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樂園(2)
在草原上長大的人,會被草原打上一些獨特的印記。
比如因為草原太大,羊見的太多,人見的太少,往往就有一種熱情好客,熱心幫忙的天性;但也是因為人見的少,所以往往能夠忍受草原外的人忍受不了的孤獨。
對我而言,草原對我打下的最大的印記,就是對死亡和生命消逝所帶來的自如和平常。
因為在草原,我們已經見過了太多的死亡,這種死亡最少每個月都會見到一次,而一到了秋冬,城裏人急着買肉,爸爸急着賣肉,這種死亡頻率會加速到每周。
爸爸會挑一個周末的日子,早上開着三蹦子,拽着吵吵嚷嚷的我和不情不願的姐姐,拉着車後面的一群羊,去縣城裏舅舅的門口停下,然後現場給大家宰羊,剝皮,再給大家賣掉羊皮里的肉。
賣掉肉之後,他會用姐姐在舅舅家裏給他接好的水,把腸子裏的羊糞給灌出來,涮上兩遍,再把殺羊時的羊血混合著白面倒進去,就是城裏人愛吃的“血大腸”;對於細腸子,他也會洗乾淨灌上一些血,然後把腸子再整理起來,這就是城裏人愛吃的“盤腸”。
這個過程,我和姐姐見的太多,已經見怪不怪了。
籠子裏面的羊自己也知道會發生什麼,於是它們狠狠地踢着門,喘着粗氣,瞪大了眼睛,想要掙脫出它們的結局;而躺在地上的羊,卻又沒有了掙扎的意志,伸着脖子,屁股後面的蹦出幾個墨綠色的羊糞蛋子,等待着輕輕跪在身上的父親快速的一刀。
父親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捅進羊的脖子,拔出來的時候,有一股鮮紅色的血液就會從羊的脖子裏噴涌而出。緊接着,羊的後腿就會搏命一般掙扎,身後的羊尿味也跟着散溢出去;但是十幾秒后,羊原本明晃晃的眼珠就會逐漸渾濁,好像是摻進去了一股泥沙,它的後腿也不會再動。
父親會讓舅舅幫忙看着攤,自己把不再掙扎的羊的後頸吊住,然後熟練地從羊脖子處開始剝皮。他用殺羊的刀子,快速而謹慎地把羊毛下面帶着的一層白膜一刀一刀地割掉,不讓羊皮留下任何一個窟窿。
他剝着皮的時候,羊皮底下藏着的肉也會跟着刀尖,一點一點地,熱乎乎地暴露在空氣中,顫抖着,抽搐着,肉裏面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做最後的掙扎,直到父親割到羊的后小腿,羊肉便不再抽動,成為了一坨坨新鮮的肉,被父親分割下來賣掉了。
姐姐會忙不迭地拎着水桶前前後後地幫忙,偶爾回頭看看羊身上的肉還剩下多少,估計着一頭羊會什麼時候被殺。我則會跟着看攤的舅舅後面,從他褲兜里往外摳糖。
舅舅的褲兜里永遠有奶糖。他捂着褲兜,在攤位的大案板前和父親的掛着羊肉的架子旁來回走動,笑着和簇擁買肉的顧客聊天,把新鮮的羊肉不斷地放在桌子上。
太陽從二層的居民樓中懶懶地挪出來,案板前的顧客越來越多,堆放的羊肉越來越少。舅舅也是從精精神神笑呵呵的城裏人兒,逐漸變成了暴躁的鄉下屠戶。隨着我摳光他兜里的糖,他的嗓門越來越大,但是髒話也越來越多。
這場賣肉的盛宴,一般會在下午三點結束。當舅舅顫着手把最後一根血腸遞給最後一個顧客后,他會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個用墨水寫着“下班”的大牌子“咔”地仍在案板上,把剁肉刀往案板上一磕,按着有點突出的腰,用最後的力氣喊一聲“肉賣光了,各位回吧,過兩天再來!”
