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冬雨之下
北方的冬雨總是無法一直溫柔下去,夾雜着冰雪的雨幕用更為響亮的擊打聲音取代了雨滴的奏鳴,籠罩整個長安。
雨幕之中,路燈,車燈,招牌,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光線透過雨水,折射出這個世界不一樣的倒影。
倒影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雨幕中穿過。
因為兜里沒錢,所以洛牧只能走着,左手舉着一片綠蘿葉子擋雨,右手還拎着一個編織袋,奇怪的形象讓即使匆匆躲雨的路人也不禁多看一眼。
路過商店的玻璃門,洛牧端詳了以下鏡中的自己。
和往常一樣,沒什麼變化,也沒什麼表情。
可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情緒?
洛牧在雨中思索着。
……
洛牧知道自己是個情感較為淡漠的人。
這不是他自己的判斷,而是很科學的測試下得出的結論。
結論就是,他不是個正常人,有醫生開的證明。
上幼兒園時別的小朋友會因為拿不到想要玩具哭鬧,但他不會;別的小朋友會因為遊戲贏了而歡笑,他也不會。
洛牧的父母也漸漸發現了自己的孩子,對於他們的愛意或者玩笑毫無反應,只是用一雙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睛注視着他們。
即使洛牧很聽話,老師父母讓他做什麼他都會很好的完成,只是完成之後就會瞬間停止,不做其他一切沒有要求過的事。
就像一個等待輸入指令的機械人。
這種情況隨着洛牧年紀增大有一些好轉,但是好轉的也有限,只能說從零到一的突破,這些年勉強漲到二。
但滿分是十。
所以為了讓自家缺乏愧疚,同情等各類情緒的孩子不要去禍害社會,洛爸洛媽的教育方針只有四個字——看着就好。
讓與正常人情緒明顯有異的洛牧直接參与到社會活動中,他很可能作出為了幫小學生逃避開學,而把學校燒了這種事。
所以‘做一個觀眾’,這是洛爸洛媽對洛牧幼年教育的核心
父母二人把在北美那邊做局時用到的一切分析人心理,情感的各類知識都教給了洛牧。
讓他把身邊發生的一切都當做一場舞台劇,去觀察分析‘演員’在不同情節所表達或隱藏的情感。
希望他能夠通過觀察人們在面對各種情形時的感情和反應,來加深對這些情緒的了解。
可隨着這種教育方式的進行,相比於去理解學習這些情緒,洛牧對於觀察或推演人物的不同結局,明顯更有興趣。
十幾年遊離於人群之外的觀察下,洛牧逐漸養成了現在這種樂子人心態,也形成了一些對‘演員’和‘劇情’的好惡。
對於喜劇或是悲劇,洛牧向來是不介意,他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是有趣的。
歷經波折后因事業成功而喜悅,亦或命運捉弄下為生活而掙扎。作為一個觀眾他都可以看的津津有味。
但是觀眾看久了終究還是有好惡的。
洛牧對於那些帶着一腔熱血和夢想在社會中橫衝直撞的人很有好感,因為他們總能在不經意間把劇情導向自己猜不到的方向。
而對於那些因各種目的而使自己或是他人陷入無可選擇境地的‘演員’是洛牧最討厭的一種。
他們總是會讓劇情導向一個或兩個必定的結局,就像賭場裏的西裝男人和閆老闆。
如果不是因為那一晚之後,世界的奇妙變化。洛牧對於自己的未來規劃就是一直看着這些有趣的故事直到死去。
但是在那一晚過後,一場盛大的舞台劇把整個世界都拖到了舞台之上。洛牧第一次作為故事的一部分參與其中。
現在也有人在分析着他的情緒,推算他的結局嗎?
洛牧並不在意結局。
因為今晚的結局已經註定,而以後的他也不關心。
洛牧思考的是自己的情緒。
第一次參與到故事當中,似乎滋生和放大了一些以前沒有過體會的情緒。
這種沒有邏輯,單純的想要殺死一個人的感覺,是憤怒嗎?
很新奇的感受。
是之前在家和富麗館都未有過的感受。
洛牧覺得世界變得很有趣,所以他想要多看一看,所以他需要能量讓自己活着,閆老闆有能量卻不給,所以他死掉了。
簡單,清晰的邏輯,沒有愧疚,沒有後悔,更沒有憤怒,只是他有需要,所以他去做了。
即使閆老闆是他最不喜歡的那一類‘演員’,但對於這類礙眼的人,洛牧往常也只是視而不見。
但現在明明沒有什麼必要的理由,他還是目的清晰的想去做某一件事,這種與平日裏不連貫的情緒讓洛牧有些困惑。
洛牧在腦中一遍遍過着老人的記憶。
回憶着是哪一段自己產生了這種憤怒的情緒。
是老人的不幸嗎。
可老人的記憶中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更沒有絕望,神志不清的他攢下三千七百多塊錢就已是滿心歡喜。
他不知道這點錢對於孫女那個他連名字都記不住的病,百分之一的治療費用都不夠。
布包。
塑料瓶。
剝開一半的火腿腸。
……
一段段畫面閃過,不知不覺間洛牧已經走到了老人記憶中的那個好心人給他糖的地方。
老人的記憶很模糊,只記得門上掛着兩個很大的燈籠,還有一塊木頭做的招牌。
忘憂,一個用爛的的酒館名字。
酒館看着不大,二層高的沿街小樓,門口貼着通知歇業的A4紙,周邊是幾家酒吧,也都不開門。
洛牧走上前敲了敲門,木質的厚重門板傳出沉悶的響聲。
無人回應。
酒館門外擺着幾張木頭桌椅,雨水打在上面濺起一朵朵水花。
記憶里老人就坐在這張桌子上吃了酒館老闆給買的飯和水,接過了那幾顆要命的糖果。
好心人,即使到最後老人都覺得今天遇到了好心人,神志不清的他從來沒懷疑過酒館老闆為什麼要給他這麼簡單就能拿錢的工作。
沒懷疑。
洛牧此刻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憤怒來源,不是酒館老闆的欺騙,也不是老人死時的滿懷希望。
而是沒懷疑。
總是能在新聞上看到,有人因為一些看着就離譜的理由被騙。其中有些是因為貪婪,有些是因為見識不足。
而其中還有一些,就與老人一樣,是根本沒有懷疑過。
對於一個神志不清的老人來說,他自然不會懷疑。可即使老人神志清醒,面對一個輕鬆就能掙兩千五百塊的工作和一個病重的孫女,他會懷疑嗎?
