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屋外下着很大的雪,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冰涼“棉被”,走在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人在屋裏必須烤火,要不然,只能學烏龜的樣子,把自己的手腳都縮進肚子裏去。
沈清的父親和母親都在家裏,他們並未烤火,正在忙着製作豬血丸子。沈清知道,每當製作豬血丸子的時候,就表示過年很快要到了。過年是很快樂的日子,要是每天都是過年就好了。
沈清和弟弟沈剛坐在火灶前,不斷的給灶里添柴,添柴生火是一個持續的工作,不能停歇,一停下來火就熄了。兄弟倆因為年齡太小,幹活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
虛掩着的門頁突然被推開,門外站着一個人,手裏提着一小片豬肉,還有一個包裝不嚴實的大紙包,裏面裝的是鄉下人自製的那種爆米糖。
母親郭淑玉一見,馬上停了手裏的活,招呼那人說:“快進屋吧,進來。”
那人便抬腳在門檻外的地上使勁跺了一跺,跺去橡膠雨鞋上的殘雪,這才小心翼翼的邁進屋裏來。
沈清認得那人,是住在對面坡上的劉家媳婦朱芸。
朱芸是來給父親沈學良送禮感謝他的,因為父親是他們家的救命恩人。
朱芸的丈夫劉東文年僅三十來歲,卻突然患上嚴重的疾病。他整天吐血不止,人虛弱得連脖子都跟燈芯草似的軟綿無力,腦袋都抬不起來,根本無法下地幹活。
村裡診所的醫生看過了,一點沒有辦法。家裏人只好到處借錢,把劉東文送到鎮上的醫院。在鎮上醫院住了幾天,錢倒是花光了,病卻絲毫沒見好。
到最後醫生給朱芸最好的建議是,她丈夫的病是絕症,治不好了,治下去也是浪費錢。還是抬回家裏去,問他想吃什麼,好生侍候享受生活,度過人生所剩無幾的那點時光。
朱芸沒辦法,痛哭流涕的把丈夫抬回家裏。一家人只好接受現實,吩咐人上山砍倒幾棵樹木,臨時給年輕的小夥子趕做棺材。
一天晚上,一家人都聚在一起開會,商量着劉東文死後怎麼辦?兩個孩子還那麼小,兩個老人也需要照顧,媳婦得在劉家多呆幾年,別一等丈夫下葬就跑了人。
這時候,有人說,不是說沈學良也學過醫么?他岳丈原是很有名的醫生,可惜死早了。不如把沈學良叫來,給劉東文看看,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死啊。
劉東文父親表示反對,說沈學良才學了幾天醫?年紀輕輕會看什麼病。不讓他看,或許劉東文還能多挺幾天,別一等沈學良治了,死得更快。
沈學良學醫的事,村裡人都是知道的,但至今還沒有人請他看過病。誰敢把生死攸關的事情託付給一個毫無臨床經驗的江湖郎中?一個平庸的醫生,可以說就是一個“職業殺手”。
不過,起先那個出主意的人接著說:“事已至此,只能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還顧慮那麼多做什麼?讓沈學良看看,或許還有一線機會,不讓他看,就毫無希望了。”
朱芸也不敢做主,於是到床前跟丈夫本人商量,問劉東文同不同意把沈學良請來,劉東文點頭同意,說:“最壞還能怎麼樣?反正是個死。”說完這話,他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這樣,朱芸才找到沈學良家裏來,請沈學良出手相助,救丈夫於危難。沈學良起先也有些猶豫,說自己沒經驗,治個咳嗽、流鼻涕的感冒沒有問題,吐血不止、性命垂危這麼大的病,他不敢插手,萬一剛吃了他開的葯就死了,那就說不清楚了。
朱芸卻苦苦相求,說她和丈夫都商量好了,就是做一個不抱希望的嘗試,無論什麼結果,他們自己承擔責任,絕不會怪罪到沈學良頭上。
沈學良內心裏,當然也想把平生所學,用於實戰,不然學了它做什麼呢?況且出於醫德,人家有了危難,作為醫生就該義不容辭,而不是只怕給自己惹麻煩。見朱芸說得那麼懇切,於是答應一試,跟隨朱芸去了對面坡上。
沈學良來到劉家的時候,正看見堂屋裏,兩個木匠師傅在忙着做一副嶄新棺材,棺材盒子已經成型,只差棺材蓋子了。
沈學良走到床前查看劉東文病情,先是看了看他臉色、眼色和舌色,再問了問劉東文各方面的感覺,然後開始給患者把脈。但見他攤開劉東文手腕,把自己的五個手指輕輕搭在劉東文手腕處,略略偏頭,彷彿側耳傾聽什麼細微聲音似的。他把完了左手又把右手,一屋子的人見他眉頭一直緊鎖着,誰也不敢大聲。
