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沈清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記憶,最早記得的是哪一件事,也分不太清了。那些印記都很零散、脆弱和混亂,他沒有辦法整理。

印象較深的一件事,是他常常夜裏做同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孤零零的,掉進一個深深的水坑裏面。他在又黑又臭的污水裏拚命掙扎,怎麼都爬不上岸去。他很害怕,張嘴卻喊不出來“救命”。

每次蹬着雙腳從夢中驚醒,他會發現身邊出現的都是父親。

父親把他抱起,帶他到屋角的便桶前去撒尿。他記得屋裏總是很黑,從不點燈,他躺在父親環抱的臂膀里,晃晃悠悠的,象在雲中飄浮一樣。父親並不說話,但能聽到父親粗重的呼吸和大大的哈欠,還能感受到他只穿運動背心的身體體溫。寒冷的季節,尤其感覺暖和。

父親時常都是把沈清帶在身邊睡覺的,沈清還記得有幾次,父親把他深深抱進懷裏,就象抱着一個枕頭那樣。他聞到了父親腋下的汗味,那種味道居然令他十分迷醉,覺得那是世上最好聞的氣味。

父親最愛帶着沈清去乾的一件事,就是去看露天電影。父親很愛看電影,流動放映隊到了村裡后,那天晚飯,會吃得比往常早一些。晚飯後,父親會給沈清洗了澡,乾乾淨淨的穿上衣服,如果需要,還順便剪一剪批甲和頭髮。

對於看電影,也是沈清最興奮的一件事。他當然看不懂,就是圖熱鬧、看新鮮畫面而已,因此他會跟父親提一些電影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深刻不到哪裏去,父親居然跟兒子聊得很熱火。尤其是電影散場以後,他會告訴兒子,電影裏面是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同時有什麼樣的教育意義。父親最愛強調電影的教育意義,儘管沈清對那些話同樣聽不懂。

有時候要走很遠的夜路,去其它的村子看。來去的路上,或者看電影的過程中,沈清總是騎在父親肩膀上面。總之,沈清彷彿成了父親看電影的一件道具,父親必須帶在身邊。沈清最享受這種時候,父親所表現出來的溫情。趴在父親肩膀上面,他總是情不自禁的抱緊父親的脖子。

村民們白天十分忙碌,夜生活依然活躍。沒有電影看的夜晚,一堆人圍坐在一起,中間有火爐或篝火。有時候是講故事、說笑話;有時候,是聚集在生產隊長家裏開各種各樣的會議。沈清記得,這樣的場景里,他總是坐在父親大腿上的。

很顯然,那時候,他跟父親形影不離。

奇怪的是,最早的記憶里,似乎只有父親的身影,卻找不見母親,母親在他的生活里完全是空白。沒有爺爺和奶奶,沈清不能獨立活動之前,母親不可能離他太遠,但他就是想不起來一件自己跟母親有關的事。他起先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後來才恍然大悟,那會兒,母親剛剛生下了弟弟。

弟弟沈剛只比沈清小了一歲多一點。有時候,他們看起來,就象同一天出生的雙胞胎一樣,分不出誰大誰小。

家裏條件本來就不好,一對年輕夫婦要獨立照顧兩個幼兒,決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不過,看起來,父親和母親分工合作,安排得有條不紊、責任明晰。父親專門照顧大一點的哥哥,母親專門照顧小一點的弟弟。

父親和母親每天還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他們不可能以照顧孩子為借口,迴避勞動的。沒有誰會在乎這種問題,誰讓你一下子生那麼多呢?母親勞動的時候,會把孩子用布條捆綁在背上,不管是幹家務,還是下田下地,這是女人們通常的解決辦法。

父親怎麼解決呢?男人可不會那麼干。沈清沒問過父親,怎麼處理勞動和帶孩子相互衝突的問題。不過他記得,有一段時間,自己是在外公、外婆那兒度過。想來,那應該就是他們的解決辦法了。

外公死得也很早,大約是沈清三歲的樣子,所以沈清對外公同樣沒有記憶。他到底是一個好外公,還是一個壞外公,都成家族之迷了。

據說外公其實也有五個孩子,其中還有兩個兒子。不幸的是,外公自己是名醫,偏偏三個孩子全都不幸死於疾病。導致孩子喪命的重要原因,不是醫術不高明,只是找不到或者吃不起葯而已。外公最後只剩下了二女兒郭淑玉和小女兒郭淑華。

郭淑玉就是沈清的母親。因為外公沒有兒子,很長一段時間,沈清都弄不清,舅舅這個稱呼是什麼意思。

就是如此,爺爺骨子裏那種“地主階級”的腐朽意識還是十分頑固,他始終看不起鋤地犁田的農民階層,對理論上十分“高貴”的農民身份不希罕、不滿足。為了讓兒子沈學良學到一技之長,永遠脫離“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生活。爺爺特意送兒子去拜外公為師學習中醫。

父親從外公那裏帶回來大量醫學書籍,開始一邊在家務農一邊自學中醫。每個月定期,步行往返十幾里土路,去鎮上外公家裏聽取外公的指導。因為路途遙遠,有時候難免會在外公那兒多住幾天。

父親和母親就是這樣子認識並戀愛上的,兩家也都支持,於是父親這個鄉下窮小子,很順利的把母親這個鎮上女孩子娶回了家裏。

兩家都窮,因此也就沒那麼多禮數講究了。就是兩家父母吃了一頓飯,辦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婚禮,既沒有什麼嫁妝,也沒有什麼聘禮和宴席。

外公家裏雖然很窮,走進新社會那麼多年了,仍保留着舊時大戶人家的一些習俗。對待女兒還是關起門來養的,不讓她拋頭露面,也不讓她干體力活,好在住在鎮上,也沒什麼重體力活。母親身體極為虛弱,似乎有些大戶小姐那種缺少勞動的“富貴”病態,只有自家人知道,那是長期生活條件太差,營養不良造成的。

嫁到鄉下以後,母親就得下田下地乾重體力活了。可惜,她的身體還是沒能磨練起來,不但沒有變得結實,反而更弱了。大病重病沒有,小病小痛不斷。

母親文化程度很低,只上到小學二年級,好歹脫了盲。外公是個文化人,卻不重視女兒的文化培養。母親確實人也不太聰明,這跟文化程度沒多少關係。說白了,就是智商低於正常水平,人有點傻傻的。做事很死板,不太會動腦筋;說話呢,也是信口開河,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這一點,很可能是父親和母親一輩子無法融洽相處的重要原因,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共同語言、共同愛好。他們打打鬧鬧一輩子,最後還能攜手到白頭,堪稱婚姻愛情的一大奇迹。

當然,母親這樣的人,心地都是善良的,人憨實得很,沒什麼花花腸子。她這樣的人,楞頭楞腦的,不懂得生活的技巧,不善於討巧賣乖。因此即使對別人付出了感情,別人不但不記得她的好,還老是挑剔她各種各樣的毛病。

沈清的母親郭淑玉基本上就是這麼一個人。屬於那種極其平庸、很難引起注意的女人。按理說,這樣的女人是引不起父親沈學良那種“才子”的興趣的,估計吸引沈學良的,還是郭淑玉那副比較罕見的美貌。另外,老師女兒這層身份也有很大關係吧。

對於沈清來說,關於母親最早的記憶,是沈清上學以後了,那會兒他都已經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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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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