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亞戈
帝國西境。
塞爾達荒原上的風最是粗獷,捲起乾燥的細沙漫天飛舞將視野盡頭的遠山遮蔽在後。堪稱暴烈的日光毫無顧忌地灑下,讓本就佈滿龜裂紋路的大地雪上加霜。
空間是有力量的,即使是一片荒漠,只要夠大,依舊能帶給人們無窮的遐想。
無數過往的吟遊詩人曾忍不住幻象,在那經久不停的沙塵背後,是否存在稀有的礦藏抑或是神明留下的遺迹。
事實上,那裏什麼都沒有,除了兇殘至極的豺狼人,和一些奇形怪狀的異族。
就在這滿目荒蕪之中,聖勞倫斯河蜿蜒而過,隨後直轉南下,為土地帶來唯一的生機與活力。
若是從空中向下俯瞰,這條生命之河就宛如盤繞在貴婦人腰間、用名貴絲綢製成的藍色腰帶,而那些隨時隨地都在散發出蓬勃生機的植被則是作為點綴之用的綠寶石。
奧托騎士領的莊園依河而建,位於帝國版圖的最西邊。
莊園規模不大,人口不過數千而已,可在距離黃沙肆虐的無人區僅僅千米之距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可供植物生存的莊園,本身就是一樁奇迹。
“西蒙大人,您看我這莊園怎麼樣?”
一處專門設立的看台上,衣着雍容華貴的莊園主奧托正在兩隊精銳武士的陪同下,向遠道而來的貴客介紹他引以為傲的莊園。
奧托穿着特製的紫金色大衣,上面掛滿了名貴的珠寶,有些就連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字。頭頂的紅色大帽上纏着密密麻麻的點綴,讓奧托覺得自己的脖子有些辛苦。不過他一點都不後悔,因為只有穿戴得如此華麗,才能讓奧托在來賓的面前提起一絲絲講話的勇氣。
身後全身披掛重鎧的武士們立得筆直,視線更是直勾勾地盯向前方,不敢有一絲擾動。他們都知道,奧托領主為了這次的會面足足準備了兩個多月,若是有誰輕舉妄動攪亂了貴客的心情,被五馬分屍拖進沙海喂豺狼人都是輕的。
而讓騎士大人如此慎重相待的貴客,卻與奧托精緻的畫風格格不入。
兩個身高二米五的彪形大漢突兀地出現在看台上,他們身材雄壯,就像小山一樣厚實,一人拎着巨大的戰斧,另一人則配着沉重的闊劍。
如此體型絕不會是正常的人類,而是以蠻力和暴怒脾性著稱的蠻族。兩個蠻族侍衛肆無忌憚地朝四周瞪去,即使是周邊的精銳武士,在與他們目光交匯的瞬間都不免感到一陣膽寒。
一個粗獷的男子立在蠻族侍衛中央稍微靠前的位置,他身着金色的裘皮大衣,內襯則是一件貼身軟甲,兩側腰間各束着一柄單手劍,只看劍鞘上華麗的紋飾就覺得品質不凡。
男子的身材也十分雄壯,不過與身旁兩名侍從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可他自然而然成為了全場焦點,使周圍人的目光自發聚焦於自己身上。
腰間用於綁束劍刃的寬大腰帶,則表明了他的貴族身份。
但男子顯然毫無一絲貴族的矜持,他滿臉鬍渣許久未曾打理,半長金髮幾乎結成塊狀,單手舉起酒壺正在痛飲,兀自將奧托晾在一邊。不過事實上,一名小小的受封騎士對帝國第一劍神——擁有公爵之位的西蒙來說,的確無足輕重。
西蒙將酒壺中的液體盡數灌入口中,又搖了兩下,頓時露出失望的神色,不過很快一旁的侍女就在奧托的示意下,又遞了一壺過去。
西蒙又是一飲而盡,侍女又趕忙遞上新的美酒。如此反覆十數次,西蒙才滿足地打了一個酒嗝,抬頭看去。
奧托莊園的面積足有上百畝。除了鎮區的房屋、倉庫、馬廄,大片的土地都用於種植漿果或者作物。腳下站台所處的位置,顯然是莊園主精心設計過的,視野一望無際,將眼前一片無垠的果樹林盡收眼底。
其中,一種通體透紅、色彩艷麗的果實最是引人注目。
此時正是漿果豐收的季節,足有數千名“斯克拉”正在林間勞作。
西蒙眼睛微眯,似乎已經微醺,他笑道:“很不錯,我早就聽說你這裏出產的龍舌蘭酒聲譽頗盛,如今一品,果然堪稱絕世佳釀!”