把脈是沈學良最常用,也是最拿手的診病手段。不管病痛在身體的哪個部位,不管病情有多複雜和疑難,他基本上都是通過把脈,就能準確檢測出患的什麼病。沈清後來,一直對此深感神奇,不用開刀,不用x照片,不用超聲波,就憑五個手指頭,在手腕上搭幾分鐘,隱藏在身體深處的病魔,立即就原形畢露、束手就擒。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一會兒,沈學良給劉東文把完脈以後,就信心十足的給他們開了一張中醫處方。處方上的藥名並不複雜,村裡診所就能配齊。朱芸把處方單子拿到診所,診所醫生聽說是沈學良開的藥方,笑而不言,只等着看熱鬧。
朱芸把葯抓齊帶回家,連夜熬煎藥湯,懷着跟命運賭一把的心態,侍候丈夫喝下。那幾天,她一直沒敢離開丈夫的病床,生怕丈夫突然就腦袋一歪、一命嗚呼。
沒想到,劉東文才服完一副葯湯,三天後,病情就開始緩解。到吃完三副一個療程的葯后,他不但停止了吐血,居然能夠下地走路了。
一家人抱在一起淚流滿面,趕緊把兩個木匠趕走,沒完工的棺材也收走了。
這件事讓本來名氣就不小的沈學良,名氣再次大振,人們從此都知道了,他不但才華出眾,還是一個手到病除的“神”醫。
沈學良在村裏面,是很有一點名氣的。首先,他是村裡同輩人中唯一一個高中畢業的年輕人。然後是他的多才多藝,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他很懂音樂,二胡拉得很不錯,比起村裡那些也會吹拉彈唱的老藝人來,他更能看譜識曲。所以村裡一些喜喪大事上,人們也常把沈學良請去,主持奏樂。他曾經還憑這一點才能,考上了縣戲曲劇團,在劇團呆了兩年。
人一旦具備了某種天賦,往往各個方面都會表現優秀。沈學良的書法和繪畫也很出色,他還很愛好體育,籃球打得最好。據說上高中的時候,他就是學校藍球隊主力,又是校文藝宣傳隊的積極分子。因為書法好,經常被請去書寫各種革命標語。
沈學良讀書是很用功的,因為家裏太窮,他每天只能拿兩個紅薯在上學路上吃。有時候,迎着冬日寒風,他一邊啃着紅薯,一邊淚水紛飛。這樣的經歷都是他奮發圖強的動力。
沈清爺爺對沈學良寄予了最大的希望,全家的所有資源,都優先傾注在沈學良上學讀書上。家裏六個子女,只有最小兒子沈學良享受到這種待遇。
沈學良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全都早早就嫁了人。大姐瀋海燕嫁到了二十裡外的另一個縣,丈夫是個退伍軍人,當上了村裏的幹部,家境比較良好。沈學良就是靠着大姐夫的資助,才順利念完了高中。
妹妹瀋海霞也嫁得不錯,丈夫不但長相英俊,人也非常聰明靈活。他口才好,膽子又大,交遊廣泛,門路寬敞。靠着他自己的才能,讓他的家庭也有一個相對殷實的生活。
只有二姐瀋海蓉命運多舛,她本來嫁的是一個聰明勤勞的小夥子,不幸,結婚不到兩年,在一場洪水災害中為了英勇救人喪了命。二姐後來改嫁給了一個年紀大她很多的男人。沈學良的這個二姐夫為人倒是溫柔真誠,就是太愛酗酒貪杯。他本來家底就薄,自己又不勤奮,日子自然是越過越難。他自家酒罈子總是空空如也,所以每次到舅子家來做客,他就放開肚量拚命喝個飽,沒有一回不醉倒在地。為了貪那點小便宜,他寧願把性命豁出去。他這樣子,後來就越來越招舅子們討厭,越來越不歡迎他了。二姐瀋海蓉夾在中間,也變得特別難做人。
沈學良學習中醫,不是滿足於當一名江湖郎中,他是有遠大目標的。他想成為醫院一名正式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有去參加全省醫師招考的打算。不過,因為後來他有了別的喜歡的事業,這個目標就放棄掉了。
此時,郭淑玉接過朱芸手裏的東西時,沈學良詢問朱芸說:“怎麼樣?東文現在吃東西好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他今天本來想跟我一起過來,跟學良兄弟道個謝的,雪大路滑,我沒讓他出門了。”朱芸說。
“不用跑過來,病剛好要多休息。食量好點了,就多吃些東西,還是多喝粥,不要吃辛辣的東西。我再給開一張方子,吃完這副,應該可以停葯了。慢慢調理,他就會完全恢復的。”
“學良兄弟,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家裏因為東文這場病,到處欠錢,想着該好好感謝學良兄弟,卻又拿不出什麼東西。”
“這麼說就沒意思了,我難道是貪圖什麼東西才看病的么。你們信得過我,我就很感謝了。”
沈學良把開好的方子交給朱芸,然後送她出了門。他迴轉屋裏,跑到灶前來,抓住沈清,抑制不住興奮說:“瞧,爸爸厲害不?快死的人都讓爸爸給救活了。”
沈清連連點頭:“厲害,厲害。”沈清想,這件事一定讓父親興奮了很多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