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堅毅者的得救

第二十四章 堅毅者的得救

二零五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陛下耳中有鼠,此鼠不肯出,定是要用藥物把此鼠逼出去。按理說,這種涉及到五官的疾病需要謹慎應對,必須通過全面檢查來判斷鼠入耳之因,再對因下藥,方可一次除病。但很可惜,這裏沒有專業的檢查設備,我也沒有能通過望、聞、問來診斷此病的能力。但我可以給您寫兩個方子,一曰養血熄風湯,二曰聰耳止鳴湯,這些方子裏的藥材貴國的市場上應該都有。這兩個方子雖然不能逼鼠出耳,但至少可以讓它消停。”

金希雅的回答還算是很得當的,她不僅沒有直接說自己辦不到惹得權盈德失望,還順着權盈德的意思假裝承認真的有一隻老鼠在皇帝的耳朵里。浦河和外交官不知道,說這些話時這位姑娘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

“外邦醫生提出的建議和我們的御醫相符,果真沒有什麼一步到位的法子了嗎?你們的水平也不過如此。”宰相有些失望地說。金希雅分辨不出這是他的真心話,還是在像自己一樣不過是配合皇帝演戲罷了。

“愛卿,不可埋怨賓客。這病本身就是朕自己的事兒,如果不能治,朕也必須承擔這個考驗,誰都怪罪不得。朕得感激這位女軍醫的坦誠。我們兩個政權間也應該多在衛生、經濟等方面展開合作才是。朕要賞賜你一件禮物,愛卿,吩咐人把珠寶呈上來。”權盈德說。

金希雅不是那種無緣無故受別人恩惠的人,況且珠寶這種東西在地下是一點兒用也沒有。外交官也不希望士兵收禮,但無論共和國的賓客怎麼拒絕,宰相吩咐的人還是把載着珠寶的車推上來了。

外交官覺得車上的那些金銀首飾和寶石就是曾經地表珠寶店裏會出現的那些玩意兒。由於年輕的浦河和金希雅還沒什麼機會接觸過金銀珠寶,當他們看到那些閃閃發光的金屬和石頭時難免有些驚喜。特別是金希雅,那些漂亮地反射着燈光的首飾是那麼美麗,那麼吸引人,讓她一度想要仔細挑選一件給自己戴上,接受盈德皇帝的心意。可當理智重新佔據了上風,金希雅便赧然起來,為自己剛才的慾望感到不好意思。如果真的要盈德皇帝給自己什麼有實際使用價值的東西,金希雅寧願要求一筐草藥。

“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弄來這些東西的,也不知道他們收集這些東西有什麼用。我記得有人說過黃金的質地太軟,根本無法用來打仗。”浦河心想。

在金銀珠寶中間,有一件物體很突兀,引起了信繁和希雅的注意。浦河再三確認,那東西怎麼看都是一本書。

“哪怕只是挑一件,這樣的禮物也實在是太過貴重,我們不能收受。”外交官說,金希雅也連忙應和。

“雖然你們沒有真正地醫好我的病,但你們真心誠意地為朕以及為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做了不能忽視的努力,即便那只是一席話,也應該得到朕的謝意。朕從不欠人情,就算你只要一粒麥子,也得收下朕的謝禮。這樣吧,既然你們不肯接受財寶,那就拿走那本書吧。那本書是兩年前朕吩咐人編撰的,名曰《苦難字典》,你們不必擔心,這本書印了好多冊,並不是什麼限量版,這裏很多百姓的家裏都有。你們就收下這個吧。”

這本書的名字引起了信繁和希雅的興趣,浦河一度認為皇帝出了口誤叫錯了書名,可當他捧起書一看,這本書的確名為《苦難字典》,甚是奇特。信繁隨便翻了幾頁,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行為似乎有些不禮貌,希雅也在一旁伸着脖子看着。宰相倒是不太介意特遣隊士兵的行為,還帶着一副驕傲的口氣解釋起這本書來:

“大權皇朝是從種種苦難以及種種混亂中涅槃而生的,今天的我們已經消滅了大部分的苦難,消滅了人與人互相戕戮的現象,讓每一位帝國的百姓都能吃上飽飯、都能投身於服務國家的事業中。但以往的那些困難和罪惡我們不該忘記,我們不求利用威權和愚民政策讓百姓乖乖地聽我們的話,對陛下施予他們的恩惠感恩戴德。依據陛下的聖意,我們反而要讓百姓們記住遺忘的苦難,居安思危、痛定思痛、保持清醒,這樣方能讓大權方熙之國祚再延續千萬年。”

