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書生
承顯貴是瀧水縣的秀才。
與其他自命不凡卻才情有限的窮酸文人一樣,承秀才六進州府也沒博回個舉人的名頭,四十好幾的年紀,窮困潦倒,不得不暫棄了考取功名的宏願,在縣城的偏僻角落開了個小小的學館,教的也儘是窮人家的娃娃—貴人們的私學請的都是有名聲的德高望重的先生,哪有他承顯貴的機會嘞?
承顯貴教過的弟子中,有個叫米九兒的小傢伙,可謂是承秀才最得意的門生。
那娃娃十分聰明,悟性極好,卻穩得住性子,不卑不亢。
最重要的是,承秀才每次去米九兒家的小酒館中飲酒,小傢伙總會將他的賬單免去,從不肯收老師的一分酒錢。
一來二去,承顯貴也不再與他推諉,畢竟自己確實是囊中羞澀,那舊衣袋中,再仔細划拉,也多找不出一顆銅子兒。
時間一久了,秀才反而有事沒事就往米家酒鋪子跑,去喝他那不用付錢的酒。
幾年過去,米九兒長大了,不再去承顯貴的私塾,但承顯貴到米家鋪子的“拜訪”,卻從沒有落下。
承秀才每次到米家鋪子喝酒,只要一碗陳酒,若是哪天喝盡興了,多要一碗,承秀才定會將這多出的一碗酒錢付了,這時候若米九兒再不收,承秀才可就要發脾氣了。
每每來到米家鋪子,承秀才喝酒時總要跟米老頭兒聊一聊。
傳聞中刀法卓著的米三石,在承秀才看來,也只是人們捕風捉影,替他虛構出來的名頭,就像那大雁關守將王德明,傳說是三目六臂,力能悍山,可這世上哪有這樣的怪物?
秀才心想:這個看起來有些孱弱的老頭兒或許年輕時武藝還是有一些的,也許能到了武舉人那般的層次吧,可如今垂垂老矣,不知尚能提刀否?
聽說米九兒也隨老米頭兒練刀,只是承秀才卻從未見過米九兒的刀子。關於此事,承秀才也不多問:武人的江湖無非是打打殺殺,甚是無趣。
撇開這些不說,米老頭兒定是見過世面的。
承秀才喝酒喝到酣處,總喜歡跟鄉里人說他幾次去州府的見聞,眉飛色舞,可惜那幫土鱉沒見識,總說他是那胡編亂造的說書人,只有米老頭兒總是笑眯眯的給他澄清,州府城確是如他所說的樣子。
承顯貴近幾年生活很不如意。在這國家邊陲,瀧水縣的人們幾乎從開戰之初就無時無刻不在承受戰爭的痛楚,尤其這兩年來愈加嚴重。
世道一亂,承秀才的私塾也關了門——如今這世道,窮人家即使有心,也沒有餘錢供自家孩子去讀那本就不貴的私塾了。
到了半百年紀,連飯碗都丟了,無奈之下,承秀才只好將這副從不事農務的孱弱身板扔進了自家不知荒了多久的二畝旱地上,可承秀才本就是農事的門外漢,遇上體力勞動又憊懶的很,忙活了一年,也收不了幾粒稻米。
所幸渝國優遇文人,憑着秀才的功名免去了不少賦稅,承顯貴才堪堪交上租子,不至於被抓去戰場上當了炮灰。
可即使如此,賦稅也幾乎掏光了承秀才的腰包,讓這位讀書人連吃飯都成了每日要思慮的難事。
日子越來越難,承秀才去米家酒鋪的次數也多了起來,當下里,只有這老鋪子才能讓他暫忘憂愁。只是不知不覺間,這讀書人的酒癮也愈發大了。
這日裏,才晌午,承顯貴又來到了米九兒家的鋪子。
米九兒遠遠的看見了他,如往常一樣早早迎了出來,將他讓進了鋪子。
承秀才進門時側身看了看米九兒,發現這個當年愛留鼻涕的小娃兒不覺間已經比自己都要高半頭了,如今米九兒相貌清秀,身形修長,頗有些雜書里所講的風度翩翩少年郎的味道。
老鋪子裏,米三石無事可做,正躺在他那張破舊的老爺椅上,享受着今日透進窗來的陽光。見承秀才進門來,小老頭兒眼睛半睜,招呼道:“來了。”
“來了。”承秀才邊找了一張靠窗子的桌子坐下邊應道。
米九兒今天沒有如往常一樣去內屋打酒來,而是隨着承秀才走進鋪子,等他坐定之後說道:“老師,近日裏來店裏喝酒的客人愈發少了。”
承秀才環顧四周,見鋪子裏除了他這個不是客人的客人,一個人都沒有,便應道:“啊啊,這個熊世道,家家都難拿出閑錢來喝酒了嘛。”
米九兒臉上帶着歉意,頓了頓才說道:“上一窖的酒已經見了底,如今買賣不好,爺爺便沒教再開窖,今天沒法給老師獻酒了。”
承秀才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強笑道:“沒就沒吧,我過來是想找老米頭兒嘮嘮嗑,打發打發閑暇哩。”
因為沒了酒,承秀才在鋪子裏坐不住了,與米老頭東拉西扯了幾句,便要告辭。米九兒將他送出門外,承秀才回身道:“不需送了,回去吧。”
米九兒點了點頭,回去了店裏,承秀才這才往自家走去,只是嘴唇翻了翻,從嘴裏蹦出幾個微不可聞的髒字兒。
這一日,大雁關前來收稅的兵馬踏過了瀧水縣的門樓。
“今連年戰事,國庫空虛,朝廷新政,令民3歲至14歲,出口賦每人50錢;20歲至60歲者,服兵役;不服役者,月出錢三千!”令官騎在高頭大馬上,聲洪如震雷,如同一塊巨石拋進了本就沸騰的開水裏,場面頓時亂了起來,圍在此地的縣民們紛紛向前擁着,大聲控訴,卻被手執長槍的士兵們鎮壓了下去。
承顯貴回家路上聽到令官頒令,心底不由一顫,此時他的口袋比臉面都要乾淨一些,當真是摳不出一顆銅子兒了。承秀才費盡了力氣擠進人群,沖令官問道:“大人,前半月才交了稅,這才不過半月,怎地又要收稅?”
