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浩然正氣
落日終於完全墜進了遠處的群山中,無邊夜幕降臨。
承顯貴直到回到家中,仍是驚魂未定。
老秀才顫顫巍巍的取出火摺子點上了燈,也沒了心思心疼細微火苗里燒掉的燈油,只想着這比螢火強不了多少的光亮能讓他心裏安定一些。
老秀才盤腿坐在冰涼的土炕上,雖然在屋子裏,但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四周里傳來的涼意毫不費力的就透過了單薄的衣服,讓承顯貴身子情不自禁的有點發抖,卻也讓他混亂的頭腦清晰了些,開始在腦海中思考自己得意弟子的安排。
畢竟是殺了四十多個大雁關的在冊甲兵,事情哪有可能就這樣結束了?
大雁關那邊查下來只是遲早的事情,到時萬一事情敗露,縱是米九兒刀子再快,也總不能殺盡大雁關內二十餘萬百戰精兵。
“若日後被人盤問,其他的盡可實話實說。”米九兒對着幾位劫後餘生的可憐人說道:“只有一點各位務必記住,做此事的人,以黑巾蒙面,大家都未曾見過這人容貌。”
只有實話永遠不會有破綻。這個道理承秀才是懂得的,只是事情真的能夠這麼輕易的過關嗎?
承顯貴本就滄桑的老臉上,眉頭皺成了一個大大的川字,為米九兒擔憂,也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第二天,一則爆炸性的消息在小小的瀧水縣傳的沸沸揚揚:昨天大雁關來瀧水縣的徵稅隊在十幾裡外遭了強盜,物資全被搶走不說,四十多人的小隊更是被人殺了個乾乾淨淨。
“哎,李頭兒,聽說沒,昨天來鬧騰的崽子們在北邊遇上了麻煩,被殺了個乾淨。”
“怎會沒聽說,據說做這事的只有一位刀客一人嘞。”
“真乃俠士也。”
......
當民怨集聚到一定的程度,即使有本國士兵被劫殺這樣的大事情發生在眼前,百姓們也沒表現出多少應有的憤慨,反而人人都覺得大快人心。
承顯貴走在路上,不時有熟人問到他昨天傍晚的事情,老秀才將不知說了多少遍的“故事”一一講給所有人聽——這江湖刀客行俠仗義的模範故事傳的越多越遠才越好。
走走停停,承秀才足花了平日裏三四倍的時間才走到了米家酒鋪,米九兒如往常一般迎了出來,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躬身行禮道:“老師。”
承秀才伸手扶住米九兒,隨他進了鋪子。米三石依舊躺在他那張老舊的椅子上,渾濁的眼睛半眯着,似睡非睡,見承秀才進來,仍是招呼了聲:“來了。”
承秀才沒有同以往一樣隨意應答,而是對着米三石深施一禮,然後就近找位子坐了下來。
米九兒隨後端上了一碗米酒、一碟滷肉片,道:“新開的窖酒,老師嘗嘗。”
承顯貴沒有急着喝酒,只是抓住米九兒的手,嘴唇囁嚅着,想說話,眼神轉移到似睡非睡的米三石處,又欲言又止。
米三石半眯着的眼睛微微睜開,斜瞥着承顯貴,嗓音蒼老,道:“何需瞞我,九兒做這種事我怎會不知?”
承顯貴面露尷尬之色,半晌才問道:“前輩如何見解?”
米三石重新眯起了眼睛,嘆道:“敗露只是時間問題。”
“前輩覺得此事還有遺漏之處?”承顯貴繼續問道。
米三石半眯的眼中有殺意彌散,道:“只要有人知道,哪有翻不出的真相?”
承顯貴頓時渾身冰涼。
承秀才匆匆喝完了碗中的酒,沒有動一筷那碟滷肉片,便向米家爺孫辭別。
出門來,不知何時颳起了風,承顯貴抬頭望了望,只見北邊有烏雲黑壓壓的蓋了過來,天色漸暗。
山雨欲來風滿樓!
大雁關的騎兵來的很快,劫殺發生的第二日黃昏,幾百騎便浩浩蕩蕩的闖進了瀧水縣。由於此事人盡皆知,包括承顯貴在內逃回的九人很快被抓了起來。
縣衙的監牢中,承顯貴正跪坐在地上,在他面前,是一個豹眼絡腮鬍的壯漢。壯漢身披暗青色甲片、虎頭紋飾圓護鎧甲,這是渝國將官的制式鎧甲,彰示着主人將軍的身份。
此人正是大雁關守軍右將軍——錢沖。竟是右將軍親至,承顯貴知道他還是低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事兒的後果比他想的還要嚴重得多。
“說吧,到底是誰幹的?”錢沖豹眼一瞪,毫不掩飾雙目中透出的凶光。
承顯貴渾身一顫,顫聲道:“將軍,昨日的事情我已經盡數相告,那賊人蒙面,其身份小人是真的不知啊。”
錢沖冷冷一笑,道:“素聞瀧水縣的米三石刀法卓絕......”
