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敵人
「啪。」
蔣七七單薄纖細的手掌,捏碎門檻一角。
北陽王站在纖塵不染的雪地中,聞聲回頭,蹙眉。
蔣七七抬起頭,憤然的目光,如寒月里懸在廊檐下的冰凌,晶瑩剔透卻冷硬非常。這樣的眼神,不帶一絲感***彩,正是無聲的挑釁。
北陽王冷冷注視着她,目光流過她秀氣的眉,冷漠的眼,俏麗的鼻,倏地一步躥出,一劍橫在了她的脖頸之上。
一把寒劍,迎着北風顫抖,閃爍出動人的清輝。
那是秋水的劍。
劍光逼人,男人冷酷的目光亦逼人。
蔣七七漠然對視,目色依然。
足足過了三秒,北陽王忽爾棄了軟劍,一步退開,目色森冷道:「你只有一刻鐘時辰。衣裳和劍,任選其一。一刻鐘后,本王需要得到回復。」
他冷然轉身,抬首望着朦朧天色,蹙眉道:「先將李素雲等人送進宮去,告訴張野庭,就說本王隨後就到。」
這,算是妥協了。
一刻鐘不長,對於一個殺手而言,卻着實已經夠用。
鑲嵌着寬大玻璃鏡面的妝枱前,蔣七七盯着鏡中素顏的自己,忽然道:「我要盛裝面見太子。」
白衣女子一怔,冷漠的臉上驚起不易察覺的波瀾,捧着妝匣上前,開始替她妝點。
一刻鐘后,天光大亮,敞開的小軒窗外,投進來暖色的朝陽。
日影斑駁,細細描摹出寒梅嬌嫩的紋路,清晰地投映在菱花窗下。
蔣七七盯着那寒梅的影子,站起了身。
門外,北陽王準時踏上了台階。
一人身着艷色霓裳,站在門內,一人披着雪白狐裘,立在廊下。又是三秒,無聲對視。
「想好了?」北陽王先開口,妖異的眼睛微微一顫。
蔣七七塗著殷紅膏脂的雙唇,輕輕啟開,無聲道:「是。」qδ.o
北陽王面色一冷,倏地轉身退去。姿態中,隱隱透出一絲慍怒。
蔣七七不懂他的怒。
她抬起眼帘,盯住積着薄雪的青石路面,忽然擲出了一物。
「哐當。」
匕首落地,發出沉悶的響聲,引得某個王爺再次回頭。
蔣七七直視他的眼睛,款步而下,駐足在台階之外。目光掠過薄雪上的匕首,深邃了雙目。
抬起頭,等待一個答覆。
她需要知曉蔣六郎的下落。匕首,是蔣六郎贈與她的禮物。北陽王擄掠她來,不會不知。
而此刻,她在大夜國不知名的宅院裏,那麼蔣六郎呢?
小院寂靜,能聽見寒梅樹上的積雪清淺地消融聲,能聽見融化的雪花,輕緩落地的簌簌聲。
冷冽的風,掀起她曳地的裙袂,在薄薄的雪地上劃出混亂的痕迹。
時間,似乎在此刻停滯。
就在蔣七七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時候,對面的王爺卻開了口。
他的嗓音,依舊冰冷慵懶。
「值本王攻入玉國皇城之際,蔣六郎試圖以文弱之身,阻擋本王百萬精兵入城,被本王一劍斬首。」
他微微一頓,抬起眼帘,掃過蔣七七艷妝的容顏,平淡道:「而今,蔣六郎的屍首,大約還懸於玉國城門之上。冬月天氣,倒也不至腐臭難耐。」
他說的雲淡風輕,好似根本不是在談論他人的生死,只不過隨意聊了一下天氣。
可惜,他大概忘了,她生為蔣家嫡女,聞聽此言,該是何等痛心疾首。
寒風,一瞬乍起。
暖色的朝陽,剎那間隱入雲后。
呼嘯的風,刮過蔣七七飄動的裙袂,獵獵作響。
蔣七七目光如冰。
北陽王卻劍眉一挑,悠然開口。
「你大可寬慰,蔣六郎雖葬身劍下,令堂與令妹,卻過得極好。本次大夜國攻破玉國,多虧了令妹蔣月的消息。三日前,大將軍林世南之子林未安,已將蔣月母女接迴流火城,入住林府。」
他的話,透着一絲難言的輕快。好似,的確告知了蔣七七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如此,正好抵得她喪父的傷悲。
然而,蔣七七聞言,卻瞬間握緊了袖中的拳。
蔣六郎死了,崔靈巧和蔣月卻活着。
活得,這樣利落乾淨且囂張幸運。
十三年,一個十三年,竟扭轉了風府的全部軌跡,改變了蔣家的所有人生。
十三年前,若不是蔣夫人的侍女崔靈巧勾引蔣六郎,趁着蔣夫人傷病之際,懷着身孕大鬧風府,蔣七七的母親怎會氣死?
若不是崔靈巧巧言令色,鳩佔鵲巢當了「蔣夫人」。蔣七七又怎會以嫡女之身,孤苦無依地生活在柴房,一過就是十三年?
若不是崔靈巧生下的女兒蔣月妒火攻心,自小就霸佔屬於蔣七七的一切,還對蔣七七恨之入骨。
蔣七七又怎會在待嫁之期,在蔣六郎被關押死牢之時,被強行送入宮中,與一個花甲老頭侍寢?