作為一個正常人,他肯定會懷疑陌生人給你的天降餡餅。但是他依然會接過那幾顆糖果。
結局依然一樣。
他不是沒有懷疑,他只是沒有選擇。
他只是,無法懷疑。
很多時候,人們並不是沒有選擇,只是人們忽視了一些更為困難,難以堅持的選擇。
可有些人,真的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他們只剩下了惟一的選擇,在朝着一條結局註定的道路上不斷向前狂奔。
可即使這樣,也有人不讓他們講完自己最後的故事。
洛牧放下編織袋,從兜里摸出一把各式各樣的種子扔向雨中。
他明白了自己的憤怒來於何處。
來自那些連別人最後選擇都要奪取的……
“雜碎。”
洛牧第一次用這個詞,說出口的一瞬間,就感覺有什麼積蓄了許久的東西宣洩而出。
大概是從第一次看到了韓昊吃掉了兩個保安開始,再到富麗館裏的閆老闆。
這個不知道到底想做什麼的組織,不停的在破壞他身邊可能會出現的有趣故事。
如果在平時,他可能會視而不見,把目光投向新的地方。但此時,他也在舞台之上,這些人他躲不開。
平日裏簡單的厭惡情緒,隨着一次又一次的出現,轉化為了憤怒。
憤怒不是一種健康的情緒。
醫生和老媽都這樣說過。
洛牧也確實感覺到在這種情緒下,自己有些不舒服。
“所以,你中斷了他最後的故事;所以,我產生了憤怒;所以,憤怒讓我很不舒服;所以,我需要你死掉讓我舒服一些。”
洛牧在雨中輕聲說著自己的邏輯推斷,似乎合情合理。
寒風吹動下,擋雨的綠蘿失去了它的意義,雨水打濕了洛牧的白色風衣。
扔下遮雨的葉片,洛牧再此上前敲門。
“我不想費太多力氣,所以你自己出來好嗎?”
他問着。
似乎是冰水交加的雨滴墜落在地的吵鬧蓋住了洛牧的聲音。
酒館內,沒有燈光亮起迎接,也無人回應。
若是在人少的郊區還好,可這裏雖然周圍的小區老舊一些,但距離市中心也就一兩公里,路上行人很多。
而洛牧此時的行為在街道邊,格外的顯眼。
下雨天不躲雨在雨里淋着,手邊放個編織袋,還對着歇業的酒館大門自言自語,有的好心路人甚至已經在報警,認為洛牧有某種精神疾病。
而在下一秒,在路人驚駭的眼光中,無數植物在洛牧身邊衝天而起,一片小型的綠色叢林在洛牧身邊展開。
隨後,一些植物破開地面的磚塊鑽入地下,而有一部分沖開木質大門竄進酒館,還有一些懸在空中。
街邊的行人見此場景大都尖叫着四散逃離,少數一些打開手機開始錄製,還有一些已經打通了報警電話。
洛牧對周邊的變化毫不理會,只是不斷加大能量的輸出,不斷蔓延的植物幾乎從裏到外將酒館包圍。
無窮盡的植物將酒館與整個世界分割開來,雨滴也被綠色的遮擋隔絕在外,陷入靜止的綠色世界,只有地面小水坑的波紋才能顯現出地下的震動。
…
叮!
這不是四周傳來的聲音,而是深入地下的植物觸碰到什麼東西後傳遞給洛牧的感受。
“找到你了。”
洛牧沒有表情,但他知道這種情緒是久違的喜悅。
所以憤怒的植物找到了它們的目標。
下一個工作,是物理分割。
幾片已經如房間牆壁大小的葉片瞬間從酒館的四面插入,地面破碎的轟鳴聲如響雷一般為這一場冬雨助唱。
分割完成。
那麼工作只剩一個。
轟鳴聲再次響起。
雨幕之下,綠色覆蓋的酒館,好像一根剛被拔出還帶着泥的蘿蔔,一隻綠色的大手把它舉在空中。
酒館之下,在最底端,一個隔着兩三層樓泥土的房間被連根拔起,房間的一面已經被削掉。
白光閃過,照亮了房間內瑟瑟發抖的小老鼠。
轟隆!
真正的雷聲響起。
是閻王爺的催命鼓。
“你奪走了他的選擇,所以我也奪走你的。”
雷鳴過後,浩大的雨聲此時顯得無比安靜。洛牧的聲音在下一道閃電之前響起。
“希望你的死,可以讓我心情好一些。”
他這樣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