承秀才聽錢沖猜到米家爺倆頭上,不由一驚,冷汗瞬間就浸透了後背的衣裳,他支吾道:“那......那人體形並無老態。”
錢沖將承顯貴的表情神態盡收眼底,往前逼了一步,逼問道:“米三石有個孫子正值青壯,可是他?”
承秀才頭上冷汗涔涔,半晌才答道:“米九兒自小師從於小人,從未聽聞他學武。”
“你是米九兒的老師,他便有了動機。”錢沖收回了前探的身子,嘴角帶上了笑意。
承秀才愈發大汗淋漓,斷斷續續的說道:“可是......小九兒他......他哪有那份武藝呀大人!”
“承顯貴,你如果將案犯供出來,本將軍可以對你既往不咎,甚至可免你賦稅,無需再服兵役。但你若是繼續隱瞞不報,即使我不追究你隱情不報之罪,你還是要被拉進軍隊,死在戰場上。你......可要想清楚了!”錢沖終於停止了逼問,坐回了身後那張木椅之上,只是他後面的話更令承顯貴崩潰。
老秀才先是單薄老邁的身體微顫,而後一屁股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
米家酒鋪內,米三石終於從舊椅子裏站了起來,佝僂着身子,隔着窗子遠眺。
鋪子門前的小道綿延而去的遠方,有數百騎正馳騁而來,頭一騎那人,豹眼虎背熊腰,身着虎紋青光甲,手執紅纓龍紋鋼槍,正是大雁關右將軍錢沖。
米三石嘆了口氣,說道:“小九兒,你做事之前應當想到這個結果。”
米九兒在店裏收拾,這時正好擦完最後一張桌子,這才抬頭說道:“還是要謝謝爺爺,讓孫兒任性這一次。”
“你已經長大了。大人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承擔相應的後果,爺爺已經老了,不可能護你一輩子。”米三石說道。
說話間,騎兵已經到了鋪子外。
錢沖排眾而出,催馬上前喊道:“經人證指認,特來緝拿昨日劫殺稅收隊一案兇手米九兒!”
“錢將軍請回吧,今日你帶不走米九兒。”屋子裏,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
“米老前輩,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況您這孫兒殺的可是四十餘名衛國的將士,如不能伏法,縱使前輩您武功蓋世,怕也難抵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錢沖繼續向前。
“我說了,今日你帶不走米九兒!”屋裏那蒼老的聲音帶了怒意,如滾滾震雷,響徹了整個瀧水縣。
“以前輩通天徹地之能,憑我等區區幾百騎兵確實難以帶走米九兒,前輩亦可帶着您的孫兒遠走,但想必明天,這瀧水縣就會被大雁關二十萬鐵騎踏平,這筆因果怎麼也得算在您老頭上。”錢沖不卑不亢,但話語裏威脅的味道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米三石袖袍一卷,鋪子的木門頓時化作齏粉,米老頭兒眼睛半眯着盯着錢沖,語氣森然,道:“你在威脅我?”
“爺爺息怒。”一直沉默的米九兒忽然上前攔在米三石身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說道:“您也說了,大人應當為自己所做的事承擔後果,對於此事,孫兒不後悔,只是縱那士兵如何驕橫,於世仍是一條性命,於渝國仍是一名士卒。於理於法,孫兒都應隨他們而去,只是對不起爺爺,孫兒不能為爺爺養老了。”
米三石斂了驚天的氣息,眼神複雜的看了米九兒半晌,這才一拂袖,轉過身去,說道:“去吧!”
......
數百騎兵押解着米九兒出瀧水縣時,全縣百姓分立大道兩旁相送十里。在人群里,米九兒沒能發現承顯貴,以及他救下的其他八人。
隊伍由瀧水縣向北,仍舊經過了那個山頭,米九兒無數次在上面遙望夕陽。
前日裏在那山腳下,米九兒殺人四十餘,救下了九位老人,今日鄉親們相送十里,卻唯獨少了這九人。
過了那座山,隊伍繼續往前走,米九兒有些悵然的回頭遙望了一眼,卻驀然發現,那山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蕭索的人影。
“小九兒!”那人喊道:“小九兒!相信老師,我沒有出賣你!”
老秀才喊着,舉起了一直握在手中的刀子,竭力的喊叫使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我輩堂堂讀書人,怎屑靠如此齷齪行徑買命!小九兒,你且看為師......以吾之血證吾胸中浩然正氣!”
“承顯貴......沒有負你!”言罷,老秀才以刀刎頸,血灑當空。
米九兒紅了眼眶,面朝老秀才灑血的方向,行五體投地大禮。
錢衝下馬,站在米九兒的身後,言道:“那九人,除這位老先生外,其他八人盡數招供。”
米九兒將臉埋在厚厚的積雪裏,啞聲道:“我不曾懷疑過老師!”
這一日,承顯貴走完了他的文人江湖。筆下乾坤,雖有微瑕,但無苟且,滿腔浩然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