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熊城堡
直到目睹了黑熊城堡,亞戈才對他這位從未謀面的父親,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
坐落於西境的耶格爾山脈,在三十年前還是一片荒山。
山脈內部並沒有各類珍稀的礦藏,方圓百里之內更是一片荒土,別說冒險家抑或是吟遊詩人,就連豺狼人都對這鬼地方生不起半點興趣。
直到擁有“劍神”之稱的耶格爾公爵獲封這片領地,建立耶格爾城,動用堪稱恐怖的人力強行挖通河道,將聖勞倫斯河的分支引流而來,這才吸引眾多平民來此定居,並漸漸有商隊出沒。儘管此舉耗費了西蒙的畢生積蓄,並令他欠下了一筆至今無法還清的外債。
如今,耶格爾城已有超過十萬人口。整座城市依山而建,西北地勢最高,房屋順着山勢向東南而下。原本乾枯貧瘠的土壤日益肥沃充盈,為城市提供基本的經濟來源。
可這良田萬頃卻毫不設防,如同赤身一般安穩地躺在城區之外,沒有城牆,只有十餘座哨站零星散落在田區,擔負起防禦城市的職責。
這是耶格爾公爵親口下的命令,在公爵眼中,有造城牆的錢還不如拿來買酒喝。
沒有人會對此有所擔心,因為耶格爾城已經整整二十餘年不曾經歷戰爭。
二十年前,一隻豺狼人軍隊悍然入侵城市。向來以尖牙和利爪著稱的豺狼人這次卻頗有腦子,他們處心積慮,藉著漫天黃沙的掩蓋穿越邊境線,又耗費數天時間繞過外圍的城鎮,最後兵分兩路,從東、南兩個方向直突耶格爾城!
毫無疑問,完全沒有城防體系的耶格爾城被輕而易舉地攻破,興奮的豺狼人們燒殺搶掠一番,幾乎將尚顯稚嫩的城市毀於一旦。直到背着大批糧食貨物逃出帝國邊境時,他們仍然在懷疑向來以穩健擴張著稱的人族,怎麼會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
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真正輕敵大意的是他們自己!
第二天,耶格爾公爵親率兩千輕騎悍然突入荒漠。沒有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人們只知道一個月後回歸的西蒙大人渾身是血,而兩千精銳騎兵卻連一個都不見蹤影。可看公爵舉着酒壺兀自痛飲、時不時發出宛若黑熊般狂笑的模樣,又全然不像一位敗軍之將。
公爵未作解釋,又向帝國皇室借了一筆外債,用於撫恤戰死士兵的家人,之後就每日自顧自地練劍,完全沒發生什麼事一樣。
直到過去一周,一位冒險家在荒漠中發現了一座佈滿屍體的豺狼人部落,並將確切的消息帶回來之後,才引起了軒然大波。
二十萬人口的巨型部落,無一生還!
豺狼人武力兇悍,即使是年僅一歲的幼年狼崽也有不俗的戰力,必要時可以全民皆兵,更別說部落中本就擁有數量超過五萬的豺狼人戰士。
可是現在他們全部變成了屍體,破敗的殘肢和臟器零落在營地各處,夾雜着碎裂的盔甲和兵器,血肆意地流淌,一滴滴滲入沙土之中。
在部落最深處,數名最強大的豺狼人將軍和已經生活了無數歲月的大酋長被殘忍分肢,其死狀之凄厲,比起普通戰士好不了多少。
在他們身前的地面上,擺着一道閃爍着金光的巨大劍痕,劍痕的邊緣極其平整,在地上刻出一道深達十米的恐怖溝壑,蔓延百米,仿若天路。
此後二十餘年,荒漠中多了一片猩紅色的土壤,人們將其命名為“血色平原”,而耶格爾城飛速發展,再也沒有異族敢來進犯。
與耶格爾城粗枝大葉的城防體系和肆意妄為的擴張模式相比,建造于山頂的黑熊城堡可謂固若金湯。
深黑色的城牆和塔樓連綿成片,幽深的甬道中暗藏無數機關,來犯者每前進一步,都必須以鮮血和生命作為代價。籠罩整座城堡的淡淡金光,則是神聖教廷賜予的傳奇神術“聖光祝福”,足以讓藏在城中的數千戰士在最激烈的戰鬥中保持鬥志、死戰不退。而城堡頂部平台上佇立的四架史詩級別的巨型弩機,則能讓任何所謂的成名強者失去胃口。
城堡以珍貴的黑曜石作為建材,其堅固程度可想而知。而城樓頂部邊緣突起的不規則尖刺則完全是公爵的個人喜好,城堡正大門上方,一隻巨大的黑熊頭顱栩栩如生,瞪着血紅雙目,俯瞰下方的城區。