沒買到的顧客總是有些不滿意,咕噥着散去,要麼去別的攤位,買點大肉回去;要麼直接兩手空空,跟舅舅說今天起晚了,他們下次早點來。
舅舅把他的銀框眼鏡帶上,又回到了斯斯文文的形象,和各位城裏顧客點頭哈腰,笑呵呵地送走大家。
顧客走後,舅舅和姐姐把案板收好,擦掉被屠宰掉的羊們的血水,把肉攤和推車放回到院子裏;爸爸則靠在三蹦子上,把手裏的刀收好,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包“哈德門”,手裏掏出來一顆折了三折的煙,給自己點上;再轉過身,從三蹦子裏掏出一包紅色的硬“蓯蓉”,掏出一顆乾淨筆直的煙,拍拍舅舅的肩膀,給他點上。
“哎老包,你這就客氣了。”舅舅趕緊接過煙,爸爸給他點上。
“你們城裏人,抽不慣我這沒過濾嘴兒的。”爸爸呲着牙笑着,嘴裏一口大黃牙里往出冒白色嗆人的煙霧。姐姐則是嫌棄地看着他倆,領着我的小手,說,“長大了你可別學抽煙,臭死了。走,姐姐給你幾個新鮮的嘎拉哈。”
“格格,你那作業,那幾個你不會的題,趕緊給你舅舅看看”,爸爸抽着煙回頭叫了我倆。
“好”。
姐姐不情願地從嘴裏擠出這個字兒,把幾個還帶着血的嘎拉哈塞我手裏,去三蹦子裏拿作業去了。我手裏捂着嘎拉哈,生怕舅舅看見。
“格格,這次考試考的怎麼樣啊?”舅舅摸了摸姐姐的臉,接過姐姐的作業。
“還行吧。”姐姐扭曲着身體,雖然肩膀還對着舅舅,但是肚子和腿已經朝向我手裏的嘎拉哈。
“那就好,以後上了初中,來我班裏來,我帶着你。”舅舅也看出了姐姐的小心思,趕緊接過作業。姐姐直接的腳從地上彈了起來,朝我大步跑來。
“都多大了你,玩兒心還這麼大!”爸爸急着想喊住姐姐,但是被哈德門嗆進了嗓子,話還沒說完,就開始咳嗽起來,咳嗽地彎下了腰,卻因為幹了一天活兒,腰疼的不行,趕緊又直了起來。
舅舅邊笑着,邊看着姐姐的作業,邊給爸爸拍着後背。陽光挪着步子,一點一點往西邊的樓頂挪步;陽光下的兩人,一個高高胖胖,渾身是羊血和汗泥帶着的熱氣,腰裏插着一把殺羊刀;一個是高高瘦瘦,眼睛上閃着陽光,像是戰場下,一個剛剛完成了一次衝鋒的老兵,在和一個欣賞他的連長聊着戰爭勝利后各自的去路。
我看得有點出神,直到姐姐拉着我跑到舅舅家。
舅舅家就在肉攤後面,那是個溫暖不漏風的樓房。樓房裏等着我們的有兩個人,有一個鵝蛋臉,白白凈凈,畫著細眼眉,給我們開門的女人,她讓我叫她舅媽;而在她身後,是矮矮胖胖,和我媽媽長得很像的人,那是我的姥姥。
不知為何,相比起高高瘦瘦的舅舅,還有一身橫肉,腰裏帶刀的父親,我總是有點害怕為我們開門的舅媽——直到還珠格格上映,我才發現,她和那個皇後有那麼點相似。
姐姐見到她倆,總是笑容可掬,禮貌地鞠躬,說“舅媽好!我和童童能進去玩會兒嗎?”
舅媽則也會堆滿笑容,說“可以啊格格,童童你倆快進來吧!外面多冷呀。”
姥姥則會從舅媽身後擠出來,把我抱上去,拉上姐姐,用嘴親親我,說“小寶呀,餓了吧?你爸干這一天活兒,你也不說來看看姥姥,姥姥都想死你了。”然後回頭問格格,“你媽來了嗎?”
