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荒原狼
二零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苦難,每個民族都有每個民族的苦難,而荒原狼就是以內心的孤獨洞悉了苦難而不被理解的人。
下水道似乎看不到頭,這一條渾濁的河流簡直比黃河還要長。在刺鼻氣息和飢餓的折磨下,浦河的意識開始恍惚,眼睛是一會兒朦朧、一會兒清晰。他肚子餓得很,口也渴得很。
“絕不能在這樣的地方倒下。夏灣的整個地下世界都是我的主場,決不能倒下,一定要活着回去,哪怕是為了再見到那個姑娘。”浦河在心裏不斷默念着“活着”這個詞。在他心裏仍有一個聲音叫嚷着讓他活下去,浦河信繁是多麼頑固地依賴着那種純粹的生存啊。
只有在最惡劣的痛苦中才有更新,只有至極的黑暗裏才有星星閃爍。浦河堅信這一點,所以他相信一切苦難不會讓他匍匐在地,反而會讓他變得更強、更聰慧。同樣地,他也堅信地鐵里的人們有朝一日能將自己從黑暗與苦難中解放出來,今日的苦難就是教訓,就是為未來提供的動力。害怕遭受痛苦比痛苦本身還要糟糕,而追求夢想的過程並不是痛苦的,信繁正是因為看透了這一點,才讓他擁有了非同尋常的求生慾望。
“裕哥、阿秀不能白白犧牲,我必須活着回去!這些折磨根本不算什麼!”浦河繼續為自己鼓勁,他的雙腿機械地向前走着,時不時因為發軟踉蹌一下。
不過浦河在心裏鼓着鼓着勁,一會兒又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起別的事兒來。
半年前的某一日,信繁跟着金希雅以及一位共和國外交官前往那個神奇政權統治下的車站——夏灣火車站站。在踏足大權帝國的土地之前,沒人會想像得到君主制能在地下世界復辟。
大權帝國控制着位於八號線和九號線上的共計七座車站。西邊是商業聯盟,南邊的岸原自救軍政府,北面是故意破壞隧道隔絕了同共和國聯繫的蓋亞靈道組織。夏灣火車站站是八號線和九號線的換乘站,也是大權帝國的中心。火車站在地下的部分與地鐵系統相連通,使得這座車站的可利用空間十分廣闊。其實共和國也想過打通前往星島中心、鄭氏集團附近繁華商業街區的地下商場和地下停車場的道路以使地下共和國居民的生存空間得到擴展,但因為害怕威特勞家族進行血腥的報復性行為,這個計劃一直沒能實施。
大權帝國皇帝的姓和國號一樣,就這一點來說倒是有些缺乏想像力。由於權大皇帝又被稱作盈德皇帝,所以共和國的人一聊起來相關的事情就直呼他為權盈德。當然,如果在帝國境內叫這個名字被人聽到了,會因為犯大不敬罪受到杖刑。經過共和國外交官的介紹,原來帝國高層人士都姓權,這給人一種權氏以家族治天下的印象。不過也有些人是因為有功被賞賜了“國姓”。
“真想不到這幾座車站的人都在心甘情願地配合著那個盈德皇帝玩這種復古的‘過家家’遊戲。”浦河說。他的語氣里有驚訝,但絕沒有蔑視大權帝國民眾的意思,畢竟他們也創造了屬於自己的農業發展奇迹。
“你說出這種話,說明你對大權帝國的歷史還不夠了解。”外交官說,“當時正是權家的人把這幾座車站從混亂中拯救了出來。那個權盈德和他的父母親,這一家三口都是頗有才華的人。在許多難民逃到地下后,彼此間互不信任,撕破了臉去爭奪為數不多的物資,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景象。這段歷史你們年輕人雖然沒親身經歷過但也應該通過別人口述略知一二。就像托帕·桑總統恢復了二號線的秩序一樣,權家人以自己的鐵腕、果敢和語言的渲染力平息了這一方土地的混亂,帶來了穩定。只不過權家人沒有選擇共和,沒有選擇極端的民族主義,而是選擇了最令人意外的古代集權制度。權盈德相信效仿古代的賢君治國才能最大程度地維持穩定。”
“無論統治方式為何,權盈德穩坐二十餘年王位不倒,一定贏得了人民的信任。”金希雅說。
“的確,這方面我是了解的。”浦河說。
大權帝國自身發展的具體情況還是由外交官說了出來,他想藉機向年輕人賣弄一下自己對這個政權的了解:
“權盈德意識到,想要讓自己治下車站的人們吃飽飯,就得開源節流。在開源上,他鼓勵民眾大力發展地下種植業和養殖業,從重農這一點上來說,他的思想也有夠復古的。在完善的規劃和激勵政策下,大權帝國在十年裏便成為了地下世界的‘糧倉’。這裏的人們不僅能在地下種菌類,還能小範圍種蔬菜和穀物;他們不僅會養肉老鼠,還擁有其他政權無法比擬的家禽家畜數量。農業成為了帝國發展之源,連島牧總督都會從這裏進口農產品,當然,農業發展的福利最後也落回到了這裏的人民身上,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都對盈德皇帝感恩戴德。”
