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賜死他
韓兆怔住。
他下意識轉頭,看向窗外。
綠蘿同他一起看去,窗外,太陽西斜,院牆內的大樹投下一片迤邐陰影。
“……石大人的意思是,要讓孫洲道的家人連坐,讓孫家的家產充公,而男的,流放為奴,女的,入坊為娼?”
議事殿中,蕭靜姝微微皺眉,坐在上首。
石青站在下面,俯首拜道:“臣正是此意。那孫洲道狼子野心,冒犯天威,竟用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庶民,玷污聖人的名聲。若是此等罪過都能不株連九族,那往後,聖人的威嚴要如何樹立,皇室的名聲,又要如何維持?!”
石青聲聲鏗鏘,擲地有聲。
齊安林站在一旁,扼腕着急着:“哎呀,石大人!你說你!你不是同我說,你要進宮面聖,是有政務要事嗎?若是早知道你是要對孫家趕盡殺絕,我就不帶你進來了!”
大良法度,若無聖人召見,想要自己入宮,需得四品以上,或有重臣帶領。
而石青是諫議大夫,位列正五品上,若不是齊安林帶着,除了早朝,是不能單獨進宮的。
石青抬頭,望着齊安林,長嘆一聲:“石某知道,齊大人最是仁心,但此刻,若再對孫洲道家人於心不忍,那受損的,便是聖人!齊大人,你我忠君愛國,無論如何,都是聖人的臣子,要以聖人為先。聖人,臣懇請聖人,對孫家降下罪責,流放充妓,以儆效尤!”
石青語氣堅決。
齊安林急得在大殿上團團轉着。
蕭靜姝冷眼在上首,看着他們一唱一和。從今日午後,有使監通報,說是齊國公求見時,她便猜到了,應該是為孫洲道的事情。
但她沒想到,齊安林這個老狐狸,竟還帶了個石青過來。
她大約能猜到齊安林的想法。
孫洲道此人,家中妻妾族人眾多。
據說當初,孫洲道因為土地兼并之事落難時,他家中族人就日日去齊國公府門口跪地哀求,以孫洲道曾為齊安林辦了幾件事為由,一個勁央求着,一定要齊安林將孫洲道救出來。
那次,孫洲道的事還沒鬧大,齊安林又只是順手,便幫了孫洲道一把。而現在,孫洲道既死,他家中族人正午時便得了消息,想來,已是悲憤不已,應當已經去齊國公府鬧了一輪。
這裏是長安。
齊安林本就因為滴血認親的事,被蕭靜姝擺了一道。
他心裏慪火得很,卻又不能在長安城內公然行兇,殺了孫家的人。
孫洲道出身鄉野,他的妻妾族人,也都不是什麼高門望族,現在頂樑柱都沒了,更是無所顧忌,把鄉野里那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法子,在齊國公府使了個遍。這樣下去,怎還了得,齊安林心裏壓着火,當即便換上朝服入了宮,而在宮門口,他又“碰巧”遇見了也要入宮,說有要是稟報的石青。
孫洲道是齊安林的人。
這點,許多人都知曉。
如果由齊安林開口,懇請蕭靜姝嚴懲孫洲道家人,那此事雖更易成,齊安林也能在蕭靜姝跟前表表忠心,但其餘跟着他的人,心就涼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孫洲道為齊安林舍了一條命,於情於理,不論孫家人再如何胡鬧,齊安林都得忍着。
但如果這話,是由石青說出來,就不一樣了。
他是“偶然”碰到石青,“不慎”帶他入宮。石青急於表現,說要嚴懲孫洲道家人,而齊安林原本入宮是想要懇求聖人,帶回孫洲道的屍身,但因着石青攪局,他非但未能成功,反而由石青,給孫府家眷招來了禍端……
這般,雖然結果一樣,但對齊安林而言,便無後顧之憂了。
縱然現在,可能有人會在外面傳着,是他齊安林求聖人降罪孫府,但只要出去時,他再同石青當著眾人的面,急赤白臉爭執一番,眾人對他的“誤解”便會盡消。
石青聲音悲憤:“聖人、齊大人。那想要冒充太上皇的男子,說的是一口方言,而非官話,一看就不是長安城內的人。孫洲道將這樣一個人從外地帶回來,必然要將他養在府上。這期間,他的妻妾族人難道會不知曉?知道此事,卻不勸說孫洲道放棄計劃,甚至還幫他保守秘密,這才讓孫洲道今日得以出其不意地將那男子帶出,釀成今日鬧劇。若是孫家人知道忠君愛國四個字如何寫,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此!聖人,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還留着他們作甚?若是讓他們安枕無憂,才是要寒了那些真正忠君之人的心啊!”