“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朕的國家無法讓百姓們過上奢侈糜爛的生活,也絕不會讓百姓們安於現狀。苦難是一種靈,可以醫治敗壞的道德;苦難是一種出類拔萃、無窮純粹的香精,只有它才能讓堅強的人們明白快樂的意義。朕的帝國以鳳凰為旗,朕要求朕自己以及所有人都有強大的心靈迎接烈火的沐浴,以此迎接新的一天。”

“沒錯,快樂與幸福反而是那些生活在舒適圈和溫柔鄉里的人難以得到的。”浦河信繁說。

浦河信繁這個人早已經在金希雅心裏留下了一種她難以理解也難以贊同的可惱印象。金希雅絕不認同苦難,每當她見到那些身負重傷叫苦不迭的士兵或平民,她的惻隱之心都會告訴她沒有人理應受到這樣的苦難。如果“解放”這個詞有意義,那也是把人從苦難中解放出來的意義。她無法理解浦河和權盈德口中所謂的苦難的自身價值,當她意識到自己的戰友和異邦的皇帝之間出現了一座隱形的互相認同的橋樑,而自己和那本字典間只有一道難以填補的裂隙時,她竟然感到有一點噁心。

金希雅不再去伸着脖子看那本書里究竟有什麼,如果皇帝執意送這本書給她一行人,那就讓浦河或者外交官拿去吧。

在那本書里,浦河隨便翻開了幾頁。書中的格式是這樣的:單數頁是一個看了便令人感到不安的詞彙,下方是對這個詞彙,或曰這種苦難形式的文字解釋,而偶數頁則是描繪前一頁那個詞彙的漫畫,如果把偶數頁的這些幅漫畫單拎出來,簡直就是一本“地獄繪圖”。浦河看到了肉體上的苦難,那種較為直接的苦難,比如疼痛、戰爭、飢餓、生離死別等等。還有那種精神上的隱形的苦難,諸如嫉妒、憤怒、求之不得等等。浦河不能不認同這些東西,人類的苦難自打擁有智慧以來便無止無盡,無論是地下、地表還是傀儡政權的掌控者,無論是星島人還是外國人乃至奧普雷尼亞人,都有自己要面對的無盡苦難。

互相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后,宰相便吩咐人送客了,盈德皇帝接下來還有許多陳情要處理。在離開夏灣火車站站之前,浦河將那本從皇帝手裏得到的書又送給了一位平民。浦河回憶不起來當時他為什麼要把剛得到手的“奇書”送人了,金希雅也對這個行為感到疑惑。也許這是出於浦河自覺對書中的東西已經十分了解的傲慢,又或許是因為種種苦難是不能從書上通過文字看出個所以然的,必須要親身體會才能最透徹地理解它們。

陪同外交官出使大權帝國那一天的事情歷歷在目,到頭來,浦河信繁也不記得到底是因為面見權盈德時遭遇的奇特經歷、還是對金希雅隱隱的好感讓他對那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都記憶得如此清晰了。

又一次把浦河吵醒的是連續的槍聲。他發覺自己還活着,這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其實死了也值得欣慰,只不過一個死人是不可能再有欣慰的感覺罷了。那紛雜的槍聲叫醒了浦河,也在提醒着浦河機會來了,他該使出全力邁出自己求生之路上的最後一步了。

浦河在確認了周圍沒有任何腳步聲的時候用力推開了下水道的鐵網,在離開了狹窄的管道、搖搖晃晃地站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信繁比任何脫獄成功的含冤犯人還要激動。

這是豐原古城站的上層,安靜地反常。本來這座前線車站就被共榮集團的人打造為了軍營,沒有多少平民,現在這裏的士兵大多數又被抽調過去對付食人族了。浦河意識到幾名衣衫襤褸的人正盯着自己,那眼神和公須洞站的無手女孩幾乎一模一樣。當浦河又見到了一名共榮集團的普通公民時才意識到危險——讓他應該儘快隱蔽自己。

那名公民是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男人,那名公民沒有告發他。因為誰都知道共榮集團輸掉了這場戰爭,一直以來始終繃緊的那根弦已經斷掉了。

當偵查並報告了共榮集團前線的反常變化時,濮司令力排眾議——因為司令部的很多人認為那是陷阱——又組織了一次大膽的進攻。打頭陣的是朱仝領導的長山衛的主力,他們是作為敢死隊去的,如果共榮軍真的設了陷阱,長山衛恐怕也會落得和先前浦河信繁領導的那支隊伍一樣的下場。隨着長山衛迅速突破了豐原古城已經沒有足夠人手值守的堅固防線,朱仝才放下了半個心,回報司令部說情報有極大的可能是準確的。