“也別忘了他們甚至能種植中草藥。”金希雅提醒道,她正是為了採購草藥才來的,此次出訪她帶有自己的任務。
權盈德的統治讓他的人民過上了在地底世界中還算舒服的日子,毫無疑問,只要他不“駕崩”,他將一直被這些車站的人民喜愛。他的能力與開明甚至會讓人忽視他選擇當皇帝這一奇怪的做法,畢竟從現代人的眼光看,復辟當皇帝簡直是痴人說夢。後來發生的事情的確讓浦河覺得此人在某些方面太過奇異,着實不太正常。
在外交官去覲見盈德皇帝,金希雅和浦河買好了草藥等待外交官從“宮廷”出來的時候,一個“宮廷侍衛”把二人叫了進去。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浦河驚詫不已,他們見到了坐在寶座上穿着華麗黃色長袍的盈德皇帝,他的着裝讓他就像是華夏古代的皇帝一樣。皇帝對金希雅說,他希望女醫生能幫助他治療這麼一種疾病——把一隻老鼠從自己體內驅趕出去。
“聖上從大約一年前開始,耳朵就總能聽到老鼠的叫聲,起初我們以為車站鬧了鼠患便進行了全方位的滅鼠工作,一個角落、一處管道都沒有放過。可是老鼠都滅乾淨了,那聲音依然無法從聖上耳畔消失。”一位站在權盈德身邊像是扮演宰相角色的人說。
看來外交官聽說了這件事,想讓懂醫術的金希雅進來替皇帝進行檢查,看看他究竟為何總是能聽到怪聲。
“朕不是那種覺得自己身體是龍體便絕不會患病的愚昧之人,也不是把這種聲音當成某種神啟或不祥之兆的無知之人。老鼠都滅了,朕身邊的人和朕的百姓也沒有一個人能聽到這種聲音,唯有朕能聽見,這定是有一隻老鼠鑽到朕的身體裏去了。”
若是一個不矜持的人聽到這裏肯定會拚命憋笑,盈德皇帝這一席話十分矛盾。
金希雅從宰相和皇帝自己對病情的介紹中大致判斷出權盈德恐怕是患了某種精神疾病或是耳疾。然而醫學是十分複雜的,人體構造也是十分複雜的,儘管醫學領域很多東西能相通,但總體上分門別類嚴格,術業有專攻。金希雅對治療外傷很拿手,卻從沒有為人醫過耳鼻喉。更何況這位病人是一個領袖,金希雅如果犯了什麼錯,定會為自己招致麻煩……
浦河的思緒飄忽不定,就像是一個在胡思亂想中快要睡着的人一樣。他不再想那天在盈德皇帝面前的事情了,夏灣火車站宮廷中的一切突然讓他覺得很不舒服。然而,他又不自覺地順着那座車站本身構思起地鐵系統地圖來。浦河腦中的地圖還不夠完整,有些地方因為記憶的偏差出現了錯誤。在這份“冥想之圖”的某處,一個浦河還不知道該銜接在何處的地方隱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一個連浦河本人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幾乎沒人知曉的秘密:在地下某處,隱藏着冷戰時期南暘共和國高層為應對核戰爭儲備的巨量物資。哪個政權若是能找到並將這些物資合理利用起來,哪個政權就會為自己建立無可匹敵的優勢。
信繁只是在父親留下的大宗資料里找到了介紹這個秘密貯存設施的很隱晦的片段,他不知道該如何找到那扇通往被命名為“漆谷”的神秘物資貯存地點的大門,這個秘密地點就連托帕和阿托克父子也不知道。
“現在也不是去絞盡腦汁猜測這種事兒的時候。”
浦河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他第一次走過這段下水道,這是毋庸置疑的,可強烈的陌生感是在前一秒才湧現出來的,那種感覺就好似一個人突然遭遇了毫無預警的地震一樣。浦河慌張地環視四周,他看看前方拐彎的道路,再看看自己來時的路。他木然了,他迷失了方向。
浦河用手抽打了自己兩下,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可他覺得這樣還不夠,於是又把自己的腦袋朝着水泥牆撞去——當然沒有使太大的勁。在衝擊帶來的疼痛,疼痛又帶來的短暫清醒之中,信繁迅速地在腦海里復盤地鐵支線線路圖以及下水網絡的地圖,並儘力聚焦到自己所處的位置上。
“原來是走過了。”浦河心想。
在公須洞站做計劃時,他的記憶出現了偏差,他自己構思出來了一條本不存在的路,現在他明白了此地根本沒有大路能引導他前往豐原古城站,沿着這條路繼續走下去,他會抵達地表的一段溝渠中。
