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昔芳
“咚咚咚!”
只是尋常的敲門聲,但是卻讓坐在桌邊一人看書的龍時全身一顫。按理說,常人即便是會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所擾,也不至於有像龍時這樣大的反應。
不過,敲門聲對於龍時而言,的確是非常稀少的聲音。
老師要來,絕不會敲門。夏惟要來,也絕不會敲門。那群上門切磋的少年,都是直接在門外大呼他的名字,更不會敲門。而驚梳苒,近幾日也來過一次,是在院中一邊練習御氣,一邊等候他出門,也沒有敲過門。
那這敲門聲,會是誰?
他防備着走近門口,輕輕打開一條縫。
外面站着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子,看上去像是楊府的丫鬟。
他將門完全打開,才發現這女子手中端着一個精緻的托盤,上面擺放的飯菜着遠比平日裏送來的用膳要豐盛得多。
“少爺,請用早膳~”見到他,那丫鬟恭恭敬敬地欠了個身,低聲細語地說到。
龍時有些疑惑,但他還是伸手,欲從丫鬟手中接過托盤。
“少爺,如何使得?這種粗活,還是交由奴婢來做吧。”
那丫鬟托着盤子進屋,將桌上的物品整理到一旁,再將飯菜一盤一盤地端到龍時那不大的桌子上,隨後便站到一旁等候。
龍時皺了皺眉,竟也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少爺,您可以用膳了~”那丫鬟見他遲遲不上座,又一次提醒到。
“這……”看着這突如其來的款待,龍時越發的迷惑了。他遲疑地在桌邊坐下,久久端詳着桌上的菜品,和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餐具,最後,才終於動筷。
這一餐,龍時吃得十分不自在,因為那站在一旁的丫鬟目光幾乎從來就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好不容易吃完,那丫鬟才終於又發話。
“少爺,老爺要奴婢前來,是要糾正少爺用餐的一些陋習,不過奴婢看,少爺像是並無什麼不妥之處,莫非是先前已有樂師教授?”
“我六歲之前,母親大人有教過一些。”他回答到。
他有些明白了這個丫鬟的來意。不過他的回答卻也不完全是,畢竟十年前教的一些禮儀,到現在無論如何也該忘得差不多了。
真正充當了那樂師角色的,還是自己的老師,驚雷。只不過,方式定然不會像這位丫鬟這麼溫柔罷了。想到這,他感到脊背處又隱隱生疼起來。
但是,這個時間點,來教他用餐的禮節,用意為何呢?
這個問題沒有困擾他多久,因為很快,又有一個丫鬟走了進來,這一次送來的,是一件上好的衣物。
“少爺,這是為您定做的新衣,您快換上吧。”那丫鬟同樣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
“等一會。”龍時終於是壓不住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怎麼突然送這些上來?”
“您還不知道嗎?”那兩個丫鬟面面相覷,“今日是您十六歲生辰,老爺要為您行冠禮、取字禮呀。”
“十六歲……”龍時低聲自語到。
他也沒想到,這麼快,自己已經是個成人了。
“少爺,您還是快點換上新衣吧。夫人已經在府上等候多時了。”
龍時不知道為什麼和他幾乎沒有聯繫的家人會突然這樣熱情。他印象中自己這十年來和家裏人的接觸屈指可數,最近的一次,還是在好幾天前,當時父親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他回答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那丫鬟口中的夫人,也就是他幼時稱呼為娘親的女人,這十年,雖然同在屋檐下,竟一面都沒有見過。
家裏人,尤其是養父,像是非常忌諱和他有所接觸。但為何今日會一反常態,甚至讓他到府上去,親自為他辦禮。
懷着這樣的疑問,他還是換上了那件衣物,在兩個丫鬟的帶領下進入到了那近在咫尺,卻又陌生無比的楊家大院。
他第一個見到的,就是那已相隔十年未見的娘親。在他印象中,這個曾在他年幼時經常把他抱在懷裏的女人胸懷是那麼的寬廣,可今日一見,才發現,她現在也不過是一個要抬起頭看他的小個子女人。
見到他,那女人還有點愣愣的,她有些恍惚地在一旁丫鬟的攙扶下走到他面前,端詳了他許久。
“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睛……時兒,真的是我的時兒……”那女人小聲的嘀咕着,聲音卻分明是在顫抖。
