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車上的女人
三個月後。
一輛嶄新的大卡車出現在猴橋路路順停車場。
行業不景氣的時候見到新車總會使人激動:瞧,又一個買車的傻x。司機們不在乎自嘲為傻x,彼此也樂於以此稱呼,也算是苦中作樂吧。
司機們遠遠地看着,等待那個開車的傻x下車。但是,這次,他們真的被驚到了:車上下來的是一個姑娘!
姑娘身材高挑,腳上是高幫米色戰術靴,下身是黑色緊身褲,上身是一件淺灰黑夾克衫,胸部鼓鼓的,一些司機的眼睛就看直了。有懂行的司機說,姑娘穿的是摩托車手的騎行服,很貴的。姑娘的臉型很好看,線條柔和;眼睛卻不大,小小的眼睛。頭上戴着一頂灰色棒球帽,腦後扎着馬尾。
姑娘很瀟洒地把車門一甩,啪的一聲,車門關上了,聲音乾脆悅耳。
看到司機們圍成一圈,姑娘笑了:“我找劉三言劉師傅,他在嗎?”
“在的!老劉,找你的。”司機們眼裏飽含羨慕嫉妒恨,把一個半大老頭推到了前頭。
“我就是劉三言。”半大老頭說。
姑娘看着劉三言,個子矮矮的,瘦瘦的,北有點駝,頭頂的頭髮沒了,周圍一圈頭髮卻還在執着地生長,亂蓬蓬的,長的很隨意。
姑娘走上前:“劉叔好。我和您通過微信的,我叫徐小花,是徐得財的二女兒。”
“啊,是小花啊……”劉三言看着小花,忽然抹了眼淚:“對不起,我想起了老蔫巴……”
小花忙安慰劉三言:“劉叔不必難過。我爸那是意外,他以前說過你和他關係最好,所以這次我來投奔你。”
徐得財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徐鮮花,已經結婚,丈夫是老實本分的農民;二女兒徐小花,就是開車的這個。中學畢業后和一幫摩托車飛車黨混在一起;三女兒徐立花,還在讀高中;小兒子徐志華,在讀初中。
徐得財的老婆就是一個家庭婦女。徐得財發生交通事故后汽車爆炸燃燒,車、貨和人都燒個乾淨,家裏一下子失去了頂樑柱,老婆失去了主心骨,整天只知道哭。這個時候二女兒徐小花突然懂事了,跟家裏說弟弟妹妹還小,我去賺錢養家吧。於是摩托車也不玩了,就想着如何賺錢。
思來想去,還是開卡車跑運輸吧。徐小花從小就淘,跟她爸在卡車上長大的,後來居然還考下了a2駕駛證,可以開大型貨車。跑運輸得有車。二手車不放心,那就買新車吧。現在買新車可以貸款,甚至交一千元錢就可以把車開回家。但是,此後基本上就給經銷商打工了。因為貸款不是白貸的。不僅要還本金和利息,而且還要強制掛靠經銷商開的運輸公司。掛靠費是一筆支出,保險、車輛維護等又是一筆支出,經銷商吃差價吃得嘴角流油。
新車買回來了,拉什麼貨呢?有的司機跑專線,有固定的貨源和線路,也就有穩定的收入;有的司機打游擊,滿地跑,從手機app上配貨,哪裏有貨去哪裏,收入不穩定,還可能被無良貨主拖欠運費。想來想去,還是繼承爸爸的衣缽:拉香蕉。收入雖不高,但勝在穩定。一般來說,香蕉經銷商不會拖欠運費的。真要拖欠,就沒人給他拉香蕉了。而且香蕉這行,有一定的壟斷,不是誰想賣就賣的。經銷商收入穩定,也就沒有拖欠運費的動力。
入行需要領路人。徐小花就想到了爸爸的好朋友劉三言。劉三言是廣西人,常年在雲南拉香蕉,和徐得財相識,兩人很要好。徐小花就聯繫劉三言,說了自己的想法,劉三言也很支持她。這次,徐小花一個人開車,第一次出長途就把車從四川開到了雲南邊境。
“累不累?”在停車場旁邊的一個小飯店,劉三言和徐小花吃飯,邊吃邊問。
“不累。”徐小花說的是真的。到底是年輕,而且在社會上混過,開車真的不覺得累。
“那便好。”
兩個人又聊起了陳年往事,說起徐得財,劉三言又不由得落淚。
“可惜了。當時老蔫巴——習慣了,就是你爸爸——出事的時候拉的不是香蕉,而是設備。聽說運費還挺高。哪想到就出事了,唉。我跑了幾十年車,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事故會那麼慘。車是鋼鐵鍛造的,都燒化了,化成水了。人呢,也沒留下一丁點。小時候我在廣西老家,邊境上打仗,只有排炮才能燒成那樣。”
徐小花心念一動。她忽然覺得事故很蹊蹺。她是混過社會的,知道社會人報復他人會用盡各種手段。但她爸爸一貫老實,要不也不會得到“老蔫巴”的外號,不會和人結仇,誰又會害他呢?
徐小花胡思亂想之間,飯已吃完。劉三言要去結賬,被徐小花攔下了:怎麼能讓您老人家花錢呢?
徐小花又給劉三言從櫃枱拿了一條煙。結完賬,走出店門。劉三言說:“咱們拉香蕉通常都在晚間上貨,白天你可以休息,也可以出去玩,記得回來的路就行。但你要記住,停車場周邊的門市房,一樓可以隨便進,二樓你可千萬別去。”
“為什麼呀,劉叔?”
