鋪上了光滑的石頭,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天井。不過,這個大宅院也很老舊破損了,住在裏面的沈老五、沈老七兄弟,衣服穿着也是破破爛爛的。

沈清家跟二伯家到底什麼時候,什麼原因鬧矛盾的,沈清一概不知道。到他記事的時候,兩家矛盾已經很深了,他從沒見父親和母親跟二伯二嬸坐在一起說過話,只是看見母親經常跟二嬸發生言語爭吵,相互都用最難聽、最噁心的話語攻擊對方。兩人手裏要是掌握着原子彈,絕對連想都不會想就投向對方,就算毀滅全世界,也要炸死你這個該死的潑婦。

兩家發生激烈爭鬥的矛盾點,基本都是堂屋這塊公共區域裏。誰家的東西佔着另一家一邊的地了,誰家的雞鴨跑到另一家去拉屎撒尿了,誰家灶頭的濃煙又跑到另一家去嗆人了……。一點點利益的不平衡,都會引起兩家女主人大動肝火,繼而跳腳大罵。二嬸於冬蓮是個潑辣的女人,嘴上功夫村子裏就很出名,斤斤計較更是獨樹一幟;母親郭淑玉在自己家裏、老公面前溫順懦弱得連出氣都是輕輕的,可是在二嬸面前卻逞強爭勝、從不示弱。兩家男主人倒是從未直面對峙,背地裏應該都是支持自家女人的。

二伯沈占喜沒上過學,大字不識幾個,是個真正的粗人。他平時陰鬱沉悶、少言寡語,事實上他既沒有肚才,也沒有口才,一樣“才”都沒有。但他對老婆很疼愛,夫妻感情非常好,兩人很少紅過臉吵過架。跟他兄弟沈學良這邊形成鮮明對比,沈學良倒是滿腹才學,卻把老婆當犯人,時不時就要動刑拷問拷問,整得老婆整日以淚洗面、苦不堪言。

二伯生氣的時候,不會跟人說話爭辯,只是象神經病發作一樣,突然就抄起一根扁擔朝對方撲過去。他在村裡跟幾個人打過架,都是這個德性。

郭淑玉跟於冬蓮吵得最凶的一次,二伯沈占喜就拿扁擔威脅過弟媳,好在有村民相勸,事情沒有繼續鬧大。不過,可想而知,那次以後,兩家關係已經惡化到了極點。那種仇恨,到了一輩子難以諒解的地步。是啊,你拿起扁擔,那就是打算殺人的意思,你都準備殺人了,讓人家怎麼原諒你。

兄弟兩家為了解決堂屋空間的糾紛問題,想了很多辦法。起先他們是在堂屋中線的位置劃了一條界線,表示那一邊屬於你,這一邊屬於我,大家遵守規矩、互不侵犯。那是一條“軍事分界線”,也是一條“國界分隔線”,條件允許的話,他們準會把機槍和崗哨都安上去。

但是界線不管用,畢竟那東西一腳就邁過去了。兩家大人都能自覺遵守,兩家小孩子卻怎麼都教不會,老是跑到對方地盤去。有時候還搗亂惹出事來,比如說踩壞對方家凳子了;拿毛筆亂塗亂畫,弄髒對方家門頁了;甚至跑到廚房去,吃對方家的食物了,簡直無法無天,沒一點“國際”秩序……。

為這些事,兩家大人都對自家小孩子進行過嚴厲的訓斥和處罰。不過,小孩子記性總是不好,沒兩天就忘乾淨了,一有機會就又聚到一起,還是我行我素。

終於有一天,他們找到更好的辦法。他們在堂屋中線的位置砌上了一堵磚牆,把堂屋真正的一分為二,兩兄弟各佔一半。兄弟倆已經鬧到這個份上,不存在有什麼合作。所以牆是二伯的突發奇想,也是他一個人砌的。為了製作那些砌牆用的土磚,二伯在田地里和了兩三天的泥巴。

