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姚到外婆橋
第25章姚到外婆橋
聯繫到了姚蘭的丈夫姚文化,韓風決定單刀赴會。汪天力如果老跟着自己,會耽誤很多事情,比如余向陽和彭一的住地,比如春節期間兩人活動的軌跡,比如余向陽的手機,這些都要落實。
姚文化是民宿企業主,在江湖區所屬的薑湯湖邊創建了一個“姚到外婆橋”的文旅項目。
平時,薑湯湖景區中心圈人頭攢動,生意興隆,但發生病毒后,整個湖邊冷冷清清,彷彿寒夜裏孤寂的廟門。
國家將文化部和旅遊總局合併成文化和旅遊部后,各地開發以民宿、農莊、特色小鎮、田園綜合體為主體的文旅項目就多了起來,隨便一個小老闆回到村裡或者他鄉弄一塊地,圈起來搞文旅開發,好像這樣很容易賺錢似的。
姚文化略有不同,他只是在湖邊景色宜人的地方,租下村民一棟破舊的房子,改造成土洋結合、很有藝術味的民宿,據說經營得不錯。
妻子姚蘭經常利用編輯、記者身份在這裏召開文化、文藝、文學的沙龍聚會;姚文化自己也是搞詩書畫藝術收藏的,也有一幫子全國各地的玩家。因而兩年裏,賺了不少,民宿在多湖當地也頗有些口碑。
取名“姚到外婆橋”,業主應姓姚,“姚”“搖”諧音,很巧妙,有那麼點文藝的味道——到底夫妻倆都是做文化的,有兩把刷子!
去年五一,有朋友邀請韓風去“姚到外婆橋”休假。本來韓風也答應了,但是隊裏臨時有案子,沒辦法,他的休假到現在還被欠着。
今天,終於有時間來了,雖然不是休假,雖然境況和感覺與平時截然不同。
多湖的天氣近日晴了幾天,但今天又開始下雨。下着雨的薑湯湖,充斥在病毒的世界裏,更覺凄凄慘慘戚戚,儼然陰冷的人間道場。
韓風獨闖“姚到外婆橋”,在院子裏彳亍着不敢進去,一邊等着姚文化,一邊強迫自己欣賞姚總的建築、繪畫、雕刻、園林藝術。
院子迎門一口池塘,池塘上架起一座小拱橋,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外婆橋。
橋下池塘里的水滴滴落落,平時有小橋流水的感覺,但現在聽着凄涼;池塘正中一個大造型:一條小船,船頭外婆搖櫓,船尾兩側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小男孩光頭,滿臉泥巴和水滴,手中舉着蓮蓬;小女孩扎着羊角小辮,小辮上還有小花,小女孩手挎竹籃,竹籃里有剛剛採摘的滿籃蓮蓬。
整個造型生動活潑,靈動有趣,鄉野味十足,童趣味濃郁,很有“最喜小兒亡賴,溪頭卧剝蓮蓬”的意境。
短暫間,將韓風的思緒引回了童年,因而臉上泛起了笑意,饒有興緻地欣賞着,回味着美好的童年時光,且還努力地回憶外婆的樣子。
一輛極光越野車開進院子,發出哄哄哄的響聲,響聲停止后,主人從駕駛室跳了下來。
“韓警官,不帶這麼積極吧,什麼大案?”
韓風踏過外婆橋,迎着姚文化快步走了過去,但走到半途,驚呆了:這個姚總戴着的不是口罩,而是粉紅顏色的丁字褲,搞得一向嚴肅的韓風都快被逗笑了。不過,始終還是沒笑起來,快要走形的臉恢復到了標準的板臉式,然後拉沉着,腳步也放慢地走了過去。
在相隔大約兩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姚文化的民宿和個人,都以一種與眾不同的個性示人,萌性十足,看得出這個人絕不是普通的書獃子,對他自然就可以不拘小節。
但韓風還是想,他夫人前天剛剛過世,現在見他還是不得隨意,應該按中國禮節和傳統,頷首安慰道:
“夫人走了,您節哀順變!”
然而姚文化很洒脫地說:
“天天死人,成千上萬的家庭在痛苦中,算不得什麼,我也不會念着李清照和杜甫的詩跟您哀哀怨怨,淡然面對。”繼而又自問自答:“不淡然、不看淡又么子辦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過去,誰都沒有這個自信。但我佩服您呀!都這個時候了,還調查案子,不要命了!”
為緩解氣氛,韓風學着對方的口氣,微笑着回答:“么子辦呢,您說的,看淡些。在崗一天,就履行一份責吧!”
姚文化豎起大拇指,又誇張地在空中畫一個圈,揮手說:“還是進去坐吧,我一個人,絕對沒有被感染,儘管放心。”
“怎麼做到的?您沒跟夫人在一起嗎?”韓風不是隨意說,他確實覺得夫人都在瘟疫下遠去了,而朝夕相處的他卻安然無事,不會又是一個高鴻翔吧?