為保險起見,長山衛士兵還是檢查了每一寸牆壁,用刀子扎進了每一包沙袋,以免共榮軍將千秋路的詭計重施。朱仝把下層投降的共榮軍士兵和平民安置在一間房間裏,等到濮司令派出的援軍抵達后再向上層進攻。長山衛和共榮集團打過的大小戰役已不下百次,共榮軍如此大規模的投降朱仝還是頭一次見。他的隊員從一名平民口中得知百濟多多良幾個小時前剛離開豐原古城站,還得知共榮集團主力正在城山公園面對新敵人的消息。朱仝起初以為是岸原自救軍政府的人突然對共榮集團宣戰發起了閃電突襲,他沒過多的在意這個消息,便領着隊伍攻到上層去了。此時,由波他頌·潘洛帶來的國防軍大部也已經趕到,牢牢掌控住了豐原古城站下層。所有士兵都不敢相信這次進攻如此順利。

“好傢夥,你真是一匹野狼、一個超人。”在認出了上層那個狼狽的人是浦河信繁后,朱仝激動地迎了上去,“年輕人,你前途無量!快,把醫療兵叫來,這裏有一位經受了折磨卻堅強活下去的戰士,他都堅持到這個份兒上了,我們必須讓他儘快恢復健康!”

浦河聽到的槍響便是友軍進攻的槍響。滿身臭氣的浦河躲藏在了上層的一台廢棄的自動售貨機后等待着自己將來的命運被客觀決定,浦河再也走不動了,又飢又渴又累的他再也使不出力氣了。朱仝的到來則告訴浦河——金風衛還沒有到再次換帥的時候。

“朱仝隊長,四號線那邊來了一群頗難對付的敵人,我們也需要小心。必須加強二號線西頭的防守。”

“年輕人,保留你最後的體力,有話之後再說,現在不是勉強自己的時候。”朱仝沒有仔細聽浦河要說什麼,便吩咐人把他攙扶下去了。回到下層,朱仝要和波他頌·潘洛商量拿下豐原古城站后的計劃。

“潘洛將軍很少來前線吧,濮司令這次派你來真讓人意外。”朱仝說。

“我雖然主管軍需,但是前線作戰我還是能參與的。更何況以前我也是一名特種兵,經歷的戰鬥不比你這個大鬍子少。”

“但若是把總指揮權交給你,你會更多的從軍需的角度出發制定戰略吧?我已經猜到了,既然你被派來就說明濮司令不打算讓大部隊繼續向南進攻星島電視台站了。”

“你猜得不錯,這裏是共榮集團的核心車站,在我們確定這裏的人完全受控前,我們不會再往前一步。”

“我聽說共榮集團在另一邊也遭遇了敵人,這種兩面夾擊之勢可不常見,難道你想讓岸原軍政府的人僅用一天時間做到我們消耗了幾十年、浪費了數以千萬計的彈藥都沒能完成的事情嗎?可別把我們的努力拱手讓人。”

“你對我說這些毫無用處。豐原古城防備鬆懈的確可能是因為自救軍政府的人對共榮集團發起了進攻,從而使多多良轉移走了他的精銳部隊,但這並不意味着共榮集團的主力就會被岸原軍政府的人消滅。我們必須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如果貿然進攻電視台站,我們很有可能遇到麻煩。”潘洛的這番話讓朱仝確信濮司令和桑總統都不能再冒任何風險讓共和軍承受更多損失了。不過波他頌接下來的話又一次出乎了朱仝這個“前線戰鬥派”的預料。

“現在濮司令同意的作戰計劃是先讓本尼-傑拉布的雇傭刺客去趁亂刺殺百濟多多良,待他回報任務完成後我們再考慮大部隊的進攻。”波他頌繼續說。

“暗影之子的刺客?”朱仝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這一聽就是你出的主意。”

“這的確是我的主意。雇傭一名刺客可比給一千名士兵配裝備便宜多了。暗影之子的首領深知百濟多多良罪孽深重,他也同意出手。”波他頌因為朱仝的笑聲有些惱火。

既然司令部已經下令,那麼朱仝也只好服從,他告訴自己應該對現有的結果滿意,畢竟拿下一座豐原古城也是共和軍二十年來求之不得的事了。

在和士兵們一起構築臨時防線時,朱仝聽到上層出現了騷動,長山衛的士兵報告說共榮集團的俘虜們好像鬧了內訌。朱仝叫上了下層的幾名特遣隊員把衝鋒槍和幾面防爆盾拿上趕了過去。