令官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這落魄讀書人,喝道:“家國有難,爾等效力本就應當。況且如今朝廷頒佈新令,我等也是奉朝廷聖命。”
“我朝歷來是夏秋兩季賦稅,今年已經加稅兩次,如今還要收,要百姓如何過活!”秀才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除了怒氣使然,實在是怕被強拉到戰場上服了兵役,憑他這年老體弱的一介文人,哪還有活命的機會。
“時值戰時,自然是不同以往。拒不納稅者,統統拉到大雁關去服役!”令官語氣冷了下來,承秀才情急之下的質問口氣,使得這位大人心情差了起來。
隨着令官下令,士兵們的動作也變的粗暴,催着縣民繳稅。
承顯貴已經窮得叮噹響,哪還能拿得出三千錢?這個渾身沒幾兩肉的年邁讀書人被兩個士兵架了起來,用長繩綁了雙手,第一個被串了葫蘆——此時承秀才雙股顫顫,渾身如篩糠一般的抖着,早已站立不住了。
鬧騰了兩個時辰,士兵們才浩浩蕩蕩的出了瀧水縣,他們來時空着的幾輛車子,已經慢慢堆滿了糧食與銀錢,車隊後面,還用長繩串着綁了八九人,都是如承秀才一般的上了年紀的窮苦老人。令官的稅務簿上寫着:進銀若干,進糧若干,役卒九人。
由於後面幾位上了年紀的“新卒”腳力實在有限,隊伍前進的速度並不快,剛出了瀧水縣,日頭便已經西落了下去。那令官坐在馬上走在隊伍前方,有些不耐的回頭催道:“快點!”
見長官催促,隊伍最後方有一騎士手執長鞭,將長鞭在空中一甩,發出“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嚇得前面幾位新卒一陣哆嗦。
在前面,拉着繩索的騎士輕夾馬腹,嘴裏“嘚”的輕喝,座下大馬步幅快了起來,將綁在頭一個的承秀才拉了個趔趄。
從被綁上起,老秀才的老淚就沒停過,此一去,已無歸期。往日裏被強拉去服役的縣民,莫說上了年紀的老人,就是年輕力壯的年輕人又何曾回來過一人?
如此一想,崔秀才腿上不由一軟,險些癱倒在雪地里,又怕被拖倒在地吃盡苦頭,只好強提一口力氣,穩住了身子。
“有敵來襲!”忽有一卒喝道。承秀才與眾人一同循着那士兵所指方向望去,距離尚遠,又被風雪所阻,老秀才老眼昏花,並看不真切,只隱約看到遠處山上,一人腰間掛刀,左手扶刀鞘,右手握刀柄,攜風雷之勢滾滾而來。
前方令官調轉過馬頭,令道:“擺陣。”
數十士兵轉瞬便結起了日操夜練的雁形陣,而此時,來人速度如疾風,已到眼前。
刀光乍現!
承顯貴終於見到了武人的江湖,也終於見到了米九兒的刀子。
原來武人的江湖非但不無趣,反而有着他這讀書人難以承受的驚險刺激,那刀子見紅的血淋淋的場面,直嚇得老秀才兩股戰戰。
這邊承秀才還沉浸在驚恐中無法自拔,那邊最後一名士兵已經倒在了米九兒刀子下。秀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得意門生正為營救自己而來,頓時老淚又流了下來,流進嘴裏,五味雜陳。
米九兒走來看着面前頭髮已花白的秀才。
十三年前,秀才的頭髮還未見白,在自己的學塾外半蹲着問米九兒:“小傢伙兒,想學書識字嗎?”
小米九兒點頭又搖頭,躊躇着說道:“想,但我沒錢買書,也交不起學費。”
“無需,想學就來學塾。”秀才笑着將一本舊書塞到孩子手中,那書書頁翻卷,處處是朱紅批註,也不知被秀才翻看了多少遍。
事師之猶事父也,便是米九兒從這書中學到的道理。
米九兒收刀,躬身一禮,清秀的臉上殺氣盡散,帶着與平日裏一般的笑。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