這隻熊頭的造價幾乎頂的上一座史詩巨弩,而且外表過於兇悍,時時刻刻散發出恐怖的壓迫感,完全不似迪布洛斯貴族氣定神閑的傳統作風。
可是公爵執意如此,傳聞重金聘請來的數名雕刻大師返工八次都不能令公爵滿意。直到西蒙終於發怒,蠻橫地斬殺了幾名雕刻師泄憤后,剩下的雕刻師們終於從公爵猙獰的面容和血紅的雙眼中找到靈感,為黑熊城堡添上了點睛之筆。
“怎麼樣,小子?”公爵騎在馬上,從山下仰視着自己的城堡,向亞戈問道,話語間很有幾分炫耀之意。
西蒙大多數時間都處於微醺狀態,一旦蘇醒便會發怒,很少有高興的時候,不過黑熊城堡便是少數幾樣能讓公爵從心底感到快意的事情之一。
亞戈並未立馬答話,他正在汗流浹背地與身下的戰馬作鬥爭。
這匹黑馬皮毛髮亮、身姿不凡,性格也同樣桀驁。事實上,它也確實是精心培育出來的混血種,本屬於西蒙的那兩名蠻族侍衛。
黑馬似乎對亞戈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也能騎在出身高貴的它身上極為不滿,縷縷聳動背部的雄壯肌肉,似乎想要將亞戈擠下來。
一路上亞戈的窘境都被西蒙和侍衛看在眼裏,不過他們並沒有半點出手相助的意思。即使讓任何一個迪布洛斯人來評判,這匹黑馬的身價都遠超亞戈。若是讓斯克拉騎馬的傳聞傳到別的貴族耳里,恐怕西蒙也將因此淪為笑柄。
亞戈之所以能短暫享用這匹坐騎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是西蒙的兒子,流着耶格爾的血!
伊蘭妮倒是坐在一輛馬車中,這是亞戈向父親強烈要求的,以伊蘭妮的體質若是騎馬根本經受不住路途上的顛簸。
對此,西蒙也沒有過多猶豫,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都要算在你的賬單上!”
聽到父親的詢問,亞戈立馬挺直了身子,望向山上的城堡,稍微一猶豫便道:“很雄偉。”
少年對父親這一概念尚且陌生,若是非要說出什麼感情,也是在每每想到母親的悲慘遭遇時產生的憎恨,他恨不得將手中的韁繩甩在那個如黑熊一般的男人臉上。不過他十分清楚,要達成這個目標,他還差得遠。
西蒙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粗獷的笑聲宛若雷鳴:“你很聰明,知道這種時候不該冒犯我。不過這還遠遠不夠,我希望有一日,你站在這熊頭之下依舊能昂首挺胸地大聲說話!”
公爵的聲音越來越大,說到最後竟震耳欲聾。亞戈心頭震蕩,只覺得耳邊嗡響,他咬緊蒼白的下唇,勉力抬頭望去。
那血色的熊目正注視着山下的無垠疆土,一如既往。
……
單人客房中。
站在立式鏡前的亞戈幾乎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此時的他已經沐浴更衣,換上了一身貴族服飾。
白色高領金邊內襯,黑色長袖短尾禮服,搭配下身的純白色長褲以及筒靴,如此經典簡單的穿搭,在亞戈身上卻別有一番魅力,將身材襯得高挑挺拔。
只是頸部的斯克拉烙印顯得更加刺目,大大影響了整體的觀感。
精心修剪過的鬍鬚看上去整齊利落了許多,金色短髮也被侍女們悉心照料了一番,完全洗去了污垢的面容前所未有的明亮,散發出如同陽光下鮮草的清香,眼睛則如黑寶石一般熠熠閃光,引得侍女們暗暗驚叫。
她們表示從未在一名斯克拉身上看到過如此好看的眼睛,並讚歎亞戈真是“天生的貴族”。
殊不知亞戈聽到這話時,明顯地皺了皺眉頭。
不過煩心事還有很多,亞戈也就對此置之不理。
侍女們已經離開,留下亞戈一人仰躺在舒適寬大的床上發獃。望着頭頂的水晶燈,對面牆上的名貴壁畫,身下又是潔白到不忍一觸的乾淨被單,亞戈有些眩暈,他伸手摸了摸頸側的烙印,只覺得如同幻夢一般。
直到現在,亞戈才知道父親口中的“賬單”是什麼。
亞戈將手中的紙條移至眼前,上面只有一項條目,不過已經足以讓他懷疑人生。
亞戈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一套衣服可以價值2000金幣?!