姐姐低下頭去,搖搖頭。姥姥嘆口氣,又說,“趕緊把嘎拉哈洗一洗,去玩兒去吧,一會兒你舅舅回來你就沒時間玩兒了。”
“好嘞!”姐姐終於得到了首肯,一蹦一跳的上樓,姥姥則跟在後面,抱着我慢慢上樓。
進了舅媽家,我和姐姐趴在舅舅家帶着地暖的地板上,用新鮮的嘎拉哈玩兒一會“抓嘎拉哈”。
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遊戲,簡單到沒有勝負。嘎拉哈,也就是羊膝蓋骨,洗好晒乾以後,就會變得硬硬脆脆。四五個嘎拉哈,再加上一個彈力球就能玩兒。姐姐會先扔球,趁着球彈起來的時候抓住地板上的嘎拉哈,再把彈力球接住;再扔氣彈力球,姐姐又會把的嘎拉哈放在地板上,如此反覆,就是這個遊戲的全部。
姐姐邊玩邊振振有詞,嘴裏念着的都是那個老蛇的齙牙犬。什麼“在西門外的橋上,遍看見一溪恬水,清淺,鮮潔,由南向北流着。”我會在旁邊嘎嘎地傻笑着,聽着姐姐說什麼“泉太好了”,因為明顯她說的和什麼齙牙的狗沒什麼關係,以為她傻掉了。
姐姐念經到一半兒的時候,舅舅開門回來了。進門對姥姥說:“老包今天也去跟朋友喝酒了,不回來吃飯了。”
他說的老包,就是我爸。他每次來城裏似乎都有朋友請客,從不進舅舅家吃飯。我和姐姐已經習慣了他這樣。姐姐收起嘎拉哈和彈力球,仰着頭,看着舅舅說:“舅舅,我餓了,我們吃飯吧,吃完飯,你幫我看完題,我爸爸就回來接我了。”
舅舅扶了下眼鏡,摸摸姐姐的小腦瓜。
我則很默契地應和着大家,因為我知道,吃完飯,姐姐就會和舅舅去看作業了,剩下的嘎拉哈時間,都是我的。
吃完飯,做完題,太陽已經點卯下班了,舅舅家的大彩電也會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我最不愛看的新聞聯播節目。一般這個時候,我就會吵着要回家。
姐姐則每次都有點依依不捨舅舅家溫暖寬大的地板,想再玩玩嘎拉哈。家裏的地總是很涼,炕上又鋪着軟軟的褥子,彈力球彈不起來。但是我鬧着要回家的時候,姐姐也從不拖延,很禮貌地跟舅舅一家以及姥姥鞠躬道別,就帶着我下樓去了。
而爸爸從不會遲到,他總是會在樓下,靠着三蹦子旁邊,抽着煙,等着我倆。
姐姐領着我一路小跑,爸爸看着我倆到了,總會突然一甩頭,把一把鈔票甩在姐姐面前,問姐姐,“這是今天賺的錢,爸爸帥不帥?”
姐姐和我被爸爸逗笑了,說,帥,蟋蟀的帥。
爸爸也咧嘴笑了。奇怪的是,他每次在城裏和人喝酒,都不像他在家和朋友喝酒一般,帶着渾身的酒氣;反而,他每次總是一股蔥蒜味,打着臭臭的嗝,把我和姐姐熏得半死。
空空的三蹦子發出“鐺鐺鐺鐺鐺鐺”的聲音,從屁股冒出一股黑煙,歪歪扭扭地,從大街的外環出來,走上了回家的土路。
我總是會扒着車後窗,看着太陽隱藏在縣城的小樓房裏。隨後,身後會突然亮起一盞盞路燈,照亮了我們走過的路。
姐姐則繼續念着她口中的齙牙犬,看着黑洞洞的前方。等她想不起來了,就會從書包里把課本掏出來。其實黑洞洞的車裏她什麼也看不見,但是神奇的事,每次只要摸到課本,她就能繼續背。
爸爸聽着姐姐的念經,心滿意足地搖頭晃腦。
“爸爸,你為啥每次在城裏喝酒,都沒有酒臭味,也不醉,倒是一股蒜臭味啊?”
“害,城裏的酒不好,沒有酒勁兒。”
“那你不能不喝城裏的酒嗎?”
“那不行,我來城裏就是為了這頓酒。”
“這跟蒜味又有什麼關係。”
“酒勁兒不夠,那不得吃點蒜,整點兒上勁兒的啊。小孩子不懂。”
“我就希望你別喝酒別抽煙了。”
“那你不如把我釣架子上,讓你舅舅把我賣了。”
“你那麼臭,肉也是臭的,沒人買你的肉。”
“你懂什麼,這叫腌制入味,城裏人就愛吃這蒜味。”
我趴在車後窗旁的座椅上,聽着身後姐姐和爸爸相互的拌嘴,看着閃爍的路燈,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