石青句句悲愴。
齊安林在一旁,不斷用袖子擦着汗。
他臉上已是急得通紅,卻只搖頭嘆氣,說不出話。蕭靜姝看着他們,忽然笑了一聲。
石青抬起頭來。
他臉上還有激憤留下的紅暈。
蕭靜姝起身,走下龍椅,將石青親手扶起來。
石青受寵若驚。蕭靜姝嘆息一聲,道:“孫府眾人是要懲戒,但,卻不是如石愛卿所言,流放充妓,那樣,未免太苛刻了些。”
“聖人……”
石青着急開口。蕭靜姝抬手,止住他的話。她望一眼窗外,忽然道:“今日午休時,孤做了一個夢。”
石青怔住。
蕭靜姝說:“是太祖皇帝託夢給了孤,讓孤,替他做一些事情。”
石青愣在那裏。
齊安林怔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
他面上有一絲忌憚閃過。
而此時,蕭靜姝已是雙手背在身後,感嘆起來:
“孤是大良第五位皇帝,未能有幸見得太祖真容。但孤自幼時開始,便常跪拜太祖的畫像,以太祖後人的要求來要求自己。太祖是真龍天子,降生到世上時,投胎到了一戶農戶的家中。待太祖建立了大良王朝,壽盡歸天,乃是回到天上,重回仙班。而今日,孤午休時,竟見到了太祖。太祖比畫像上更為神武。他同孤說,他昔日投胎的那戶農戶,曾有旁支,世世代代繼續務農。而他在天上,前些日子感召到,那旁支的農戶,竟有一人因為土地被豪強兼并,過得困苦無依,苟且至極。太祖感應到,那旁支農戶的土地,竟然正是被孫洲道的家人兼并過去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太祖感應到此事時,人間已經過去了數年光景。他對孤說,他在天上,時光如梭,或有時不能及時下凡託夢,但旁支農戶的事情,他要孤一定要解決。此外,他還同孤說,他下凡託夢時,知曉了孤今日在明渠旁殺人的事。太祖言道,孫洲道該死,但卻不要過分殃及孫洲道的家人,說完這些,太祖離去,孤還未從夢中醒來,便聽到使監通傳,齊國公來了。”
蕭靜姝說著,情真意切,看向齊安林道:“齊國公可是想要為孫家人求情?此事卻是正合了太祖的意。石愛卿,此事是太祖的囑咐,孤不敢違逆。重懲孫府之人的事,就莫要再提了。還請齊國公和石愛卿,同孤的金吾衛走一趟,一起去將孫府之人都接進宮中來。關於太祖旁支被兼并田地一事,孤要同他們問清楚,如此,才不負太祖的囑託。”
蕭靜姝聲音溫和。
但看在齊安林眼中,卻是更令他心驚。
石青猶豫着,還要開口。蕭靜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齊安林咬牙,對着石青使了個眼色。石青抿嘴,將勸說的話咽了下去。
石青低頭:“臣,遵旨。”
前有“太祖託夢”的理由。後有金吾衛看着,齊安林和石青不敢拖延。
他們去了孫府,又去了齊國公府,將孫家眾人用數駕馬車一起,帶到宮門口。
金吾衛將孫府眾人單獨看管。到宮門口時,齊安林對金吾衛長史笑道:“傅長史可否讓我同孫府眾人再說兩句?他們初次入宮,我怕出了差錯,惹聖人不快。”