“那都是男人玩的地方,你是姑娘家,不合適。”劉三言說。
哦。徐小花抬頭看看二樓,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初來乍到,徐小花也不敢遠走,就躺在自家駕駛室卧鋪上刷手機玩。
偶爾有保安過來裝模做樣地檢查車輛證件,徐小花都給看了。保安的眼睛直往徐小花身上溜,徐小花一瞪眼,眼睛不大,但含着凶光,很嚇人,保安趕緊溜了。
漸漸天黑。男人們從二樓陸續下來,登車。
劉三言過來跟徐小花說:“那是我的車,車號xxx,一會兒你就緊跟在我後面。頭一次上貨,記得給調度拿盒煙。”
拉香蕉有拉香蕉的規矩。每輛車的次序都是有慣例的。劉三言帶着徐小花和司機們打了招呼,每人遞上一盒煙,算是見面禮。
車隊起動了。
徐小花跟在劉三言車后。
這時,忽見二樓一片嘈雜,有叫罵聲傳來。
徐小花是見慣打架的,不以為意,安心開自己的車。
到了貨場,又見了調度,登記了資料,這才允許徐小花上貨。
上貨有專門的裝卸工。裝卸工見徐小花是生面孔,又是女人,笑嘻嘻地伸出手來:“美女給買瓶水吧。”
徐小花就奇怪:你上你的貨,我開我的車,井水不犯河水,管我要什麼錢?
劉三言跑過來,說道:“兄弟們辛苦了!”然後低聲對徐小花說:“裝卸工惹不得。你如果不給錢,他就故意把貨給你裝偏,等你跑到半路,有的香蕉就顛簸爛了,貨主不收貨,就得你賠錢。”
“那怎麼辦?”徐小花問。
“行情,一個車兩個裝卸工,一人給二十。另外,你還得在旁邊盯着。”
徐小花哼了一聲,拿出四十元現金拍給裝卸工,她不願意給裝卸工手機轉賬。裝卸工笑嘻嘻地接了,順便還摸了徐小花的手。
“呀,美女,你車上怎麼還有人?”裝卸工忽然叫到。
徐小花定睛一看,車廂里黑乎乎地蜷着一個身影,像是一個人。
“喂,你誰呀?起來,說話!”徐小花喊道。
那個身影站起來,果然是一個人。看身段,是個女人。穿的很是單薄。夜黑風冷,凍得瑟瑟發抖。
“幹什麼的?怎麼到我車上?”徐小花心裏很不爽。第一次出車就有波折。
那女人看着徐小花,忽然拉住徐小花的手說:“姐姐,是我呀。”
你誰呀?徐小花想不到此地還會有熟人。
“我不認識你,你趕緊下車。”徐小花生氣了。
女人從車廂里跳下來,卻沒走,躲在香蕉箱堆里。
徐小花看着裝車。劉三言又過來叮囑幾句,又急急跑回自己的車了。
錢到位,盯得緊,香蕉很快裝完了。然後是蓋篷布。方法徐小花都懂,可是真要上手還是有點手滑。
“美女,要不要幫忙呀?”裝卸工又笑嘻嘻地湊上來。
徐小花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裝卸工就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瞧着。
這時那個女人忽然冒了出來,蹭蹭爬上高高的貨頂,抓起篷布,抖動,把篷布鋪平展密實,然後蹭蹭地爬下去,把繩索固定在緊繩器上。動作嫻熟,行雲流水,把徐小花都看呆了。要知道,蓋篷布不僅是個技術活,也是個力氣活,一般人真干不來。一個女人,居然幹得如此漂亮,難得。
篷布蓋完,又加了幾道纜繩固定,這才算完活兒。
徐小花拿了一瓶純凈水,遞給女人:“美女,謝謝啊。”
女人接過水,卻沒喝,伸出手來。
啥意思?
給錢。女人說。
嘿。徐小花氣樂了:“要多少?”
“一千。”女人說。
“你他媽的不如去搶錢!”徐小花爆了粗口。
“不給錢也行,你帶我走。”
“去哪裏?”
“去哪裏都行。只要離開這裏。”女人說。
“我要不帶你走呢?”
“那就給錢。”
嘿。徐小花說:“你是賴上我了吧?”
“說對了。”
女人終究上了車。要不她擋着,徐小花的車走不了。
看女人很冷的樣子,徐小花找出自己的換洗衣服,扔給她:“穿上。”
女人穿上衣服。暖和了,也開心地笑了。
車啟動了。
徐小花問:“你叫什麼名字?”
“翠花。”
徐小花差點笑噴:“翠花?你真叫翠花?假名字吧?”
翠花正色道:“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你也可以叫我伊麗莎白。”
車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司機都怕寂寞。一個人的時候,徐小花就聽歌,聽相聲,總之什麼都好,一定要弄出一些動靜來才安心。現在有了翠花,有個人可以說話了,挺好。
“翠花,你哪裏來的,為啥上我的車?”
翠花原來是在二樓做生意的。因為和客戶起了糾紛,然後又和老闆起了糾紛,怕挨打,也怕更可怖的事情發生,情急之下,跑了。趁天黑,隨機找了一輛車爬上去躲了起來,就是徐小花的車了。
“翠花你做什麼生意的?”話說完,徐小花就後悔了。
翠花卻不以為意:“伺候男人的。”
徐小花臉紅了。
翠花看到了,說:“就是男人們打牌,我給端茶倒水。”
“哦。”徐小花也不知道翠花說的是真是假,反正翠花這麼說她感覺不尷尬了。
說著說著,就聊到了劉三言和老蔫巴。
“呀,原來你是老蔫巴的女兒呀。”翠花驚奇道。
徐小花的臉一黑:“你們認識?我爸爸也到二樓玩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