這一對蛇蠍母女,用了整整十三年,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嬌寵小姐,變作了卑賤入塵的懦弱啞女。
可憐的啞女,好不容易等來嫁期,以為能脫離苦海,卻在生父被羈押死牢之時,再次被二人逼入宮中。
最後,屈死於一個老男人胯下。
一切,都是蔣七七的庶母崔靈巧與庶妹蔣月造成的。
然而,眼前的北陽王,卻帶着一絲祝賀的意味,平淡地訴說著她們的飛黃騰達。
訴說著蔣六郎的凄慘,訴說著玉國的破滅,還有她的窘迫。
儘管,她實際上已然不是那個原版的蔣七七。可她穿越來時,承繼了蔣七七的全部記憶。
她的心,如何能不憤怒。
要狠毒到什麼程度,才能夠向敵國投遞消息,置親人於死地,置家國於罔顧,只圖自己安逸享樂?
要狠毒到什麼程度,才能在生父喪命,親夫亡故之時,歡天喜地的入駐豪門,縱享驚天榮華?
大將軍林世南何許人也?
九州大陸第一帝國大夜國,一品武臣。比起蔣六郎這小小玉國文官兒,自然是富貴了太多等級。
真真是貴不可言。
偏偏是高不可攀。
果然,只有蔣月通敵叛國,林未安才會將她接入林府。
這樣的籌碼,自然足夠。
蔣七七掩在袖中的雙手,幾乎要滾燙起來。
馬車駛出青瓦粉牆的小院,蔣七七自玻璃車窗望出,總覺得那一花一木,一亭一石,都有似曾相識之感。
然而,這感覺從何而來,她卻難以釐清。
游廊環繞,曲折林園,池畔行着一對雪白的狐。咕嚕嚕的一雙眼珠子,四下打量。
蔣七七挑眉,有那麼一瞬,竟覺得此處是個遠離塵世的清新桃源。
然而,下一秒,便見湖上急掠來一隻體型碩大的禿鷲,灰撲撲的毛羽遮天蔽日,隔着老遠,便能嗅到它滿身的血腥。
「啞……」
禿鷲尖嘯一聲,狠狠啄住白狐的腦袋,三兩下便將二隻靈巧的白狐啄死當場。
鮮血,濺了滿地,染紅了湖畔披着白雪的低矮木叢。
確認白狐慘死,禿鷲興奮地撲扇着翅膀,落定在狐屍旁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享受美味。
那感覺,像極了一個優雅的小姐,於下午三點鐘的閑暇時光,坐在咖啡廳的落地窗前,慢慢品一小碗草莓雪糕。
悠閑而愜意。
畫面太過詭異,蔣七七一時無言。
北陽王注視着她光潔的側臉,目光越過車窗,看着湖畔邊肆意捕食的禿鷲,伸手撫上車壁一角。
白衣乍起,女子自車架前飛速躍出,三兩步便到了湖畔。
禿鷲聞聲抬頭,一見女子白色身影,誇張地長大了尖利的喙,「嗚哇」一聲撲動翅膀,掠向湖心。
徒留,白狐鮮血淋淋的屍體。
白衣女子掠回,餘光不經意掃過垂着天青車簾的窗,微微變色。她仍落回車架前,揚起馬鞭,高聲道:「駕!」
馬兒受力,奔行飛快,連同車后的另外幾輛馬車,亦隨之加快了速度。
半個時辰,車入城門。
蔣七七伸出纖細的手指,挑起車簾,目光越過車窗望出。
高足三丈的城樓上,身着鐵鏽紅戰甲的侍衛,威嚴佇立。人人腰懸佩劍,面色冷然。
寬闊的門洞前,有侍衛分列兩旁,正一一檢查進城的車馬。
城門上,偌大的三個血紅篆字,逼人刺目。
流火城。
蔣七七目光一閃,垂首。
北陽王直視她艷妝的臉頰,冷冷一哼,一哼之後,揚聲道:「太子到了沒有?」
車門從外打開,白衣女子低眉順目的掀起車簾,恭敬道:「太子已到震中門,一炷香后便到乾中門。」
北陽王眼帘一垂,低聲道:「父皇從皎化寺出發了?」
「是。」
北陽王淡然揮手,冷漠道:「一炷香時辰。」
蔣七七聽不懂。
白衣女子卻已明白。
她緩緩垂下車簾,關上車門,駕着馬車飛速離去,皮鞭高揚,輕斥道:「務必在一炷香時辰內趕到乾中門,陛下還等着見美人呢!」
隨行侍衛縱馬如飛,高聲道:「喏。」
車隊奔行,隱隱聽得後面馬車中傳來女子嚎啕哭泣聲。
蔣七七閉着雙眸,靜待乾中門一遇。
「砰。」
巨大的撞擊聲,驚起一地飛雪,驚得奔馬仰天長嘶。
馬車劇烈的晃動,再難行進。
蔣七七死死拽着座椅,卻仍險些撞上車頂。
北陽王冷漠地看着她狼狽的姿態,勾唇道:「九曲丹,果然不錯。」一語畢,一腳踢開了車門。
長街上,空寂無人,唯余漫天飛雪與一個蒙面黑衣人。
不知幾時,天竟然又下雪了。
那孤零零的黑衣人舉着雪亮的大刀,站在茫茫白雪中,滿眼視死如歸。
北陽王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