一旁的奧托頓時大笑。莊園主拍了拍腹間幾乎連特意定製的加長上衣都快包裹不住的油肉,豪爽地承諾道:“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不是奧托吹牛,我這裏的龍舌蘭在整個帝國境內都可排到前五。要是您喜歡,我馬上送您五輛……不,十輛馬車的龍舌蘭酒。”
“好!”西蒙大笑着又是一壺酒下肚,順帶拍了拍奧托的肩膀,儘管這麼一個隨意的舉動差點將後者的肩膀拍碎。
奧托領主努力隱忍着肩骨傳來的碎裂感,已經泛起皺紋的老臉卻笑成了一朵菊花。
迪布洛斯境內的貴族,誰不知道西蒙·耶格爾公爵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可是擁有第一劍神之稱的西蒙卻是帝國鎮守西境的唯一依仗,是以哪怕連皇帝都要對他禮讓三分,更何況奧托這麼一個小小的騎士?
自從聽聞西蒙公爵征伐沙海又一次大獲全勝,並且回程的路線剛好從自家領地經過,奧托就開始了日夜不息的忙碌。可是冥思苦想數日,卻發現這位帝國第一劍神的愛好,除了殺人,就只有喝酒!
於是倉庫里所有的龍舌蘭酒,包括珍藏多年的品種,以及今年所有的份額全被扣押下來,就為了討得西蒙的歡心。
而如今公爵臉上滿意的神色,讓奧托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西蒙大人,我這裏的龍舌蘭果跟別處的可不一樣,因為日照充足,所以滋味更加香甜,釀成的酒味道也更加濃郁。”
奧托一邊殷勤地在公爵耳邊介紹,一邊引着西蒙朝下邊的果林中走去。
不得不說,奧托治理莊園確實有幾把刷子。種植園內井井有條,被劃分成數十個區域,區域和區域之間以道路作為分隔,每塊區域都有將近百名斯克拉正在守衛的監視下辛勤勞作。
守衛們人手一條猩紅的長鞭,幾乎不間斷地在空中揮舞着。
“噼!”
長鞭猛地落在一位身着灰衣、頸側烙有鮮紅印記的老人身上,於是老人的背後霎時出現一道二十厘米長的恐怖血痕。
老人面黃肌瘦,單薄的身軀顯然缺乏營養,佝僂的腰隨着遭受重擊猛地顫抖了兩下,卻不敢出言反抗。他趕忙爬上一顆果樹,將鮮嫩欲滴的漿果采至身後的籃筐中。
可他蒼老的肢體早已不像以前那樣靈敏,剛爬出幾步竟止不住滑落下來。
於是守衛怒罵著連續鞭打,在老人的背後掀起一陣陣血浪,直到後者軟死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才緩緩收手。
全程,老人的哀嚎都沒能引起守衛最小程度的憐憫,反而使他的雙眼變得更加赤紅。
守衛冷哼一聲,自得地大笑起來。他的腰間還別著一柄長劍,不過他顯然更喜歡鞭子這種一下抽不死人,卻能給這些斯克拉們造成更多痛苦的利器。每當他們用戒懼的目光看着自己時,守衛便會覺得胸中的某種情緒得到了充足地釋放,對奧托領主的感恩戴德更是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那抹艷麗的紅,簡直是世間絕美的顏色!不,這還不夠,他摩挲着手中的長鞭,用一種注視溫柔情人的如水目光看着這件染滿鮮血的惡器,決定讓這件至寶之上的色彩更加鮮艷一點。
而塗料,顯然是匍匐在腳下的這名老年斯克拉的血!