“朱隊,他們把這幾個人打死了!”長山衛的士兵說。

一打開暫時安置豐原古城共榮軍公民的房間門,朱仝就發現地板上躺着兩名衣着破爛的人的屍體。根據屍體上一處又一處的紅斑,朱仝認為這兩個人都是被拳打腳踢活活揍死的,致命傷是頭部遭受的重擊。朱仝現在才意識到,他不該把共榮集團的“優等人”和“劣等人”關在一起,他同樣意識到,這些普通民眾有的和百濟多多良一樣無可救藥。

朱仝惡狠狠地掃視了屋子裏的共榮集團公民們,在長山衛的槍口下,他們倒是一動都不敢動了。而在屋子中央,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男人也在惡狠狠地盯着朱仝。在兩個人的眼神碰撞了幾秒種后,那個男人緩緩地抬起自己的手臂,用手指指向了一名穿着長山衛制服的祖籍龍目島的士兵。

“混賬,你想幹什麼?”一個男孩上前想要奪那名士兵的槍,雖然孩子的這個行動讓士兵一時驚慌,但他還是及時保住了自己的手槍,並轉身用赫斯塔爾衝鋒槍對準了那個共榮集團的小孩。

龍目島士兵差點就扣動了扳機,不過在那之前,朱仝先用手槍朝着房頂開了一槍。子彈嵌進了天花板里並打落了許多粉塵。

“你們這群共榮集團的畜生不要輕舉妄動!共和軍現在的軍紀里已經沒有不殺平民這一條了!”朱仝厲聲說。

朱仝的話有誇大嚇唬人的成分,雖然共和國在轉入地下后法律和軍紀幾經修改,但還是不允許軍隊士兵肆意屠殺平民。共和國的官員們不能容許自己的軍隊墮落成憲警隊或者地下某些政權軍隊那般樣子,因為這事關他們“保留民主火種”的顏面。但如果某些平民能產生“嚴重威脅”,共和軍士兵也不是不能依據自己的判斷開槍。

波他頌·潘洛被槍聲吸引了過來,朱仝一見到潘洛便慶幸自己剛才忍住了怒氣沒有對着那個灰白頭髮的中年男人來上一槍。倘若波他頌把長山衛隊長殺平民這事報告給濮司令,朱仝又要被關在帳篷里反省了。然而,朱仝此時對潘洛的猜想完全反了方向。波他頌是個深知權威要建立在秩序之上的人,哪怕這種秩序等於根絕一切不穩定的因素。

“怎麼,你們要造反嗎?如果我們手裏的槍沒有子彈,你們這些民眾是不是要把我軍所有被你們視為‘劣等人’的士兵都打死呢?既然你們不惜命,我也就不可憐你們了。我已經申請將你們中所有加入過共榮軍的人統統槍斃,共和軍司令部對此已經給出了肯定答覆,現在,我還要申請把你們所有男性公民包括小孩在內全部槍決,不論你們當沒當過兵!我知道你們中有些人不是誠心相信百濟多多良共榮主義那一套的,於情於理不能一棒子打死。但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時間和你們一一談心,如果誰不想死又不得不死,誰就去怪罪那些甘願做百濟多多良的劊子手的人吧!士兵聽令,把所有沒當過兵的女性公民都綁起來押到外面的寬闊地去。剩下的,就在這裏解決了!”潘洛說。

波他頌的這一席話讓共和軍的士兵們既振奮又不安,他們振奮於敵人終於惡有惡報,但又對做處決這一行為良心難忍。朱仝在此刻重新認識了波他頌·潘洛這個人。

“這個人要麼生性殘暴,要麼是個極度冷漠的人,單純為了維持秩序和減少物資消耗選擇殺死這些人。哎,那個埋葬屍體的萬魂坑又要多幾具來自共榮集團的屍體了。”朱仝心想。

在豐原古城這裏的共和軍中,波他頌的官銜比朱仝要高,長山衛士兵們奉命行動,把那些幸運逃過死劫的女人們帶出了房間。那名祖籍龍目島的士兵瞪了一眼想要奪他槍的已經受到惡劣思想荼毒的男孩,那個男孩要留在屋子裏。殘存的良知沒有讓士兵露出奸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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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壤義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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