傅行看他一眼,冷笑道:“齊國公難道以為,聖人是弒殺兇殘之人?聖人既召他們入宮,自然不會尋常無事便治他們的罪。”
這話聲音不小。
原本在一旁有些惴惴難安的孫府眾人皆是鬆了口氣。
齊安林臉色有些難看。他深呼吸一口,按下心中情緒,照舊笑起來:“如此,那便辛苦傅長史了。”
傅行帶着孫府眾人入了宮門。
孫府人口眾多,從丫鬟奴婢到主母兒女,約有百人之眾。
養心閣雖大,卻沒有一個大殿好容下這麼多人。
傅行將他們分在兩個殿中,分別派人看管,而後,將孫洲道的母親、妻子,以及兩個嫡子,一同帶到了議事殿內。
議事殿中,此刻已近黃昏。
蕭靜姝讓人在殿內點了蠟燭,蠟燭火光閃爍,如若白晝。
待到四人被宮人引入殿,被殿內的金碧輝煌閃得不知所措,他們便見,屏風之後,一個穿着黑底金紋長袍,面容姣若好女的年輕男子,從那處走了出來。
蕭靜姝走出,微微一笑,溫和道:“諸位,便是孫老太太、孫氏,以及孫家兩位公子了吧?”
她頓了頓,道:“孤今日召見你們,乃是受了太祖囑託,你們不必緊張。”
孫家四人面面相覷,瑟瑟跪在地上。
他們都已知道,孫洲道被殺,是因為他不敬聖人,口出妄言。
他們出身鄉野。知道齊安林雖然勢大,卻不敢在長安城內公然殺人,加之孫洲道初死,他們心中憤懣,因此才敢在齊國公府大鬧。
但現在,驟然入得這宮牆之中,跪在天子腳下,他們的生死,都只在這年輕帝王的一念之間——
他們的心裏,不可避免,後知後覺地恐懼和顫抖起來。
孫老太太頭上都是汗珠。她以往在家中,說一不二,是孫家名副其實的大家長。而此刻,眼前的聖人,聲音看似平和,但先前,他大約就是用這平和的語調,親手殺了她的兒子……
孫老太太蒼老的身體幾乎支撐不住她的重量。而就在此時,一雙手伸了過來。
蕭靜姝神色從容溫和,扶起了她。
“諸位盡可免禮。”
“……太祖同孤說的,便是這些。”
大殿之中,蕭靜姝將先前的說辭又說了一遍。
她說:“大良律例,舉凡為官之人,或宗親世家,他們的土地,都不必納稅。有許多農戶,為著省下這錢,便將土地歸為這些人名下,以求得庇佑。但如此一來,這些農戶不給朝廷交銀兩粟米,卻要給那些豪強些許好處。當收成不好,交給豪強的錢財不夠多時,豪強們便只得將農戶的土地佔為己有,再給這些農戶一些錢財,好讓他們能安穩度過荒年。”
蕭靜姝的聲音很平和。
她皺着眉頭,嘆了口氣:“假借為官者和宗親世家的名義,將田地放在他們名下,這些農戶,所作所為,實在可恨!孤知道,孫家也兼并了許多土地,甚至之前,還因着這事,差點定罪。其實這事,自古有之,你們也是為農戶着想,又有什麼不對?最可恨是那些農戶,明明少交了賦稅,還在土地被收走時得了一筆錢財,卻不知開墾荒地,反而是用那錢財坐吃山空,以至於成為流民。實在是愚民難以教化!這件事,孤本不想管,那些農戶落得如此境地,原也是自作自受。但無奈太祖託夢,因此,還需得你們好生回憶,孫家這些年,到底兼并了哪些土地,而那些田地原有的農戶,此刻又在何處。”
蕭靜姝說著,無奈搖頭。
孫老太太猶豫一下,很快答應。