自從砌牆以後,兩家分隔得更加徹底,世界果然太平了很多,兩家大人的吵鬧有了明顯的減少。但仍然無法阻止兩家孩子的交往,出了兩家的門,誰也攔不住他們。

沈清跟堂弟沈金平彷彿是故意跟大人世界作對,偏偏非常合得來,兩個人要好得很。只要大人不在旁邊,兩人就湊到了一起,玩他們那個年齡愛玩的遊戲。

所以每次沈清出屋去採摘桃子,小他一歲的堂弟沈金平,也要過來湊熱鬧,生怕沈清一個人把桃子摘光。

今天沈清剛剛開始往樹上攀爬,沈金平也及時跑了出來,端着一根比他個子高一百倍的竹桿,晃晃悠悠的跑到樹下來。沈清爬到樹上用手摘,沈金平就站在樹下用竹桿敲。

沈金平好不容易敲打下去一個桃子,卻滾落進了樹底下的水塘里。看着掉進臭水裏的桃子,他沮喪極了。沈清也摘到了一個,沒有自己吃,朝樹下的堂弟扔過去說:“這個給你吃。”

沈金平就扔了竹桿,接住堂哥扔下的桃子。“你想要野雞毛嗎?我給你一根。”沈金平表示感激,對沈清許諾說。

二伯家有很多的野雞毛,那種又長又好看的野雞毛,那是家雞屁股上長不出來的,所以只有愛打獵的二伯家才有。

沈清看過《孫悟空大鬧天宮》的電影,對本能高強的齊天大聖十分崇拜,認為他是全世界最威武的人。哪天他西天取經路過村子的時候,一定要拜他為師,跟着他去歷險。沈清平時也會默默向齊天大聖學習,學習他走路,學習他翻跟斗,學習他撓屁股、眨眼睛。甚至學習齊天大聖鎧甲金袍的衣着打扮。他花了三天時間,也給自己削好一支木棍做的“金箍棒”,拿在手裏,看見什麼就敲打什麼。

齊天大聖身上有一樣東西最是神氣,就是帽子上面頂着的兩根好長好長的野雞毛。沈清也非常渴望在自己那頂破了一個洞的帽子上,插上兩根那樣的野雞毛,到時候,村子裏大大小小的屁孩們準會朝他俯首稱臣。

但是這東西真不好弄,莫說沒錢,就是有錢也沒處買。二伯會拿着那些野雞毛,到鎮上去賣錢,有時候能夠碰到別人收。不過多數時候,找不到買家,畢竟那東西好看不能吃,所以就只能儲存在家裏。

沈清家因為跟二伯家不來往,沈清很少跟二伯二嬸說過話。沈清不能跟二伯去要野雞毛,只能跟堂弟沈金平開口。不過沈金平一直不肯答應,說害怕爸爸、媽媽罵他。

這會兒沈金平居然表示要拿“野雞毛”當作禮物贈送沈清,沈清心裏歡喜不已。要是堂弟真的送他一根野雞毛,他願意把一整棵樹的桃子都摘給堂弟吃。

堂弟把沈清丟給他的桃子放在衣服上擦一擦,抹去桃子上的絨毛。然後就塞到嘴裏咬一口。

“好吃嗎?”沈清說。他野貓似的蹲在樹上,望着地上的堂弟。

“酸,酸,酸。”沈金平五官皺成一團說,但他也沒吐出來,還是咽進肚裏去了。

大伯沈占富挑水正好從屋前經過,斥責沈清說:“爬,爬,摔下來,把手腳摔斷就好了。”

這時二嫂於冬蓮聽見大伯的聲音從屋裏走出來,對沈金平吼起來:“平兒,還不趕快給我滾回來,你在那兒幹什麼?”

沈金平只好回頭跑回家去。沈清一邊往樹下爬,一邊還對着沈金平喊一聲:“野雞毛。”

沈金平似乎沒聽見,沒有任何反應。他看樣子,剛剛承諾的事情,又不認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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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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