龍時在她那熱切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偏向一邊,他想像以前一樣喊出“娘親”這個稱呼,但最終還是抱了抱拳,稱呼到:“母親大人。”
可這一聲,卻讓面前的女人像是遭了晴天的一個霹靂,全身一震。最終只得無奈地搖搖頭,長嘆一聲。
“來,和我進屋去見一見你父親吧……”
一路上,兩人無言。府中並沒有像是辦大禮一樣張燈結綵,而是與平常無異。
他跟着女人拐彎抹角的進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
房間的正中央,楊培龍正背手而立。
“來了。”看到龍時,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龍時環顧了一下房間,沒有其他人,只有這一家三口。
“既然已經成人,陪為父喝幾杯如何?”他說話的語氣還是那樣淡漠,但提出的要求卻出乎意料的親切。
龍時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印象中,男子的取字禮,似乎不是如此。他看了看一旁的女人。
“難得有機會,你就陪你父親好好喝一回吧。”女人臉上浮現一抹淡笑,便領着他上座,自己吩咐丫鬟取來酒具和酒水,上好菜肴,便也在兩人身旁坐下。
是楊培龍先舉起酒杯。
龍時並非不清楚酒桌的禮儀,本該是作為晚輩的他先舉杯敬酒。這樣顯然是有些失禮了。但現在,既然對方已經先舉杯,那他應該立刻舉杯飲盡才妥當。
可他卻久久沒有舉杯。
“昔芳。”見到龍時有些遲滯,楊培龍說道。
“父親大人?”龍時有些疑惑。
“你的字。昔芳,意為‘是昔流芳’,如何?”
“甚好,甚好……”他若有所思地緩緩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謝父親大人賜字……”
“你父親我是個粗人,取不出這種字來。”楊培龍也是一飲而盡,看了一眼龍時身旁的夫人,替龍時又倒了一杯。
“……謝母親大人。”剛剛一杯下肚,龍時只感到這烈酒燒的喉間有些刺痛,但他還是舉杯,轉向一旁的女人。正準備飲下,卻被一雙手制住。
“時兒,不必這麼著急。”制住他的人,正是一旁被他稱作“母親大人”的女人。她用斥責的眼光瞄了一眼楊培龍,隨後,將一些菜夾到龍時的碗中,“先吃些下酒菜,緩緩酒勁,再慢慢喝。”
龍時心裏多有觸動。在他記憶中,只有小時候的某些模糊片段中有過被稱呼為“時兒”的經歷。今日在此,這些記憶像是再一次變為了現實。
他和面前這位陌生的父親就這樣一杯一杯的喝起酒來,你一言我一語。但喝到約莫半斤酒下肚,面前這位他印象中不苟言笑的父親話卻多了起來。
從父親的話中,他了解到,楊家有四個女兒,都已經出嫁。夫人在誕下小女兒后,便得了場大病,再也不能生育,這也是為什麼楊家一個兒子都沒有的原因。
漠國有納妾一說,但是楊培龍從來沒有納過一房小妾。原來,夫人名為木柔,是漠國有名的望族木家的千金,而當時楊培龍只是一個破落家族的小兒。年輕時,夫人不顧家人勸阻,一心嫁給身無分文的楊培龍,白手起家。
時勢造英雄,當時漠國正與南方的樊國、梁國交惡,眼看要開戰。楊培龍從一個尉官做起,屢立戰功,竟位至青黃近衛軍定遠將軍。機緣巧合之下,在沙塞以五千守軍,擊退三萬襄軍和五萬崇青軍的兩次攻勢,直接促成了三國的議和,戰後更是位列漠國玉將。
對於漠國的將軍而言,冊封玉將幾乎是最高榮譽。在玉將之上,雖然還有“大玉”的稱號,但整個漠國只有一人:沙城鐵騎統領,冷空。十幾年來,“大玉”之稱更是已經完全鎖定了冷空。
成為玉將的楊培龍名利雙收,但他沒有像其他玉將一樣,繼續建功立業,而是意外地選擇就此卸任將軍一職,退居朝廷任武官文職。
龍時想藉著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但聊到收養他之後。父親卻忽地閉口不談,開始喝起了悶酒。
直喝得臉色開始漲紅,楊培龍才終於又說了起來。
“你知道你還有一個比你大一個月的姐姐嗎?你娘親生下你那姐姐不久,我便收留了你。與那姐姐一樣,你是喝着你娘的奶長大的。”楊培龍端着酒杯,卻遲遲不飲,“可你現在甚至連一聲‘娘親’都不願叫……”
“我……”龍時愧疚地低下頭,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木柔,她的眼圈也是微微泛着紅色。
“我知道,你多少會恨我們。”楊培龍一口飲下,“但今日之後,你要恨就恨我吧。這十年,你娘多少次想親自給你送餐、送衣物,多少次想去見你,都是我不讓……”
“老爺,你醉了。”木柔擦了擦眼角,趕忙給楊培龍遞上一杯茶。
楊培龍沒有接過茶杯,只是又滿上了一杯酒,有些頹然地坐着,“我們今天聊得太多了,現在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老爺!”木柔站起了身,“便留他在府上住一夜會有什麼大礙!?”