浦河往回走了約有兩百米,他用自己的目光貪婪地掃視着這片灰暗之地,不肯放過每一處角落,就像一隻狼不讓自己靈敏的嗅覺忽略獵物的行蹤。最終,他的目光聚焦到了貼近地面的一處骯髒的小口,那個小口沒有護欄,勉強能夠容許一個人爬着通過。那就是浦河為自己找到的新出路,現在他要像一隻老鼠一樣行動了。
在星島雨季降水最為充沛的時候,城市內澇的洪水有可能淹入地鐵站,這就需要地鐵站也配備良好的下水設施。浦河正是沿着這樣一條通道爬到了豐原古城站。他為自己的準確判斷感到欣喜,也為這段下水通道的設計師沒有把管道設計得太過狹窄或者設計出急轉彎表示感謝。雖然流經那條通道的不是帶着排泄物的下水而是雨水,可浦河身上還是沾滿了令人乾嘔的臭味。到了豐原古城站的隱蔽處,新的問題又來了——浦河根本不可能直接把蓋子掀開當著全車站的人的面走出來,這畢竟是一座敵人的車站。他只能再等待一個機會,這個機會或許幾天都不會有,屆時他將渴死在逼仄的下水道里。
“可惡,在大敵當前時你居然做出這種混蛋事兒!”一個熟悉的令人厭惡的聲音傳入了浦河耳中。當浦河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他躺在狹窄的管道里睡著了,至於睡了多久,他不得而知。
“這不是百濟多多良的聲音嗎?他怎麼又出現在豐原古城了?還是說我走錯了車站?也許是幻聽罷了。”浦河心想。
雖然浦河還沒有完全醒盹兒,還對自己的判斷有質疑,但一種熟悉的懼怕的感覺又回到了他的心頭。浦河不懼怕在戰場上和戰友們一起面對百濟多多良和他的大軍,卻害怕在敵營中遇見“魔頭”。浦河蜷縮在連翻個身都不能、抬個頭都很困難的下水道里,這裏也是他在豐原古城站的“安全屋”。
“把他押到那個地方去!”那個音色的聲音又傳來了。這一次,浦河着實聽清楚了,他必須相信這就是百濟多多良的聲音,那傢伙果然在豐原古城站!
“難道城山公園已經淪陷了嗎?食人族大舉進攻,多多良留在這裏做什麼?”浦河心想。
浦河聽到了許多腳步聲,證明有很多人聚集到了這附近,他只能用耳朵去判斷車站裏發生了什麼。
“首領,大敵當前,理應讓小盧在戰場上戴罪立功才是,在這裏處決他實屬不妥。”一個並不堅定的聲音傳來,這也許是一位共榮軍軍官。
“怎麼?你在質疑首領命令嗎?你說話小心一點。”這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她並不贊同剛才那個人的意見。
“法律就是法律,即便是在最緊急的時刻,我們也不能踐踏我們集團的法律,對於這種罪行有什麼懲罰,首領早就已經規定清楚了。”又一個男人說。浦河心想,那個被叫做小盧或者小魯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家看好了,這個人你們有些認識,有些可能不認識,這個人曾是星島電視台站的優等公民,也是我們軍隊裏的戰士,名字叫做盧洺。從私人角度講,他還有一個身份——我的侄子。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都應該堅定不移地支持共榮主義的事業,可他卻受到了腐朽思想的荼毒,被劣等女子的妖言迷惑了去,和她私通!而且是在我們面對眾多敵人,正需要眾志成城支持偉大事業的時候!這個男人意志如此不堅定!枉對自己的身份,對於這樣的毒瘤,我們理應切除。作為你們的領袖,我必須尊重共榮理念,這種理念是高於一切私情的,所以,在這裏,在你們所有人面前,我將親自處決盧洺,以儆效尤!”
又一個人的生命被剝奪,慘遭毒手!幾十年來地鐵里被共榮集團殺死的人得數以萬計了,他們連對待自己人都顯示出了殘忍的一面。浦河信繁感覺那個行刑之地就在自己的正上方,因為百濟多多良的聲音無比接近。對於被處決這件事兒本身,浦河已經恐懼不起來了,也憤怒不起來了。浦河沒有對那個叫做盧洺的人感到過多的惋惜,還在想着百濟多多良的侄子為什麼會叫一個漢人的名字。的確,沒人知道百濟多多良究竟是哪個民族的人,看起來他似乎在樹立一種自己囊括所有優等民族血統的個人設定。
槍響了,是百濟多多良親自開的槍,槍口距離侄子的後腦只有五厘米遠。這個叫盧洺的人不必再受苦,也無法再享受到歡愉了,處決在一剎那結束。浦河聽到人群一邊議論着一邊散了去,百濟多多良的聲音也消失了,他感到有什麼液體流進了管道,流到了自己的頭髮上又浸濕了自己的衣服。由於長時間受到異味的刺激,浦河的鼻子聞不出來那是什麼液體,當然,他根本不需要聞也不需要看就知道這是那位受刑者的熱血。
浦河又一次在逼仄的管道里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