她道:“此事既是太祖旨意,老身絕不敢怠慢。老身這便回孫府,查找名下,若有田地是從蕭姓之人手中買入,老身便……”
“不必如此。”
蕭靜姝笑了一下。
她道:“都說了是太祖旨意,又何須那般麻煩?孤曾聽說,舉凡世家貴族,家中都有一田地賬本。孤已經派人看管住了孫府。孫老太太只需告訴孤,孫家的賬本在何處,孤叫金吾衛派人去拿過來,在這議事殿翻上一翻,就能成了。如此,也不必孫老太太再折回孫府,費時費力,怠慢了太祖的囑託。”
蕭靜姝的聲音很溫和。
而孫老太太聞言,臉色卻是陡然發白。
她身後,孫氏和孫家兩位公子,此刻更是抖如糠篩,恐懼得幾乎要哭出來。
孫氏膽顫不已。
她壯着膽子,拉了一下孫老太太的衣角。她小聲道:“母親……”
“閉嘴!”
孫老太太咬牙,重後面喝了一聲。
蕭靜姝勾唇笑着,從容等待他們的選擇。
田地兼并,前朝便有。
而自先帝以來,愈演愈烈。
各個豪強世家,都有一賬本,記錄了兼并的具體情況。這些賬本,尋常族人無法看到,只有掌家之人,才能見得。
而又因着田地兼并是敏感之事,而且田地在諸位世家間都有流轉,那些賬本,若是有世家豪強拿出來,給聖人或其他人看,一則是將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兼并之事暴露在陽光下,二則是,那賬本上極有可能牽涉過多,會牽連到許多其他的豪強貴族。
若做此舉,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全部世家宗親為敵。
孫洲道而今犯下重罪,被蕭靜姝直接殺死。若蕭靜姝真如石青所言,重懲孫家,那孫府眾人,三代之後,還是有為官翻身的可能。
但如果孫家真的拿出了那賬本,樹敵無數,那孫家世世代代,即便踏入官場,也難再成事。
這是世家官場上都默認的規矩。
官場上,再勾心鬥角,撕扯糾纏,在這點上,他們的利益都是一致的。
孫老太太的呼吸濁重。
蕭靜姝狀似不經意地道:“想來,石青和齊國公,此刻還在宮門外,着急等着諸位回去。而孤的時間,也並不多。孫老太太……”
“……聖人。”
孫老太太突然開口。
她抬起頭來,燭光映照下,她滿是溝壑的臉上,此刻滿是孤注一擲的堅決。
她道:“聖人有命,老身不敢不從。只是,老身懇請聖人,允准老身兩件事。”
“哦?”
蕭靜姝挑了挑眉。
孫老太太道:“其一,是在孫家交出賬本后,還望聖人派人,保護我孫家百餘口的安全。”
“孤允了。”
蕭靜姝從容點頭。此事,孫老太太不說,她也會做。
她要的,不只是這一本賬本。若是孫家交出了賬本便慘死,那後面,便再無人敢信她。
蕭靜姝問:“第二件呢?”
孫老太太抿了抿嘴,片刻后,她慘笑起來。
她道:“老身知道,孫家是戴罪之身。但老身的兒子,也是受人蒙蔽才至於此,他的忠君愛國之心,老身養他數十載,又怎會不知!齊國公勢大,老身不求聖人為了孫家,治齊國公的罪。但求聖人賜死今日帶劍去明渠的那個太監,也好告慰我兒在天之靈。”
“……哦?”
蕭靜姝眯了眯眼,看着孫老太太,忽然意味不明,笑了起來。