“年前都在這裏吃的團圓飯。要感染已經感染。我大年初二后確實有了發熱咳嗽的癥狀。初三認識了一個土郎中,給我做穴位注射,居然好了,真的。我夫人不信,連土郎中的面都不見。最後一周,我在這裏,她在醫院。我在這裏活着,她在醫院化蝶成仙。不可思議吧?這就是人生......”
姚文化像個詩人,又像個演說家,說了一大堆,韓風聽一半漏一半,嘴裏“嗯嗯嗯”地回應着,對他說的穴位注射沒有興趣,有興趣的只是,他有沒有從夫人那裏聽來高愛蓮本人及家裏的一些情況?
進了民宿的前廳,主人在近門的吧枱內坐下,隨手指着對面的搖椅,對隨風而入的韓風說:“您坐那上面如何?”
韓風不習慣搖椅,晃晃蕩盪的,發暈,但近距離的除了一張搖椅和一張茶几外,沒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於是便指着茶几客氣地問:“可以坐這嗎?”
姚文化笑笑:“你生活中肯定不是一個浪漫的人。沒關係,我那紅木的,結實。”
韓風想,這可說對了,家中的老婆沒休了我已經很仁慈了。
邊想邊坐了上去。但顧忌人家的好家居,就只顛着半個屁股坐在木板上,雙腳支撐地踏在青磚地面,身子和雙手擺好姿勢,準備抓緊和眼前這個另類的文化玩家交談,然而還沒開言,姚文化倒先說了:
“您電話中說,了解高愛蓮過去的事情,我雖然時不時聽夫人講起,她們姐妹情深,可我不關注,家長里短的事從來就反感。不過,昨天燒夫人以往的書信、書籍、文稿時,倒是意外地發現了一段文字。”
“哦......”韓風直起身子,並沒有說話,他等着姚總的下文。
但見姚文化一下沒了下文,而是審視着自己,於是就催言:“您請說。”
“您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高愛蓮都死了十五年了。”姚文化表情莊重,和剛剛見面時判若兩人。
“前幾天凌晨,江北死了兩個年輕人,非正常死亡,也不是傳染病毒,查來查去,跟漁村有些關係,跟高愛蓮的法官丈夫也有些關係。聽您夫人早年的班主任劉老師講,姚編輯跟高愛蓮老師關係密切。”
姚文化瞪大眼:“死兩啦?”驚詫中呼呼吐着氣,但又話鋒突然一轉:“兩人算不得什麼!現在老天爺懲罰我們,這不天天死人!”。
韓風對姚文化的吐槽裝作沒聽見,而抓住他剛才的話窮追:“一段什麼文字?”
“十幾年前,我也在報社,夫人是副刊的編輯,也同時主持一個情感欄目,每周要寫一篇生活、情感類的稿子。我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后,留意了下,發現夫人有幾篇文章底稿夾在相冊里。其中一篇講到她有一個好朋友,高中時期談戀愛,後來,男友當兵去了,也難捨難分,一年後男友回家探親時,與男友發生了關係。幾個月後,發現懷孕了,肚子越來越大,就匆匆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是部隊回來的,但軍訓中發生過事故,失去了生育能力和性生活能力。這個女友生下女兒后,就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為什麼小心翼翼?因為男人知道女兒不是他的,幾十年裏不與夫人同床,當然也同不了床,但給外人感覺又很恩愛。好朋友活活守了幾十年活寡。她講述這個故事,沒有責備誰、埋怨誰的意思,只是表明生活多艱,情感多殘、命運多舛,從來沒有什麼歲月靜好,人生完美,每一個社會的細胞和個體,要珍惜當下,珍惜過往,珍惜曾經和現在在你身邊出現的人。寫得有一些凄美,但故事感覺很真實,很感人。”
講完,姚文化像小青年似的,身子閑不下來,將吧枱上方空中吊著的風鈴用手撥動,讓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響聲停止后,才不經意地問:“有用沒?”
韓風一邊聽一邊沉思,從姚總的話中,倒是再一次揭穿了梁偉達自述與高愛蓮高中時期談戀愛,他參軍后就分手了的謊言。假如故事敘述的真是高愛蓮的話。
“有用。”韓風經過思考,鄭重回答。
事實上,韓風被故事代入了,久久不能揮去,感覺故事中的主人公太過凄苦,讓他天生悲憫的情懷中,有了無限感慨。
當然,最主要是,這個故事,或說線索,雖然不能作為證據,但對破案的方向性指引來說,非常重要。
姚文化從吧枱內將早準備好的文章放在吧枱上,用一隻茶杯壓着,然後起身,帶着一種“我幫忙就到這一步”的味道說:“您慢走。我上樓睡覺去了,早上起得早,薑湯湖轉一圈,一個人都沒有。凜冬將至啊,年輕人!”
韓風看着姚文化慢悠悠地上樓,才發現,這個行為舉止估摸不定、捉摸不透的中年男子,並沒有剛才看到的和口氣中吐露的那般堅強。
正如一個作家所說,時代的一粒塵,落到每個人的身上,都是一座大山,流行病毒,奪去了他夫人的生命,醫院裏,陪不了床;火化中,送不了程;火化后,連骨灰都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認領——上蒼給人類的懲罰,沒有比這更殘忍,沒有比這更讓人憂傷和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