這種長鞭經過精心設計,威力遠超一般的鞭子。鞭體上長滿犀利的倒鉤,這種銳利的小刺一旦接觸人身,便會順着皮肉的紋理,深深釘入人體當中。只需輕輕一劃,便能使鮮血淋漓、肌體破碎。
這是莊園主奧托最為得意的設計,用於管教不聽話的“斯克拉”,為了增大威懾力和渲染恐怖的效果,還刻意將長鞭全部染成鮮艷的紅色。據說猩紅長鞭問世之後,種植園的收益足足增長了三成,不過每月被守衛打死,扔到沙海中的“斯克拉”也增加了同樣的比例。
奧托的族譜上溯十八代都找不出任何一位貴族,甚至與任何已知範圍內的貴族旁支都扯不到半毛錢關係。
這位平民出身的武士在三十年前參與了帝國遠征沙海的戰爭,並在數次圍剿豺狼人的重大戰役中嶄露頭角,功成身退之後才獲封了騎士的名號,以及這片幾乎快要夠得上男爵領規格的偌大領地。
而他這片領地的位置也恰到好處,位於帝國西疆。每天擁有16小時的日照,所以種出來的果實更加鮮美甘甜;儘管毗鄰沙海,但近年來沙漠深處的豺狼人收斂許多,所以無需擔心領地是否會有被進犯的危險。
在戰場上好勇鬥狠、殺敵無數的戰士能有很多,可在成為受封騎士之後,還能將領地打理的井井有條的,可就十不存一。
不少強大的受封騎士在建功之後未能保住家業,短短十餘年的時間,就將拚命賺來的財富輸的一乾二淨,淪落到被迫賣掉自家領地地步的騎士也大有人在。
可奧托卻在日復一日的苦心經營和收購兼并中,建立起了這片規模龐大的種植園,將領地經營得有聲有色。倉庫中的金幣日益堆積如山,奧托的肚皮也以相同的速率積攢起了豐厚的油脂。
而種植園蒸蒸日上的背後,少不了斯克拉們的血和淚,以及諸如猩紅長鞭這樣的精巧設計。
西蒙不動聲色地掃了奧托一眼。受封騎士的臉龐掛滿了圓滑又略有奸詐的微笑,完全想像不出來,就在幾十年前,這裏還刻着如鋼鐵般堅硬銳利的下顎線條,並且冒着連豺狼人都要感到畏懼的騰騰殺氣。
奧托領着西蒙順着主路前行,此刻正值秋季,迎面而來的風甚是涼爽,然而不管如何猛烈的寒風,都無法冷卻公爵臉上因微醺而泛起的紅暈。
“西蒙!”
一聲沙啞的驚呼突然在街邊響起,一道瘦削的倩影如同飛蛾撲火般朝着西蒙公爵奔去,速度之快,竟連公爵精心訓練出來的侍從都不及阻攔。
女人如一隻垂死的乳燕,飛撲進西蒙懷中,不過這個動作已經用盡她最後一絲力氣,使得她順着男人的身軀滑下,無力地跪倒在地。
可她的雙手依舊死死攥住西蒙的裘衣,即使耗盡自己迴光返照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西蒙一怔,放下酒壺,單手托起女人的下巴,仔細打量起來。
可那雙微醺的眼神,顯然無法認出眼前這名女子的身份。
一旁的奧托頓時被嚇得半死,即使他再怎麼小心謹慎,又怎麼能算到會出這種疏漏?這些卑賤的斯克拉平日裏一個個老實得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今天怎麼會有個女人敢撲到西蒙大人的身上?
按照帝國律法,斯克拉若敢隨意觸碰貴族的身體,便是死罪!
女人身上的布衣破破爛爛,與其說是衣物,倒不如說是拼合在一起的布條,只能勉強起到蔽體之用。在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晒下,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顏色,透出樸素的灰白。
女人全身上下唯一一處帶有鮮艷色彩的地方便是脖頸,那裏烙着一道鮮紅的印記。圓環的中央是一條猙獰的長鞭,與守衛手中的武器一模一樣。
這枚鮮紅的印記,正代表了女人是一名沒有基本人身自由的“斯克拉”。她的生命、肉體,乃至一切財富,包括生存的權利,都歸於莊園主奧托所有。
“西蒙,是我,是我啊,你終於回來接我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曾一起走過很多地方,我陪你去過聖萊茵河,去過……拉比克爾山,我還隨你一起奔赴絕命戰場,我……”
伊蘭妮喋喋不休,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掰着手指細數過往,顯然這番措辭已經在腦海中斟酌過許久,甚至要以年來計算。
可西蒙歪了歪腦袋,他怎麼都想不起來眼前這人是誰。
這女人生得極為漂亮,而且是那種罕見的脫俗之美,這一點倒是連西蒙都不能否認。若是早上二十年,或許西蒙還會為之心動,而現在,她身上那些灰黑色病斑和充斥而出的腐病味道只能讓他感到噁心。
哦,這或許又是哪個被我拋棄的可憐小傢伙吧。
最後,西蒙只能無奈地如此想到,他果斷地抽出腰間佩劍,凌空正欲力劈!