“夫人,你有心留他。但你看他會把這裏當成他的家嗎?”楊培龍少有的與夫人針鋒相對了起來。
木柔愣了愣,看了一眼也已經站起身的龍時,終是哭出了聲。
龍時不再說什麼,只是舉杯,向父母各敬了一杯酒,行了個禮,便轉身走出了門。
這一路上,他沒有回頭,如楊培龍所說,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他又如何能把這裏當成是自己的家呢?
酒力緩緩從他的頭上褪去,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悲傷。
“時兒……”一聲呼喚在龍時踏出楊家大門後傳了過來。
他回頭,自己的母親正站在門內看着自己,昏黃的燈光下,他還可見她有些浮腫的雙眼。
“母親……”他這次沒有再稱呼“大人”。
她猶豫了一陣,終於也是走出了門,快步走到龍時面前,“告訴娘,你是不是怨你父親。”
龍時沒有回答,他的眼神卻避開了面前這個女人。
“當年他為什麼要把你帶出家,連我也不知道,不論我問多少次,他從來都不告訴我……”木柔緊緊抓着龍時的兩臂,極力忍住不去哭泣,以致聲音都有些發顫,“但你不知道,他有多在乎你。你剛走的那一陣,他會半夜的時候起來,跑到你院子裏去,就為了遠遠看你一眼。”
龍時的心像是狠狠地被什麼東西刺痛了一下。
“你長大了,他知道你喜歡看書,便託人將他書房裏的書,送到你經常去買書的那個小店裏。又怕你發現,只叫那店主做便宜了賣給你……”
他現在才突然意識到,北坊那專供平頭百姓買賣的書店裏,怎麼會有《穹隆志》、《四國策》這種書?
“有一次他見你病了,又不直接叫人給你送葯,而是叫那廚子在你飯菜里加了些口服的藥材,但哪裏有用?他急的在院子裏面錘牆。終於下了決心帶着郎中到你院裏,才發現你又生龍活虎地在練功……”
龍時想起,自己確實得過一次重病,最後是老師為他醫治好的。他印象深刻,那幾日的飯菜都變得苦澀異常,他還以為是自己病得味覺出問題……
“父親……”龍時感到眼睛有些酥麻,他的視線竟也朦朧起來。
“還有好多,說都說不盡。自從有了你,他的眼裏便再沒有遺憾。可這些事,他從來不讓我對人說起。”淚水從木柔的眼中源源流下,滴落在她的衣物上,她的聲音變得像是在哀求,“但今日,娘要說,要和你說。你父親這麼做,一定是有他的苦衷。答應娘,不要恨他……”
一注溫熱的液體從他的眼角順着臉頰流了下來。這感覺,令龍時有些陌生。他發覺,自從父親六歲時將他帶出楊府,留在後院,他狠狠地哭了一場之後,便再沒有流過淚。
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抬起,將面前這個哭得稀里嘩啦的母親緊緊抱住。
“娘……”
“時兒……我的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