倒不是2000這個數字過於誇張,而是對連銅幣都沒有摸過的亞戈來說,金幣這個計量單位就足以讓人感到神奇。
本來少年還對鏡中賞心悅目的自己充滿了新奇,不過一想到代價是被那些負責量體裁衣的所謂設計大師肆意擺弄了整整三個小時,和這張讓他完全負擔不起的賬單之後,那一點點可憐的興奮就完全化成了懊悔。
不過懊悔於事無補,西蒙並沒有如他所說那般,將伊蘭妮那輛馬車算到他頭上,在亞戈看來已經頗為仁慈。畢竟對少年來說,就連剛剛沐浴身體時所用的清水,都是日前完全不敢想像的奢侈之物。
休息的時間很快過去,當侍女再次敲響房門時,亞戈便知道,晚宴的時間到了。
少年從床上爬起,站到鏡前,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當雙手不自覺地觸到領頭並將它打理得稍微整齊些時,亞戈突然愣了一下,僅僅一個下午,自己竟已染上了這樣的習慣。
打開房門,站在眼前的卻並非侍女,而是一位衣着得體的老管家。
老管家先向亞戈微微行禮,舉手投足之間滿是優雅,即使讓最資深的宮廷禮儀大師來評價,他的儀態和表情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亞戈少爺,請隨我來。”老管家只說了這麼一句,便轉身引路。
亞戈急忙跟在他身後,通道寬大而又深邃,掛在兩邊牆上的微弱火把根本不足以將道路完全照亮,而同樣以黑曜石鑄成的牆體則渲染上一層幽暗的氛圍。
黑暗中,老管家的步伐依舊穩健而且快速,亞戈幾乎小跑才能勉強跟上。
兩人連續拐過十幾個彎,亞戈突然驚覺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感。城堡內部四通八達,暗黑系的風格又能給人以極大的心理壓力,若是初來乍到的入侵者,必定被驚恐和慌亂折磨得心神不寧。
“亞戈少爺,我來為您介紹一下這次晚宴的內容。”老管家突然開口道:“今晚的宴會由西蒙大人發起,邀請公爵大人的所有子嗣參加,當然是目前恰好留在城堡里的那些。”
他稍微頓了頓,繼續道:“您的母親名叫伊蘭妮,曾是西蒙大人的女人。雖然西蒙大人從來不缺女人,但是恕我直言,亞戈少爺,身為斯克拉的並且還誕下孩子的,只有您的母親一個。”
亞戈目光一凝,老管家的話顯然算不上客氣,不過他並沒有停止的打算。
“我想您應該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
“意味着在父親的眾多子嗣當中,我是唯一的斯克拉。”亞戈直接道。
按照帝國律法,女性斯克拉誕下的子嗣也終身為斯克拉,歸於同一名領主所有。
斯克拉的擁有者們可不會在意這些小小的奴僕……不,是比奴僕還要低賤的豬玀之間的血緣或是別的什麼關係。斯克拉們被隨意買賣,換成錢幣或是貨物,從這名領主手中交易到另一名領主手中,輾轉各地、生死未卜。即使是剛出生的斯克拉孩子,也有被賣掉的可能。
老管家微微皺眉,似乎很不喜歡被人打斷的感覺,不過即便如此,他的步伐也沒有慢上一分。
“不過我會將自己的性命贖回來,包括母親的。”
少年的話語充滿堅定,可老管家並不為之所動:“您打算用什麼方法呢,亞戈少爺?要知道,西蒙大人已經從奧托騎士那裏買下了你,現在的你從肉體到靈魂沒有一處不屬於西蒙大人,就算你在荒漠中打下大片領土,抑或是行商賺錢,理論上都是西蒙大人的一部分,而並非屬於你。”
“那就用生命換取自由!”
“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生命也是屬於西蒙大人的。”
“只要我的命夠貴,他就捨不得讓我死!”
老管家的步伐終於頓了一下,才道:“或許吧,亞戈少爺,我很希望能見到那一天的到來。不過在此之前,您還得仔細注視着腳下的路。”
隨後,他在一座古典宮廷式大門前站定,轉身向亞戈露出一個同樣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微笑,隨後伸手推門。
“進去吧,您的兄弟姐妹已經等候多時。”
大門徐徐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