公爵大人從不缺女人,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而伊蘭妮的舉動無疑觸犯了貴族的尊嚴,需要用鮮血和生命來贖罪。
寒光當頭,伊蘭妮的雙眼中卻滿是重逢的喜悅,她完全沉浸在過往的美好回憶中,全然不覺死亡已悄然來臨。
佩劍落下,刻印在劍柄上的聖劍圖案,正是耶格爾家族的徽記,象徵著聖光普照下的無盡疆土和赫赫戰功。
而劍鋒所指,便是那道深淵之色的烙印,代表生活在帝國底層的黑暗與陰影中,毫無人權可言的最低階層——“斯克拉”。
“不!”
又是一道灰影從園區中衝出,這一次蠻族侍衛終於反應過來,一把將偷襲者抓在手中。
這是一名斯克拉少年,同樣穿着簡陋的灰色布衣,身形瘦弱得如同竹籤,在壯勇的蠻族侍衛面前比一隻螻蟻強不了多少。
奇異的是,他的頭髮同樣是金色,如果洗去那些因日夜勞作而積攢的灰塵,或許將會與公爵的金髮一般亮麗。
蠻族侍衛眼中露出猙獰的神色,扼住少年的咽喉將他生生提起,隨後虯結的肌肉暴漲般鼓起,竟是想要發力,直接將少年捏死。
少年的臉驟然變得通紅,他死死地摳住蠻族侍衛的大手,艱難地為自己爭取喘息的空間,可是焦急的目光卻忍不住朝母親那邊投射而去。
西蒙的劍即將斬下,在耀眼的金色陽光下,他臉上的譏諷微笑深深印刻在少年心中,刻繪出一條塗抹不去的創痕。
少年怒吼一聲,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一拳砸在蠻族侍從的臉上。
侍從頓時鮮血淋漓,痛吼着捂住面孔。
少年趁機掙脫侍從的束縛,拔出他腰間的巨大闊劍,嘶吼着沖向耶格爾公爵。
這是少年第一次握劍,可是劍柄之處傳來的細細摩挲感讓他極為親切,金屬質感的涼意直通心底,將所有雜念清掃一空。這一刻,闊劍彷彿成為了身體的延伸,順遂少年的怒意橫斬而去!
叮!
雙劍交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兩人錯劍而過,彼此的面容近在咫尺。
少年的眼中佈滿錯愕,剛才那一劍勢如破竹,帶給他的靈光更是妙不可言,劍技之成熟恍如已經演練過千萬次那般。
那一瞬,少年只覺一往無前,即使橫在身前的是一座山,自己也能生生給它劈開。
可是,西蒙輕描淡寫地舉劍格擋,防住了這一擊。
公爵的臉上浮起一絲不知所指的笑意,含着三分好奇、七分輕蔑,手中的動作卻絲毫不慢,粗暴地一把甩開伊蘭妮,揮劍,直刺!
少年急忙錯身,卻躲閃不及,臉頰被劃出一條血線。
西蒙得勢不饒人,劍勢又快又狠,一劍劍直逼的少年連連後退,每一次雙劍交擊,少年的闊劍便會崩開一個缺口,這是劍刃品質上的巨大差距。
少年的手臂越來越沉重,他現在必須雙手才能勉強扶住劍柄,可是闊劍依舊頑強抵抗,每每在不可能之際出現在西蒙的劍前,讓他眼前一亮。
公爵大人來了興緻,手上突然加力,大開大合的劍技來去縱橫,幾個回合就將少年逼入死角。
叮!
闊劍被擊落地面,少年手臂一顫,痛苦地捂住右腕,虎口已經崩裂,流淌着殷殷鮮血。
寒光直抵喉頭,迫着少年抬起頭顱,背後已是冰冷的樹榦,再無躲閃的空間。
西蒙不緊不慢,先是看看身後跪倒在地的伊蘭妮,又轉頭仔細地打量起少年,良久,忽然浮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只是在看到少年頸側的“斯克拉”印記時,笑意蕩然無存。
少年急促地喘着氣,常年缺乏營養的身軀早已被兇險異常的劍招交鋒折磨得筋疲力盡。
“你很不錯,有些天賦。不過我從來不缺有天賦的兒子,你還得向我證明,你有用!”西蒙緊盯着少年的雙眼道,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卻又飽含勁力,配上雄壯的體格,幾乎讓人以為站在面前的是一頭黑熊。
公爵的目光鋒銳就如利劍,少年只覺得雙目一陣刺痛,可只要一想到母親,他便倔強地抬起雙眼,分毫不讓地與之對視。
“很好,現在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西蒙越發滿意了,眼中的凶光也越來越濃。
“亞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